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你又不懂裝懂?” 她撇撇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沉默片刻,不知怎的,竟也不想與她解釋,徑道:“你再過來?!?/br> 他帶她到了那日晷邊。 她垂頭喪氣地等著他罵人。 可是她忘了,師父從來不罵人。師父這回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拿來了一只小鐵錘,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敲著那銅針,讓它一點點回復原樣。 他敲了很久,敲擊聲單調而清脆,他的表情很專注,專注得讓她想哭。 “我,”她終于哭了,“我錯了,好不好……師父,師父你別折騰了……” 他沒有回答她。 直到終于將那晷針敲好,他站起身,雪白的纻絲袍子微沾了地上的灰塵,她呆站了很久,奓著膽子上前,踮起腳尖給他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他轉過頭便看到她一雙水波微漾的眼,幾行淚水在素凈的皮膚上滑下似有若無的痕,她的眼神里全是忐忑,好像對他充滿了恐懼。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這一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第19章 開劫 她收回了袖子,又呆呆地站著,似乎不敢再近前,兩手緊張地絞著身前的衣帶,乖乖認錯受罰的樣子。 他忽然嘆息了一聲。 然后他稍一低身,便拉起了她的手。她愣怔得厲害,他特意將她的手掌扳開了,再將自己的手指扣進去,牽牢了她,往回走。 她的手心里有汗,冷汗。他抓緊了,好像生怕她逃走。 他們重又回到房間里坐下。無妄送來晚膳,一人份,阿苦下意識便推給未殊,未殊說:“我吃過了?!?/br> 她疑惑,他不得不解釋:“在宮里吃的?!?/br> “哦?!彼c頭,也不疑有他,“圣上對你真好?!?/br> 他沒有做聲,便看著她吃飯。她吃相很難看,餓得狠時就如餓虎撲羊,可這會子又不敢太過分,回想著小葫蘆吃飯的樣子,她也端著架子細嚼慢咽,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終于,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別盯著我?” 他轉過了身去。 阿苦以最快的速度扒完了飯菜,打了個飽嗝,把膳盤端去門外交給無妄,走回來時,未殊還保持著一動不動的站姿。 “我……”她頓了頓,“我吃完了?!?/br> 他這才看向她,忽而伸手,秀氣的手指輕輕抹掉了她嘴邊的飯粒。 手指冰涼的觸感令她輕輕一顫,仿佛喚起了什么記憶,她突然問出了口:“你今天早晨親我了?” 他一怔。 她就那樣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在這晝入于夜的最為昏昧的一刻,眼神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子。他突然回憶起了黎明時分她做噩夢時的可怕樣子,還有她的嘴唇,花瓣一樣,柔軟而馨香,那一種飄渺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痛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樣痛,可又這樣期待。 “你魘著了?!彼吐曊f,“差點窒息?!?/br>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不再似個小丫頭,而恍如一個成熟的女子。一眼過后,她卻又變回了原樣,“你親我我也差點窒息?!?/br>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彼苷J真地答道。 阿苦低下頭捻著衣帶,半晌,抬頭笑道:“沒關系?!?/br> 未殊的眼光一錯也不錯地凝注著她,好像一定要從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綻。她卻轉身去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呈給他,他的手接過茶杯,眼眸卻仍膠著在她身上。 他從來不懂得什么叫禮數。 她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只覺得臉紅得快要藏不住,跺了跺腳道:“你要不要休息會兒?” 他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了。 他捧著茶杯,低頭,長長的睫毛安順地垂落,臉龐透出疲倦的蒼白。開口,說的卻是與她全不相關的話題:“圣上要御駕親征?!鳖D了頓,“你要謹慎一些?!?/br> 她莫名其妙地應:“知道了?!?/br> “司天臺里,隨你折騰?!彼嗔巳嗝夹?,“只要別折騰到外頭去?!?/br> 這是不罰她的意思了?她開心極了,眉飛色舞:“師父放心,我一定給您省心!” 他失笑,搖了搖頭,不拆穿她。 她卻看得呆住。 師父……師父笑了。 師父笑了! 這天晚上,阿苦做夢都是師父的笑。那眉眼都盈盈地蕩漾起來,秀麗如一幅畫兒,嘴角微勾,表情溫和而寵溺,他在夢里一直對她笑啊笑,她看得氣喘吁吁,幾乎端不穩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她大半夜地從夢里掙揣出來,搗騰出自己包裹里那只玉環。當初他盯著她收拾行李,她費了好大勁才沒讓他看見這個,那件白袍子終歸是撂在了扶香閣。嵌金絲的龍鳳玉環,觸感溫涼,宛如他輕扣的指尖,留下的痕跡淡得讓她心慌。她將那玉環貼在臉上,便那樣傻呵呵地笑,眉梢眼底,有不為人知的風情漸漸生長出來,那風情有多撩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庭之隔,在院落東頭的房間里,未殊也沒有睡著。 皇帝御駕親征的決定并不令他意外。舍盧人馬背上立國,南方叛亂,皇帝寶刀未老,當然要御駕親征。他早已推算出了今冬的旱災和兵亂,可是他沒有料到近在咫尺的禍患。 那一群殺手來得真是詭異…… 他今日在皇宮里遇見了晏瀾。晏瀾掌京畿禁軍,趕入來時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拉著他道:“那些賊人不是沖你來的,是沖錢姑娘?!?/br> 他更加疑惑不解。晏瀾嘆了口氣,問:“她爹娘是誰?” “她母親是扶香閣的……她父親,我不知道?!?/br> “我看她那性子,惹上個把殺人的仇家完全不是問題?!?/br> 未殊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細線,很嚴肅地看著他。 晏瀾笑起來,“得得得,你緊張什么?人都給你拐回司天臺了,難道還能丟了不成?” 就因為他這一句話,未殊回司天臺的路上心都是懸著的。阿苦就像一陣風,他怕自己抓不住。她經常失約、撒謊、逃跑、丟三落四,他剛剛把她帶回來不到一天,就已經在擔心她一聲不吭地離開。 可是回到署里,他看到她竟然還在,還活蹦亂跳地把漏刻科的人都搞哭了,他那顆心終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有一種感覺,她不會再離開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從何有這種感覺,他也沒有去深想,她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就的確曾經將他拋下過—— 那么一次。 *** 當錢阿苦把漏刻科、天文科、歷科全都玩遍之后,哀鴻遍野之中,未殊終于拿出了一張棋枰、兩只棋盞。 她當然認得這是什么?!拔也粫粫?!”連連擺手,“太風雅了!” 他頓了頓,徑自開了棋盞,拿出其中晶瑩剔透的瑪瑙黑白子,先擺好了四星,然后開始講解規則。 他好像一點脾氣都沒有,可是當你對他發脾氣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搭理。他只會按自己的意思來。 阿苦已經發現了,這個看上去溫吞水一樣的師父,其實最固執。 他講得很慢,但她依舊聽得云里霧里。講完之后,他執著白子在棋枰邊緣敲了敲,微微低首,那樣子好看極了。 她就這樣看著他,把他教的東西全忘了。 “趙主簿是黑白國手,”他淡淡地道,“你可以多多請教他。下棋能讓你安神?!?/br> 趙主簿?她眼睛睜大了,像個孩童找到了新的玩具,笑了起來,“好啊好??!” 大半個京城外的永陽坊里,團著老妻吃著飯的趙主簿忽然打了個噴嚏。 未殊看她一眼,“司天臺中沒有臺副,趙主簿位次僅在我下?!?/br> 那個老家伙,竟然這么大官?她吐了吐舌頭,心里卻開始琢磨怎么折騰趙主簿。 悔棋、偷子、推棋盤,這些都不算什么,趙主簿看她是小孩子,全都忍了;但最痛苦的卻是,她太愛說話了。 “哎我聽師父說,你官階兒挺高?到底有多高呀?” “……正七品?!?/br> “那也不是很高嘛。師父也才從五品是不?哎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從哪兒來的???” “……不知道,我是太燁三年入司天臺的,那時候他已經在了?!?/br> “那時候他就從五品了呀?” “……當時圣上只是將他鎖在司天臺。他平素都在考星塔上,尋常人不能見?!?/br> “考星塔?”阿苦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那里有什么?” “……不知道?!?/br> “圣上好像很看重我師父?” “……是?!?/br> “為什么???” “……我聽聞圣上和娘娘是看著他長大的?!?/br> 阿苦險些把下巴磕在棋盤上,“什么?長大?師父……師父難道不是出生就這樣,不老不死,長命百歲的么?” ☆、第20章 味苦 趙主簿怪異地瞥她,“圣上封他容成仙人,我們才叫他仙人。他今年也才廿三歲?!?/br> 阿苦那淺茶色的眼睛機靈地一轉,“他才廿三歲,你們就這樣聽他的話?” “嗯?!壁w主簿想了想,“他是不世出的星占奇才,可以預知天機?!?/br> 阿苦索性將棋子一扔,兩手撐著腮,撲閃撲閃著大眼睛看他,“圣上看重他,是不是就為了那些天機?” “大約……”趙主簿忽然閉了嘴,謹慎地看向她,“你問這么多作甚?” 她撅起嘴,“我師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br> 趙主簿道:“你師父才是黑白國手,你不知道吧?他把你推給我,明擺著不想搭理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