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白蒿、青蒿、茵陳蒿……馬藍、甘藍、蓼藍……甜藤、南藤、紫金藤…… 阿苦簡直不知自己是憑著怎樣的毅力將這些初次見面的花花草草硬給分出個子丑寅卯來的。她想控訴杜攸辭授課強硬毫不講究循序漸進,可是誰叫她上課睡覺? 這個課業比之前師父布置給她的加在一起都要多、都要難、都要恐怖。她沾了滿手的草籽味兒了,還只完成了一半,她餓得氣虛,扒拉著窗沿看外頭天色,似乎都黃昏了。 她忽然想到,師父不是說下朝就來接她嗎? 師父來接她,姓杜的就得放人了不是? 這樣一想,她便將手里藥草全都狠狠一拋,翻了個白眼。待我師父來了,看你們怎么埋汰我! 她索性不玩了,坐在桌邊翹著腿兒等師父來接。 約莫要入夜的時候,有人來敲門。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滿臉得色去開門:“師父?” 然而門外卻是杜攸辭。依舊一身素凈青衫,手中托了膳盤,溫聲道:“還沒做完?先用膳吧?!?/br> 她撇撇嘴,往他身后望去。杜攸辭又道:“是容成仙人讓我給你帶飯的?!?/br> 她驚得一跌:“什么?他人呢?” “他在前廳等你?!倍咆o說得很自然。 她哭喪了臉,“他要接我回去,你干嘛攔著他?” 杜攸辭卻怔了怔,“攔著他?我沒有攔著他。今日事今日畢,他自然也同意的。難道你在司天臺受業之時,他沒有這樣教你?” 這還牽扯到仙人的師德了!阿苦連忙道:“當然,他當然也是這樣教我的!謝謝杜大人,我馬上做完!”一把奪過膳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杜攸辭站了半晌,回過頭,對院落中的人笑道:“這是被你寵出來的吧?” 未殊面不改色,“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這樣了?!?/br> 杜攸辭空茫的雙目常令人感到是有神的,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太認真而文雅,“你這樣的師父,怕是教不出什么好人來?!?/br> “所以要拜托你?!蔽词忪o了靜,再開口時,語氣里有了些無奈,“我橫豎是拿她沒有法子了,難得她還能聽你的?!?/br> 杜攸辭笑起來,“只要你別心疼?!?/br> 未殊不置可否。杜攸辭上前幾步,梅花飄落在他肩頭,他側過臉,問道:“月亮出來了?” “嗯?!?/br> “‘無期解’這種藥,我自過年以后便在琢磨,你也不必太擔心。若再病發,便按我說的自己調息,不可再依賴它?!?/br> “我早將它們都燒了?!?/br> “哦?”杜攸辭眉頭微動,“化成灰了?” 未殊沉吟道:“火焰是藍色,凝成了渣滓?!?/br> 杜攸辭點點頭,“好厲害的毒藥,難為竟沒吃死你?!?/br> 未殊卻沉默了。 杜攸辭覺察到了這沉默的異常,月色如霧,將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難辨,“容成仙人也有心事?” 未殊低首,一庭月影伴著疏落落的梅枝,微微搖漾。夜風拂過,積雪稍融,他的心沉重得好像一個舉不動步子的老人。 “也沒有什么大事?!蹦┝?,他只是道,“只望你照料好阿苦,其他的事情,我都擔待得住?!?/br> 又過了一個時辰。 嘎地一聲,藥舍的門被粗魯地拽開。 錢阿苦叉腰立在門口,粗聲粗氣地道:“我做完了!” 杜攸辭當先笑起來,對未殊搖頭道:“這可真是個……” 是個什么?寶貝疙瘩?這話還輪不到他來說,他很知機地收了口。在許多事情上面,他比未殊想得多而深,也比未殊謹慎、周到、體貼入微。 未殊抬起頭,看見阿苦頂著滿頭草豪情萬丈地朝他揮手,眸中終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阿苦三兩步跑上前,對杜攸辭道:“杜大人,你這是拔苗助長!要不是我天生聰明過人,可不要被你害死了……” 杜攸辭微笑道:“辛苦你了,我去檢查檢查?!?/br> 阿苦的臉頓時黑了。 她轉過頭,哀哀地看著未殊,聲音糯成了粉,“師父……” 未殊不由道:“要不,明天再檢查吧?!?/br> 杜攸辭已走到門邊了,聞言,回頭笑他。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可未殊還是紅了臉。 杜攸辭于是從善如流地鎖了門,對阿苦道:“明日你來,我再開這扇門?!?/br> 阿苦滿目哀怨地朝他一瞪,他看不見,兀自笑如春風。 ☆、第33章 驚雨 正月里剛進太醫署的錢阿苦,是怎么也不會想到,不過跟著杜攸辭學了一個月,她已經可以熟練地分辨出御藥房里的所有藥材和大部分成藥。 杜攸辭跟未殊說,怎樣,還算不負所托吧? 未殊不由得有些失落,為什么她跟自己學星占就學得那樣糟糕,跟個江湖女騙子似的? 阿苦有了自己的事情,白日在太醫署學習,晚上回到司天臺,還要挑燈看書。杜攸辭給她布置的課業越來越難,令未殊看了都要皺眉。杜攸辭還特意囑咐他,不準代她做課業。 不過未殊也并沒有很多機會看到她挑燈夜讀。往往是他早晨送她去太醫署,自己便離開了,有時會來接她,大多數時候不會。 她漸漸喜歡上太醫署北側的那一汪野荷池。 春日的氣息宛如宮苑中悄然生長的碧草,乍看還不過一點嫩芽尖兒,轉眼便生滿汀州。阿苦在池邊發呆,等著未殊來接她,看見幾只燕子結伴銜泥飛來壘窩,在斗拱邊停下來,伸著頭摩擦彼此的后頸,意態繾綣,如在喁喁私語。 她的心好似被撩撥了一下,陌生的惆悵在胸臆間彌漫開來。柳眼慵舒,柔條輕搔,晶瑩的露水落入池中,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 如果等到太陽落山他還不來,她便會自己回去。 天邊烏云低壓,空氣潮濕得發悶。春冰澌溶,耳畔還能聞見潺潺水聲,而不過片刻,竟已響了驚雷。 她嚇得心顫,終于抬起頭,天色忽然晦暗了下來,料峭的風一陣緊似一陣,蜻蜓在水上斷梗浮萍之間悶頭悶腦地亂飛,她霍地站起,轉身往回走。 “轟隆隆——”悶雷陡頓間炸響,一顆顆雨珠突如發狠的鑿子砸將下來,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優雅。她往太醫署的科房狂奔過去,綠羅裙淋個透濕,整個人就如淌水的芭蕉葉子。杜攸辭拿著傘走到門邊,往她的方向看去,輕輕地喚:“阿苦?” 這呼喚聲立刻就被雷聲雨聲淹沒掉了。阿苦徑自從他身邊擠進了房里去,他關緊了房門回轉身來,風雨凄厲,但他耳中所清晰的卻是她的衣衫往地上滴水的輕響,道:“要不要換身衣裳?” 阿苦正拿毛巾擦著頭發。在盲眼的杜大人面前,她從來不顧形象,這會子早把頭發都披散下來,女鬼也似。她甩著濕漉漉的發梢道:“誰知道這雨什么時候停,換了衣裳回去又得淋濕?!?/br> 杜攸辭道:“你也可以歇在署里?!?/br> 阿苦睜圓了眼,毫不猶豫地道:“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不然師父要著急的?!?/br> 杜攸辭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兩人便這樣杵了片刻,外面的雨不僅沒有變小,反而愈演愈烈,直有摧山斷岳之勢,開春好不容易長出的新葉被嘩嘩的雨水削進了泥里,匯成一股股泥濘的水流。 “咚咚咚咚咚咚!” 一連六聲敲門重響,駭得阿苦以為門外站著另一個自己。抖抖索索將門開了一條縫兒,小葫蘆正吃力地挽著被風吹折的傘,回頭大聲道:“錢阿苦,你娘叫你回去!” 阿苦也對她喊:“這么大雨,她發什么病了??!” 小葫蘆氣得發笑:“可不就是病了!病得厲害,要你回去,分家產了!” 阿苦聽得一呆,還沒來得及咀嚼清楚這句話,身后的男人已將門打開了,溫聲道:“外邊風大,請先進屋吧?!?/br> 小葫蘆遍身狼狽,乍見一個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男人,當即張口結舌,一轉頭惡狠狠對阿苦道:“這又是哪里的野男人?” 這聲音雖小,盲人的耳力卻異于常人,杜攸辭轉過了臉去。阿苦倒泰然自若,攬著門扇,懶懶散散地,“你進不進來,不進來我可關門了?!?/br> 小葫蘆閃身而入,傘卻收不起了,掛在門外頭。杜攸辭聽了半天兩個丫頭的吵鬧,出聲提醒:“用我的傘吧?人命關天?!?/br> “謝謝大人!”小葫蘆立刻道。 阿苦白了她一眼,“我娘一定是下雨了寂寞,要我去給她解悶子吧?” 小葫蘆接過杜攸辭遞過來的傘,叫苦不迭:“我騙你作甚?她若搞這樣幺蛾子,我為何要應了來找你?總歸是病得不輕,迷迷糊糊就巴著見你一面呢,大小姐!” 阿苦雖然嘴上不饒人,一顆心實已懸了起來,“叫大夫了么?” “叫了!你趕緊著吧!” 阿苦來不及向杜攸辭打招呼便要出門去。杜攸辭關切地問:“需要我幫手么?” 這可是太醫署的一把手??!可阿苦卻搖了搖頭,“我應付得來,不勞駕您了?!?/br> 語氣里明顯的疏離客氣,讓杜攸辭把后面的話都咽了回去。雨聲不管不顧地潑將進來,他聽見女孩嘰嘰喳喳的吵,像是山林間自由自在的野雀兒。嘩地一聲,是女孩撐開了那把大傘,然后她便蹚進了水里。 他的世界,在風雨喧嘩之中,再度歸于幽涼與寂靜。 *** 小葫蘆尋常不騙人,這一回,弋娘是真的病慘了。 阿苦回到扶香閣,只草草披了件干燥外衣便去探視母親,只見伊往日里那顧盼神飛的臉容竟是憔悴不堪,一下子好似老了十歲。她心里悶得慌,一把拎起旁邊老大夫的衣領子便道:“方子呢?拿來我看!” 她自己看過了藥方,改了幾處,又督著老大夫去拿藥,親自生火煎了。一時間小桃樓的閣子上藥煙繚繞,她迷瞪著雙眼,碎碎念道:“這爐子煙塵多,趕明兒我給買個好的?!?/br> 床上燒得昏天黑地的弋娘這時卻有了聲息,虛弱地道:“是阿苦嗎?” 阿苦丟了蒲扇就奔上去:“娘?娘!” 弋娘努力睜開眼看她,可是煙靄迷蒙夾著風雷雨霧,她卻看不清女孩的眉眼。她迷迷糊糊地思量了許久,輕輕叫她:“公主……你怎么來了?天不早了……歇了吧……” 她吐詞不清,聽在阿苦耳中猶如嗚咽,別提多難受。她轉身端了藥來,耐心地哄她:“娘,起來些,吃藥?!?/br> 弋娘就著她的攙扶半坐起身子,眼神卻仍然直直地盯著她,老半天了,又說了一句:“公主,苦了你了……” 這幾個字阿苦聽得清清楚楚。她只當弋娘病得不輕,心下更加焦急,提著藥勺便欲灌給她。弋娘稍稍打開齒關便被她塞了滿口苦澀藥汁,又嗆得全部吐在了被褥上。 阿苦氣得將藥碗往床沿重重一放,“我不伺候了!” 她想走人,卻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若換了你生病,她卻是一定會伺候的?!?/br> 安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雨聲之中,碎開萬點清瑩。她呆了一呆,慢慢抬起頭,便對上未殊低頭凝注著她的目光,深如淵海。 她愣愣地道:“你怎么來了?” 他的氣息微重,仿佛是嘆了一聲,“這樣大的雨,我自然會去接你?!?/br> 她罕見地沒有鬧他,濕潤的長發貼在蒼白的頰,雙眼亮晶晶的,像是被雨驚起了一層層漣漪,而永遠不會靜止。他拿起她放在床邊的藥,她反應了一瞬,趕緊過去扶起了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