第33節
師父的心里,除了那片日月星辰,可還能裝得下別的東西? 已是子夜過半,月影幽涼,河邊的風極冷,拂得她微微寒戰。她還穿著白日里面圣的衣衫,是特意穿來氣師父的?,F在她抱緊了臂膀在河邊走,這條河一頭直通向宮里,所以她只要沿著反方向走,就可以遠離那個可怕的囚籠了。 她總不能這樣乖乖讓人把自己賣掉。 她這算莫名其妙沒事找事嗎?她也會問自己?;实鄣囊馑家呀浐苊黠@,如果不是皇后突然出現,琳瑯殿中會發生什么,不可逆料。她那樣小心翼翼地躲避著皇帝的時候,師父在做什么呢? 在領賞?這份賞賜,是不是也與她有關? 月色這樣美,夜風這樣冷。 就如九年前的那個沉默的夜晚,少年輕輕地對她說:“我叫未殊?!鼻宄旱乃忾W動在他的眼底,卻驚不起一絲漣漪。 她錢阿苦就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竟然會把這樣一個人記了九年! 她還不如嫁給李大餅子,拿了家產守寡! 愁苦過去后,心中竟然生出了憤恨。她好恨,她恨自己竟然被一個男人玩得團團轉,她還是那個扶香閣的錢阿苦嗎?開什么玩笑,男男女女什么事情她沒見過,她怎么就栽在了一個木頭的手上?! 她低著頭,咬牙切齒地往地上狠狠一踢—— “哇啊啊啊啊啊——!” “撲通!” 水花四濺。 錢阿苦光榮落水。 *** 有那么一瞬間,她是真的想到了死。 然而立刻她便唾棄自己:值得么?趕明兒人家將她尸首一撈,看她這失魂落魄提著包袱的慫樣,指不定怎么猜她。到頭來,她的一世英名還不得毀了? 于是她拼命撲騰。 包袱甩脫了,外衫也甩脫了。她哪里會水,只循著本能在水里亂蹦,身子便如鹽袋子一樣不斷往下沉。她嗆進一口水來,呼吸堵塞,她頓時慌了,眼前一片迷漫的銀光—— 那是月光,溫柔的月光。 佛說一念三千,在這一刻,她的眼前是真的浮現出了很多張臉。 比如皇帝,比如弋娘,比如小葫蘆。她以為自己會格外留戀師父的,可是沒有,師父的臉也就那樣一掠而過了,她想抓也抓不住。她的心頭涌上不可抑止的苦澀,她從來都抓他不住。 那樣虛渺的容顏,像遙遠山頭的一抹夕光,倏忽變滅,落入永夜。 最后,眼前定格的,卻是一張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男人的臉。 父親的臉。 父親的臉其實很好看,劍眉星目,冷定如炬。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冠中,穿著漢人的深衣,腰間佩著君子的瓊玉。 父親啊……父親就像從古傳奇里走出來的凜凜儒生,渾身上下都寫著仁義二字似的。 可是父親的目光卻很冷漠,他說:“這不是我的女兒?!?/br> “啊——!” 阿苦突然大叫一聲,竟從噩夢里一個打挺坐了起來。 然后,她才感覺到濕透的里衣緊貼在自己身上,外面卻還鋪了一床被褥—— 被褥? 她又一驚,原來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額頭冒汗,渾身發冷,可是這真的是一張床,她沒有被淹死。 “你醒了?!?/br> 一個聲音淡淡地提醒。 她轉過頭,天亮了,她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門邊的暗影里,那一雙冷漠的眼眸遙遙地注視著她。 她轉了轉舌頭,幾乎已不知道如何說話了一般,開口,聲音啞得滲人:“你……” “醒了便走吧?!蹦腥藚s很冷淡,伸手指了指門外。 她想了想,道:“要謝謝你……” “快走?!蹦腥私財嗔怂母兄x,也掐滅了她的耐心。她突然爆發一般抬高了聲音:“我還在發熱!” “回去找你娘?!蹦腥瞬荒蜔┑氐?。 她咬著唇,咬著,咬出了血腥氣?!澳?,”她從牙縫里迸出字來,“你做什么要救我?” 男人道:“你再跳一次河,我保證不救,可不可以?” 她抬高下巴,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和聲音都變得深冷:“你當初既然要丟了我,這會子為何要救我?” 沉默。 黎明的光芒灑進來,映照出門后男人的一點點輪廓。他還如她記憶中一樣,面容冷硬,沒有一點情感能夠滲透進去。她抱緊了被褥,濕透的身體還在打戰,眼神卻很倔強,像是一定要刺傷誰一樣:“你可以直接讓我死掉的?!?/br> 沉默。 “你不肯認我,嫌我是娼妓的孩子,對不對?”她冷笑,“你是大官兒,住著大宅子,你有幾房妻妾了?真丟人,我真給你丟人!” 男人終于抬眼看她,那目光深如漩渦。她下床找鞋,踢了好幾下才套上,裹著被子就站起來,踏踏踏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這才看見他衣裳未干,椅子下也積了好一攤的水。她看了他好半晌,好像要從他臉上挖掘出身為她父親的記號,最后卻只是說:“你長白頭發了?!?/br>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轉過臉去。 她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女孩子是怎樣面對自己的父親的,她只記得小葫蘆和莫先生總是互相罵罵咧咧,但小葫蘆有很多脾性顯然也是學自她那個陰沉沉的老爹。阿苦的世界里基本沒有男性長輩,師父是第一個。而她對師父也從來沒有——尊敬——過。 怎么又想到師父了呢,她想罵自己。 男人的聲音很低,帶著十數年如一日的滄桑,聽在她耳里,有些難受:“你并不是娼妓的孩子,我也不是妻妾成群的大官?!?/br> 他仿佛想解釋,卻被阿苦呵地一聲冷笑全數堵在了喉嚨。 阿苦便掛著那冷笑,撐著腰四周看,此處雖只一間小暖閣,陳設卻精巧有致,再走幾步,外間庭院廣袤,竹影空疏摩挲,和她記憶里的那個幽暗的所在一模一樣。若不是大官兒,他能置了這樣大一塊地,光種竹子? 可是她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前半句話。 “你已經長大了?!彼o靜地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話音卻沉沉如喟嘆,“往后做事要過腦子,別傷了自己?!?/br> 她笑道:“多謝了您吶,我便淹死了也不干您的事兒?!?/br> 男人的眉心一蹙。她很得意地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她終于刺中他了,她終于能趾高氣揚地撕碎他那張冷漠的臉皮??傻靡膺^后卻是空虛,無止盡的空虛,像尖利的爪子將她的心狠狠一抓,血rou淋漓。 他不要她的。 他說了,她不是他的女兒,母親曾經那樣低聲下氣地求他、梨花帶雨地對他哭,可是他看也沒多看一眼,掉頭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現在,她竟然站在了這宅院之中,對著這個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頭,靜了片刻,終于還是叫出了聲。 “爹爹?!?/br>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顫。 她卻不管他,只是低聲說:“你先別說話——我便叫你幾聲,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沒有,我從沒試過叫爹爹的感覺——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里終于裂開了罅隙,極痛苦的罅隙,在背陰之處,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鬢邊的幾縷白發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黎明澄碧的光影里,盈盈地立著他的女兒,他……和她的女兒。 與她的母親,有一樣的容貌和一樣的固執,還有一樣的眼睛,淺褐色,清透見底,明亮奪人。 她開口,又輕輕喚了幾聲:“爹爹……” *** 未殊終于從倉庚園走出時,已是正午時分,太陽如銅鉦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好像誰若去敲擊一下,便能聽見震天動地的喧響。 無妄連忙跟上他的腳步,喚了聲:“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雙黑眸深不見底。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竟夜撐持的疲弱:“去十五宅?!?/br> 無妄撓了撓頭:“公子要去找小王爺?” “不,”未殊頓了頓,“我去找阿苦?!?/br> ☆、第42章 莫問 十五宅位于宮城西側,是顯要仕宦聚居之處,林深瓦密,大片田宅猶如城中之城。大昌興起未久,庶事草創,實際是沒有多少奢侈的資本;十五宅里住的要么是歷代積德的兩朝世家,要么是草原上過來的舍盧王公,而且舍盧宅子和漢人宅子之間涇渭分明,一邊高廣簡凈一邊雅致玲瓏,其中分別一眼即能望知。 馬車駛過了璐王府,無妄巴巴地望著威儀森嚴的甲兵,回頭道:“真不找找小王爺?他有禁軍——” “停車?!蔽词馔蝗坏?,“停車!” 車仆勒韁不及,車廂猛一顛簸,擺在他面前的式盤突然旋轉了大半圈,斗杓指向東北方。無妄用很古怪的眼神看著那式盤,道:“它壞了?!?/br> 未殊沒有說話,負袖下車便往東北方去。無妄連忙追過去,那祖宗在皇宮里都敢橫著走,這區區十五宅哪還放在眼里,這會子又不知怎地,仿佛悶了一口濁氣般,大袖飄飄不管不顧自穿過鱗次櫛比的宅邸下穿過,然后叩響了其中之一的門環。 無妄抬頭,這座廣亮大宅卻沒有牌匾,沒有燈籠,什么也沒有。然而它占地甚廣,其庭中濃蔭都伸出了瓦檐,青翠欲滴,招人歡喜。公子便站在門前,叩那銅獸鋪首的門環,“咚——咚——咚——”很有節奏,絕不催促,卻令人頭皮發麻。 許久之后,門緩緩開了,一個老仆探出頭來,眼光警惕:“這位大人是?” 未殊道:“我找阿苦?!?/br> 那老仆臉色很不好看,徑要關門,無妄上前推住了門,道:“對不住了老伯,我們是來找人的?!?/br> “你們不能進去?!崩掀土獠蝗鐭o妄,關不上門,話音卻愈加冷靜,“你們進去了,會掉腦袋?!?/br> 未殊已跨了進去。無妄“哎哎”兩聲,狠狠跺了跺腳,終究只能隨上。 然后他便險些撞上了未殊驟然停步的身軀。剛想罵出口,他便看見了四周涌上的人。 未殊稍稍抬起袖子,擋住午后烈火樣的日光。轉過影壁是第一進院落,兩面的抄手游廊上風鈴輕響,檐下金戈耀眼,竟是站滿了執戟當值的金衣侍衛。 層層疊疊青碧琉璃瓦頂后,亦露出了弓箭的鋒芒。 未殊望過去,垂花門后隱約見得更為深廣的第二進院落,和仿佛無邊無際的竹林。 ——“都放下!” “嘩”地一聲整齊的響,金衣侍衛們瞬間收回兵器和目光。昂達尼剌從那片竹林中闊步走了出來,孔武有力的男人,臉龐都繃滿了肌rou。 “這么快又見面了,”未殊無聲地一笑,“這難道是皇上的行宮?” 他從來不笑,這一笑卻蘊滿危險的力量。他的聲音很清淡,卻讓昂達尼剌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