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我聽聞容成仙人神通廣大,不若擺上一卦,算算她父親是誰?!边镅谛漭p笑,眼角眉梢流露出風塵里的妍姿媚態,然而他只說了一句話,便截住了她的笑。 “我只知道,你不是她的母親?!?/br> 他的話音很平靜、很篤定,好似在陳述一個事實。她的笑容凝滯在臉上,這一刻,終于顯出了久睡過后的疲態,她實在已不再是個年輕的女人了。 “仙人神機妙算,”她慢慢道,“可是,這有什么用呢?” 未殊不言,嘴唇抿成一條淡漠的線。 弋娘低低地道:“我原不想摻和那些事情。大歷也好大昌也罷,與我沒有干系。不過莫先生他們啊時常與我講,舍盧人進西平京的那幾日,大屠三城,每一條街的每一棵樹上都掛了一具漢人的尸體,這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br> “也對?!边锫恿怂谎?,寡淡一笑,“想必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br> 她這話里藏了暗礁,未殊蹙了蹙眉,卻沒有再問。弋娘撇了撇嘴:“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仙人,就是這樣沒心沒肺、肆意殺人的嗎?” 未殊揉了揉眉心,頭有些疼,但他必須保持清醒?!拔乙彩菨h人,我并不曾殺人?!?/br> 弋娘端詳著他,眼梢微微壓得低了,艷冶之中,仿佛透著冷光。她的目光很尖銳,可他卻沒有露出分毫破綻,幾乎要叫她就此相信了。 “我聽聞你是舍盧皇帝養大的?!彼淅涞?。 “所以她的母親是誰?” 弋娘一怔。 她沒有想到他轉移話題這樣快、這樣面不改色。 但聽他冷淡的聲音像冷淡的雨:“她的母親,恐怕也不是漢人吧?” 弋娘臉色大變,強撐出一個冷笑:“你未免管得太寬!” 未殊卻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仿佛是從時光的深處發出來,帶了空幽的冷風,寂寞,全是寂寞。閱人無數的青樓婦人聽見這嘆,奇異地靜了下來,眼底閃著微弱的光,映著風雨中飄搖的燭火,像是什么經年的夢碎了,從此一去不返。 “我實在什么也不想管的?!蔽词廨p輕地道,“為什么你們卻不肯放過我?” 弋娘側過頭去,忽然道:“你與她,不合適?!?/br> 未殊道:“嗯?!?/br> “我可以幫你找到她?!边镱D了頓,“這樣,你能不能保證再也別來找她?” 未殊道:“不能?!?/br> 弋娘渾身一顫,“我……我畢竟養了她十四年!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所以要感謝你?!蔽词獾?,“我與她說了,她應該多多孝敬你?!?/br> 說完,他已往外走去。弋娘的身子在被褥里發抖,她突然用盡力氣喊出一聲:“你只會害了她!” 他的腳步沒有停留。嘩地一聲,是狂風將門猛地拍合上,燭火被門風一帶,倏忽滅掉。 黑暗之中,婦人牙關發顫,終于沒能忍住,咸澀的淚水一顆接一顆地落了下來。 狂風拍窗,大雨如注,就如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掙扎的女人,飄搖的殘火,呱呱墜地的嬰兒…… 誰說阿苦,不是我的女兒呢?誰說阿苦,不是漢家的女兒呢?! *** 丑時三刻,未殊叩響了璐王府的門環。彼時夜色昏黑,大雨過后的蒼穹里連星子都隱沒不見,他只提了一盞風燈,在冷寂街衢間明暗動蕩。 晏瀾披著外袍踩著庭院里的積水一頭潦草地問他:“什么事啊這么急?” 未殊神容清冷,“阿苦不見了?!?/br> 晏瀾愣了一愣,反應了半晌,再去打量這老朋友的形貌。白衣是換了一身,長發如舊披散著,臉色也沒有任何異?!删褪怯惺裁醋兞?,也許是在那雙幽黑的眸子里,添了幾抹莫名的憂悒。 晏瀾道:“你先別急,你告訴我,人是怎么丟的……” “我要借禁軍?!蔽词獍舶察o靜地打斷了他的話。 晏瀾嚇得跳起來,“老天爺!給我進屋說!” 好不容易將未殊拉進屋里,屏退下人,晏瀾手指敲了敲桌案,道:“我帶人去搜九坊,你就別跟來了?!?/br> “不行?!蔽词獾?,“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見我?!?/br> 晏瀾瞥了他一眼,“‘他們’是誰?” “九坊的人?!?/br> “你是說那些賣雜耍的?” “不,”未殊一字字地道,“我是說,那些大歷遺民?!?/br> 沉默。 瑞獸香爐里緩緩吐出沉水香來,氤氳滿室,在這后半夜的寂靜里愈加催人迷糊。晏瀾的手抓緊了紫檀大椅的扶手,直抓得青筋畢露。 “那些人,”晏瀾慢慢道,“跟你有什么關系?” 未殊沒有回答。 晏瀾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未殊嘴角寥寥一勾,幾乎令人看不出來那是一個冷笑,“王爺問的是什么?” “你少給我擺這套花架子!”晏瀾突然來了脾氣,大聲吼,“我是擔心你才會問你,這事情若鬧到圣上那里去,看你有幾個腦袋!” 未殊巋然不動,整了整衣襟,“你不如問問你的莫姑娘?!标虨懩樕蛔?,而他已鎮靜地站了起來,“我隨你去,要三百人?!?/br> *** 阿苦醒來的時候,滿嘴里全是過夜不洗漱的苦。她呸了好幾口,才扶穩了額頭,定眼望去,暗沉沉的空間里散發出一股特異的霉味,一只豆燈懸在外頭,陰慘慘照出幾堆柴垛,柴垛旁……竟然是……三頭……豬。 她的眼睛睜大了,睜圓了,好奇滿滿地看著那三頭豬。它們可全不看她,只管互相推搡著將腦袋擱進食槽里,咕嚕嚕拿鼻子去拱槽中青青綠綠稀泥也似的食物,肥厚的下巴頦兒隨著一動一動的,耳朵也時而扇兩下。 她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蹩過去,伸出一根手指來,在就近一頭豬那胖墩墩的一身皺褶上戳了戳。 咦,這豬竟然不理她。 皮這么厚? 她玩心上頭,又一戳,再戳,狠狠戳。 那豬好像終于感覺到了異樣,笨重的身子忽而轉了過來。她“啊”地大叫一聲往后跌去,雙手捂緊了臉:“別過來,別過來!” 然而老半天了,什么也沒有發生。她戰戰兢兢地扒拉開一條手指縫兒望過去,卻見到一張安靜的臉,此刻那清雋的眉頭微微蹙起了,眉下兩汪深潭似的黑眸,正凝注著她。 她呆呆地問:“你是豬妖嗎?” 他沒有理她,低下身子就將她抱了起來。她一把摟緊了他的脖子哇哇大哭:“師父我討厭你,臭師父,壞師父,世上最討厭的就是師父……” 他像抱小孩似地抱緊她,任她在自己身上撲騰抓撓,帶她飛快地離開了這個豬圈。她百忙之中還記得回頭看一眼,圈里三頭豬不多不少還在淡定地拱食,嗯,這是真的師父,不是豬變的。 未殊將她帶到了一間堂屋里才放下她。她張望半天,只覺這屋子怎么看怎么熟悉,而屋中已經站滿了人,全都是九坊的鄰居叔伯們。她對著一個熟識的道:“魯伯伯,你們來做什么呀?” 魯伯伯轉過臉去。 她一怔,只好牽住了身邊師父的衣袖。 有人發話了:“她今日若跟你走了,往后便再也別想回來?!?/br> 這聲音好冷,冷得如一塊玄冰,卻偏有種矜持的文雅。她循聲望去,嚇了一跳——竟是莫先生,一身縹青的褂子,不像說書先生,反而像個官兒。 她想起來了,這不正是小葫蘆家的堂屋么! 未殊還沒有回答,已有人代他回答了:“今日之事,孤不與你們計較了。以后,記得橫城門上的例子,凡事不要胡來?!?/br> 這話軟得過分。未殊不由看了晏瀾一眼,晏瀾只有苦笑。 這一整晚將九坊翻了個底朝天,連阿苦都找著了,他卻沒有找見莫嫮。 阿苦拉了拉未殊的衣袖,“師父,你們在說什么?” 未殊靜了靜,在她面前蹲下身來,好像對著一個孩子般,抬頭,溫和地道:“阿苦,你愿意跟師父走嗎?” ☆、第36章 窮途 剎那間,一屋子人的幾十雙眼睛都射過來,好像要將她全身上下都盯出窟窿來才罷休。她有些驚著了,腰板卻挺得筆直,聲音涼得發顫,可到底還是端住了:“愿意啊,怎么不愿意?” 未殊站起身,摸了摸她的頭,好像很開心,可他不會表達出來。忽然人群中嗤笑一聲,“真是個吃里扒外的浪蹄子?!?/br> 未殊聽不懂這話,阿苦卻聽懂了,柳眉一豎:“你說什么?站出來!” 那卻正是扶香閣的花魁纖露姑娘。此刻她看向阿苦的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好像阿苦才是出來賣的那個,渾身上下都是臟的。纖露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姑奶奶說的,怎么著了吧?小王爺要殺人,盡管來殺,殺光了九坊算個完!” 晏瀾慢慢地、似乎很艱難地道:“孤自然不會殺你們?!?/br> 纖露冷冷道:“你也不是沒殺過?!?/br> 阿苦轉頭問未殊:“他們在說什么?我聽不懂?!?/br> 未殊道:“與你沒有關系?!?/br> “小葫蘆呢?”阿苦踮起腳尖往人群里張望。 “她不在?!蔽词夂苣托牡赜謫柫艘槐?,“阿苦,你愿意跟師父走,對不對?” “對啊?!卑⒖嘈Φ?,“你怎么這么啰嗦?!?/br> 未殊道:“也許你不能再回來了?!?/br> 阿苦一怔,旋即搖了搖頭,“不會的,我還會再回來的?!?/br> 未殊沉默了。 阿苦問人群中的竇三娘:“我娘醒了沒有?” 竇三娘沒好氣地甩了甩手,“醒了醒了,在床上喘氣呢,別惦記了?!?/br> 未殊道:“走吧?!?/br> 阿苦“哦”了一聲。未殊便往前走去,人群給他讓開了一條道。不讓不行,因為他身前是三百禁軍,身后是小王爺晏瀾和數十個精壯的舍盧漢子。阿苦牽著他的衣袖亦步亦趨地跟隨,她沒有明白,自己睡一覺醒來以后,這些街坊鄰居似乎都變得很陌生,變成了她所不認識的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了。 ——“等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