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的目光定住了,表情也僵了。 趙主簿一擊得手,不再贅言,徑去撿拾棋盤上殺得七零八落的黑白子,一邊說道:“仙人讓你學弈棋是為了定你心性,要說輸贏,你還差得遠呢?!?/br> 阿苦咬緊嘴唇,繃了半天,突然道:“你等著瞧?!?/br> 趙主簿一愣,旋即笑著搖了搖頭,正如個最寬厚的長者。 皇帝要御駕親征,似乎事務便格外多了起來,每日都召未殊入宮,給幾個將帥軍師講授兵陰陽法。阿苦一天到頭也難得見到未殊幾次,這日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正要開口,未殊卻并沒看她一眼,足不沾地地往北邊去了。 阿苦反應過來,仙人大約是要上考星塔。她早被警告過了,那地方尋常人不能涉足。 她只敢跟到倉庚園門口,無可奈何地哀哀看著他遠去了。她不知道他會在考星塔上待多久,索性在倉庚園門前坐下,抬頭看星星。 冬天了,星辰稀少,只那月盤更顯明亮晶潤。她來到司天臺已經快一個月,不知道扶香閣那邊怎樣了? 其實師父也是緊張過頭了吧,她就呆在扶香閣,能出什么事兒?雖然每隔三天跑一趟城北是有點勞累……不過她可是鐵打的錢阿苦哎。 她腦子昏沉沉,夜里風涼,她往月洞門邊偎過去,像只貓兒似地把自己整個人都蜷進了枯草堆里。小時候她貪玩,當她不想讓弋娘找到自己,就會這么干。 她不知道還有一種動物也喜歡這樣,那種動物叫鴕鳥。 待未殊從考星塔上下來,時辰已近平旦,無妄都已回去睡熟了。他一個人目不斜視地穿行過草木凋敝的倉庚園,走出月洞門時,忽然感到有什么異樣。 他回過頭去,倉庚園中萬物靜謐,什么都沒有。他又掃視了一圈,確定,什么都沒有。 就在這時,腳邊的草叢里發出“嚶嚀”一聲,似嬰兒夢里的嬌啼。 他低頭去看,好像被人猛敲了一記,整個呆住了。 阿苦抱緊了雙膝靠著月洞門睡得正香,不知道夢見了什么,還砸吧砸吧嘴。她的臉容在月光下白得仿似透明,長發披散覆了全身,像個最溫順的小娃娃,還是瓷做的。 他不能確定她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半蹲下身子輕輕推了推她。 “阿苦?” 他的聲音泛涼,是熬夜過后特有的清疏空曠。 她“嗯”了一聲,繼續睡。 他伸出兩臂,抱孩子一般,一手圈著她膝彎,一手護著她頭臉,將她直著抱了起來,她連酣睡的姿勢都不用變。明明快十五的姑娘了,他每一次抱她卻總覺得還是個孩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長得完全。他心念忽而一動——她是不是生不足月? 平常聽科房里的人嘮叨,他也會覺得她可惡;可是這晚上她睡得安恬,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嘴唇嘟了起來,他又想,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再可惡能可惡到哪里去?那些人一定是添油加醋了,阿苦哪里會有那么不聽話。 將她抱回西廂房安置好,阿苦忽然醒了。 他抱著她顛了一路她沒事兒,可身子一沾床,竟然眼睛便睜開了。 她的眸色不似他那樣黑,而是淡淡的褐,像太陽的反光。他被她嚇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怎么醒了?” “我等你呢?!卑⒖嗑耦^十足地從床上爬起來,“我等你教我下棋呢!你別想把我撂給趙主簿,他都告訴我了,你才是最厲害的!” 他一怔,“——所以你在倉庚園外睡著了?” 她撇了撇嘴,“這不是不讓我進去嘛……” “你可以進去?!彼f。 她大喜過望:“真的——” “只要你走得出來?!?/br> 她索性轉過頭去。 他人已經走到了門邊,側身想了片刻,還是走了回來,低頭看著床上生悶氣的小東西,“我最近有些忙?!?/br> 不理他。 “你先跟著趙主簿學,他是教過王爺公主的?!?/br> 不理他。 “往后別睡那樣地方,夜里涼?!?/br> 不理他。 他終于嘆了口氣,“到底怎的了?”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到她細弱的肩膀抽了抽,然后就是特意放大的抽噎聲。明知道她在裝模作樣,可他還是略略著了慌:“我今日回得晚,原以為你早睡了……” “你沒回來我才不會睡!”她突然扯著嗓門控訴,回過頭來,竟當真掛了滿腮的淚水了,驚得他心跳都停了,“我跟著你去的倉庚園,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揉了揉眉心,“我沒有看見你?!?/br> 她嗚嗚哇哇哭得更大聲了?!澳銐?,你混蛋,你把我拉這邊來不讓我見我娘和小葫蘆,你自己又不陪我……” 他沒轍了。側首看著她鬧,目光沉默,好像無奈里隱忍。她呆了呆,還想大哭,他卻忽然伸手捧住了她的臉。 淚水滑進了他的手指縫里,似乎有些黏膩,讓他忍不住在她嫩白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他定定地看著她,燭火將他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像兩叢無底深淵。他湊了近前,卻看見她濕潤眼底的驚惶,像弓箭之下瑟瑟發抖的鹿。 他終究無聲無息地放開了手。 還是個孩子。 她依賴他,希求他的陪伴,就像孩子一意要抓牢自己喜愛的玩具。她眼中的世界是圍著她自己轉的。 當他心念微動,想要入侵她的領域,她便本能地害怕起來了。 不過如此而已。 阿苦已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方才險些以為他又要親上來,他靠得那么近,她腦中電閃雷鳴,危險,興奮。他遠開了,她才得以平復,自壯聲威般擺出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嚇人的表情,瞪著他。 “你輕薄我!”她指控。 “我錯了?!彼斐姓J。 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發泄,拿著瓷枕就砸了過去,他一閃躲開。他就是這樣,他承認錯誤很利落,可是他犯錯也很利落。他做決定很快,而且不容置疑,他要碰她就碰她,要放開就放開,他根本不會猶豫,他從來不會猶豫。 他看似溫和,其實獨斷。 他凝視她半晌,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把膝蓋蜷了起來,還如貓兒一樣,保護自己的姿勢。他輕輕開口:“你要我怎樣陪你?” 她不答。 “那我今日不去面圣了?!?/br> 她很別扭地道:“圣上沒叫你?” “叫了?!彼D了頓,“今日大軍出征?!?/br> 她嗆住,“那你還不去?” 他看了她一眼。 “不去?!?/br> 她沉默了很久。 “為什么不去???” 像是明知故問,又像是刨根究底。像是忐忑期待,又像是破罐破摔。 他的回答卻出乎她意料。 他說:“你著涼了?!?/br> ☆、第21章 香寒 阿苦是真的著涼了。 沒有誰在十月末的半夜里躺外頭睡一覺還能不著涼的,即使是鐵打的錢阿苦。 她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發著熱,未殊忙里忙外給她熬藥。他畢竟是男人,請了后院的廚娘去給她沐浴,她卻不肯,說哪有發熱洗澡的道理。 未殊道:“她不肯就算了吧?!?/br> 阿苦眼巴巴地看著他,他只得又對廚娘說:“你可以出去了?!?/br> 廚娘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走。發熱當然要沐浴,那丫頭什么人,仙人寵她都寵成傻子了。然而廚娘還沒走到半途,卻又被人叫?。骸澳莻€……還是麻煩你過去看著她?!?/br> 回過頭,還是仙人。仙人一貫地冷淡淡面無表情,可是目光里有些什么危險的裂隙松動了,好像就再也難以維持他那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他說:“我需要去一趟太醫署。她已經睡著了,你陪著她?!?/br> 廚娘應承下來。 于是,在大昌皇帝御駕親征的這一日,從五品的司天臺正并沒有去送皇帝出征,而是去太醫署給他徒弟拿藥了。 今日特例,太醫們樂得休假,御藥房里只有一個吊兒郎當的小宦官守著。他大約沒見過未殊,沖頭就問:“你誰???怎么進來的?” 他安安靜靜地道:“在下司天臺容成?!?/br> 那小宦官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仙仙仙人?” 他點了點頭,“勞駕公公,在下來拿幾味藥材?!?/br> 小宦官自然點頭哈腰,忙不迭帶他進了藥房任他取藥。 他早已擬好了藥方,很快就從無數格小藥屜里找出了阿苦需要的那幾味,心里有了掛念,動作自然而然帶上了浮躁,匆忙要走時,衣角被藥柜腿兒掛住,他蹲下身子去解,眼神卻瞟見了最低一格的藥屜上那方寫著藥名的紙。 明黃的條子,意為御用,閑人不可妄動。三條橫線,意為有毒。 “無期解”。 名字就透著一股詭異。 有可能是未殊一直以來都很好學,看到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成藥,他便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不過也有可能,是他今日真的撞邪了。 他輕輕地將那藥屜開了一條縫,沒有讓那黃條子被撕破。 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便又十分平靜地合上了藥屜。 他直起身,抱著藥材走出來,對小宦官微微點了下頭,便離去了。神態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嘴唇白了。 *** 未殊回到司天臺先去西廂房,阿苦晝寢正酣。廚娘說這丫頭醒過一次,問仙人在哪里,她答說去太醫署了,丫頭也沒多問,喝了粥又睡。 未殊看了一眼床上睡著的人,嬌小的身子團在被褥里,松軟的長發像纏纏綿綿的海藻鋪散著,蒼白的面容卸下了所有的頑劣和防備,漂亮得像個沒有知覺的木偶娃娃。他轉過身,去后廚給她熬藥,守著藥爐子發呆。 他再來的時候,煨了一只小熏爐,遞給廚娘,讓她塞進阿苦的被褥里。天色陰沉無光,太陽隱在厚實的云層之后,日晝昏,雜云氣,今日不是好天。 黃昏時分,廚娘也要回家去了。未殊將房中的爐火又挑熱了一些,簾帷被冬暮的風吹起又落下,桌上的藥湯擱得久了有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