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弋娘恍恍惚惚地看著他,又魔怔般喚了句:“陛下?!?/br> “當”,小銀勺磕在了碗沿,未殊卻仍舊淡定,靜靜地將藥湯吹涼,再喂給弋娘。 弋娘眼神呆滯,異常聽話地開口喝藥。阿苦擔憂地道:“我娘不會燒壞腦子了吧?” 未殊淡淡道:“你的醫術比我高?!?/br> 阿苦聞言,面上不禁有幾分得色。他卻又道:“你是有母親的人,怎么不知孝敬?” 她羞赧,“我那也是氣急了……” 他沒再說話,專心將一碗藥喂畢,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袍。她服侍著弋娘躺下,這才發現他的白衣也濕了大半,兩個人都是落湯雞,面面相對,她當先笑出聲來。 他面不改色,她愈笑愈歡。卻不說話,兩個人都不說話,藥煙縈繞,雨腳拍窗,那樣地嘈雜,可是那樣地安謐。 他似乎在等她笑完,可她笑完了,他卻還是沉默,便那樣沉默地凝視著她。她終于感到幾絲怪異,咬了咬唇,道:“難為你跑一趟,衣裳都濕了。房里大約還有幾件男人的衣服,我去找給你……” 她轉身欲去,他卻忽然道:“你呢?” “我什么?”她愕然回頭。 他的臉上卻泛起紅暈。她突然明白過來,雙手將外袍一捂緊,“喂!” 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她低頭展開袍襟看了看,又看了看…… 臉上的熱度似乎直接竄進了胸膛,逗得一顆心都顫抖地燒了起來。雖然倉促間披了一件外袍,可里頭的羅裙小衣都還透濕地貼在身上,巧綠的羅裙早成了皺巴巴的,纖白的抹胸更是勾勒出一段極美好的線條。 她……她是怎么回來的? 從太醫署到扶香閣這段路,她是怎么走得下去的?! ☆、第34章 歧路 璐王府。 天井里,雨水如一道簾幕從屋檐上披落下來,拉出萬道斜飄的銀絲。晏瀾將銅扇扣在手掌心,聽著身后人的匯報。那不帶感情的聲音被雨水一激,就成了斷散的珠子。 “莫姑娘去太醫署……迷路……從宣城門進去的……帶著錢姑娘……往城南去了……” 晏瀾抬頭,看著飄搖雨幕?!斑@樣大的雨?!?/br> “是?!卑敌l躬下了身。 “賊人那邊可有動靜?”晏瀾稍稍抬眼,問。 暗衛猶豫了。 “說?!?/br> “這樣大的雨……”暗衛慢吞吞地道,“跟梢會留下痕跡的……” 話說了一半,晏瀾卻已懂了,一回頭,眉目間煞氣凝聚:“蠢材!這時候不盯著,還要等到開晴了死人么!” 暗衛忙不迭地應承著,出去布置人手。心里頭卻忍不住罵,小王爺不就是不敢自己去找人家姑娘么……不就是一巴掌,舍盧男人就這么好面子! *** 阿苦忙了大半日光景,終于歇下來時,外間天都黑透了。她這許久腳未沾地,這會子才發現扶香閣里靜得異常。推窗看向院落里,狂風刮擦進來,大雨傾盆,卻沒有一個人影。嫖客、龜公、小廝、花娘,全都不知瑟縮去了哪里。 未殊在她身后,話音淡淡的:“你也快發熱了吧?!?/br> 她訕訕地關了窗,合乎時宜地打了個哆嗦。她已經沐浴過,里外衣裳換過,再看未殊半濕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就去給你拿衣服?!?/br> 未殊看著她出門拐彎。他沒有問她為何要去她自己的房間給他拿衣服。 半黑的房間里,阿苦將那件白袍子翻出來,怔怔看了許久。這領邊的暗繡,袖口的描金,里里外外的針腳她都已琢磨了千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抱著這袍子,好像抱著一把飄渺的光,好像抱著一盆沉濁的水,曲曲折折深深淺淺地映出的都是她一個人惶惑的影子。 終了,她深吸一口氣,回到弋娘的房間去將它遞給了未殊。 看著這件形制奇特的白袍,未殊的表情顯然地變了??墒撬苎陲椓?,阿苦拼命想從那張冷淡的臉上挖掘出一點什么意味來,卻只有長長的沉默。 她想問他,你記得它嗎? 她想問他,你記得我嗎? 他低斂眸光,抖開那白袍。經年的衣物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光陰氣味,但保存得很好,一點線頭都沒有。他伸手要解自己的衣衫,卻又停住,看了她一眼。 “我,”她咽了口唾沫,“我去外面?!?/br> 旋即走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走廊上空空曠曠,靜得能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狂急,容不下分毫懦弱的喘息。 未殊走入內室隔間,穿上了這件白袍。多少年了?他的容貌身材從那時候起似乎便沒再改變,這舊衣出奇地合身。逼仄的空間里一條半明半暗的燭,聽不見外面的風雨聲,他將那雪白衣袖舉起來聞了聞,眉目安然。 他走出來時,阿苦已在外間的堂屋,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其實還是九年前那個少年的模樣,蒼白的肌膚,瘦削的肩,安安靜靜的眼神。到底有什么地方改變了,她也說不清楚,橫豎九年前她才五歲大,那樣年幼的記憶理所當然會出錯的。 他過來看了看弋娘,道:“她睡過去了?” 阿苦點點頭,“捂一晚上就能好?!?/br> 未殊說:“那我先回去了?!?/br> 她呆了呆,“走了?” 這兩個字有些突兀,出口之后她又亡羊補牢地道:“我是說,天這么晚了,不如我找間房……” “不必了?!彼?,“雨小了許多,無妄大約來接了?!?/br> 她說:“他分明還沒有來?!?/br> 他不做聲了。 她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喚:“師父?!?/br> 他的眸子里微沉了幾縷隔夜的光,渺渺茫茫地掃來,竟拂得她心頭一痛,好像被什么蟲子咬了一口。 “你怎么不問我,”她咬了咬唇,“我哪來的這件天官之服?” 他很溫順地道:“那么你哪來的這件天官之服?” 她孤零零地站在藥爐旁,小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頭,一個字一個字都清澈如迸玉般響:“我五歲那年,溜進司天臺偷梨,見過你一面。我知道你忘了我了,可我還留著你送我的這件衣裳……”她忽然一笑,唇紅齒白,燭火下嫣然如醉,“你看,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他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配合她笑。土爐子的煙塵熏得她轉過頭去,眼里蒙了灰,嗆得她咳出淚來。她一邊伸手揩淚一邊仍是笑,“我真是個傻子,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些人忘性大,尤其是你們這些貴人……” 清苦的藥香之中,她哽咽的聲音仿佛是虛幻的。他不由想起竇三娘說,這姑娘一向只笑不哭。不知道她現在這樣,是笑是哭? “阿苦,”他終于開了口,“我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情,可我們往后還有很長?!?/br> 她怔怔地停了哭泣,抬眼看他,淚眼迷蒙仿佛大雨沖洗過的琉璃,熠熠地煥出光來。他這話說得很讓人想入非非,“往后”,這是個誘人的陷阱,可是“過去”,畢竟已被他拋棄。 她心里一陣痛苦一陣歡喜,一陣酸楚一陣甜蜜,她分辨不清。 他終究是忘記她了。 她低聲道:“你快回去歇息吧?!?/br> 他點了點頭。他的表情永遠深不可測,她早已放棄去猜了。但見他走到門邊,欲推門時,又道:“對你母親好一點?!?/br> 她望向他。 他靜了靜,“我沒有母親?!?/br> 說完,推門出去了。 她在原地傻站了許久,忽然往回走,直走到弋娘的病榻邊,道:“你說他什么意思?” 弋娘眉心蹙了蹙,終究還是昏睡。 “他這不是渾么?”阿苦不知道哪里來的氣惱,全部對著昏睡的老娘發xiele出來,“他就不能順著我的話說一次,說我們有緣分?他一個算命出身的,怎么會記性這樣差?” ——“你們當然有緣分?!?/br> 風飄燭焰,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隨風響起,她怔了一怔,去看弋娘,弋娘確實睡得很沉???突然之間,后心一痛,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未殊走下小桃樓時,夜雨猶疏疏落落地斜飛上他的衣角。這一夜的扶香閣靜得有些古怪,即算是大雨突至,一家偌大的青樓也不至于打烊得這么早吧?他已撐開傘、邁出了兩步了,卻又突然折回身,再度上樓去。 他說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一份躁動。他的頭很痛,牽扯著回憶里的經絡,隨連綿嗚咽的雨聲繞得他后頸黏膩。他的步伐不自禁地加快,上樓直拐,一把推開了弋娘房間的門。 燭火被他開門時的風帶得一偏,又呼啦啦竄得更旺。 弋娘已坐了起來,容色冷清,眉宇沉靜。 并不似個風塵女子,反而似個大戶夫人。 他問:“阿苦呢?” 弋娘說:“你以后不要再找她了?!?/br> “為什么?”他盯著她的眼睛。 她想了很久,披衣下床來,腳步很定,一點也不見重病之后的虛浮。她拿銀剔子剪了剪殘燭,慢慢地道:“我也不知她被帶去了哪里?!?/br> 他不假思索:“我去找她?!?/br> “你去找她,只會害她?!边锏吐曊f,“你和她走得越近,就越會害了她?!?/br> 他的身形僵住。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拽著他的衣角,死命將他往下拖,好像要把他拖進地底的深淵里去了。他知道的,他怎么會不知道呢?他會害她的,這樣的事情,他哪里還需要旁人來提醒? 弋娘看了他一眼。夜色杳冥,年輕人俊秀的容顏慘白如片紙。她似乎有些不忍,眉梢卻泛著冰涼,“你和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想好了,你是五品大官,原不必管我們這些小民的事。你現在放了手,往后若有了要殺要剮的禍患,也就不須你擔待?!?/br> 許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斷裂的弦在空氣里微微發顫:“什么要殺要剮的禍患?你這又何嘗不是害她?” “這不一樣?!边飺u了搖頭,“抓她走的是九坊的幾位叔伯,你不知道吧?他們抓了她只是為了逼你出來,他們不會傷她?!?/br> “我也不會傷她?!?/br> 弋娘突兀地笑了笑,“是么?我聽聞她被圣上撞見了?!蹦┝?,又單薄地輕輕一抿唇,“舍盧人的圣上?!?/br> 他看著她,那目光好像在探究什么,可是這個美麗的婦人卻宛如一片云霧,掩藏了無盡的秘密不容人窺看。 最后,他發問。 “她的父親是誰?” ☆、第35章 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