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然后,他就走了。 那是一座好大的宅院,大得有些空曠,除了他們三個,再沒有別的人。天邊云霧慘白,爹爹面容俊朗,表情隱忍,看起來很高大、很有力量,可是卻很遙遠。弋娘死死地抱著她,顫抖著聲音喊:“你便這樣住在這里,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爹爹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的眼睛睜大了,她年紀太小,還不能理解這一聲冷笑的內涵。她聽見爹爹說:“你聲音再大些,他們自然就出現了?!?/br> 他神情冷漠,一身長衫飄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弋娘壓抑著自己的哭泣,終于沒能壓抑住,把她拼命往懷里揉,哭得喉嚨嘶?。骸鞍⒖喟?,我苦命的阿苦……” 她笨拙地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淚:“娘不哭,阿苦不苦……” 母親的淚水咸澀地沾滿了她幼嫩的手掌。她眸光一黯,終于忍不住把那個稱呼喚了出來:“爹爹……” 溫暖來臨的那一剎,阿苦并沒能反應過來。 夢境里,她那個絕情的父親不知第幾百次斷然離去,拋她母女兩個在一片荒蕪之中。這一次的黑暗來得格外漫長而無邊無際,她愈來愈惶恐,直到母親的懷抱也忽然不見了,她一個人赤著腳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寒冷自她的腳底一直侵入到了心肺,逼得她咳嗽起來…… 她咳嗽得很痛苦,好像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一般,她的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流落下來,爹爹……爹爹不要她。她是個沒有爹的丫頭…… 忽然之間,這一切痛苦都停止了。 陽光穿透了云層照耀在她的身上,溫暖將她包圍,她的腳掌甚至感覺到了大地的有力脈搏。她愣怔地抬起頭,卻說不出話來—— 嘴唇被封住,淡淡的氣息渡入,她“嗯唔”了幾聲,想推拒卻使不出力氣。又有一只手在從上到下輕撫她的背脊,好像在安慰她: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有我在呢…… 她懵懵懂懂地睜開了眼。 那雙幽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正安安靜靜地凝注著她,距離她不過咫尺,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眼底那個幼稚而驚懼的自己。 見她醒來,他放開了她。兩人方才緊貼的唇在這一刻分開了,她也沒能反應過來。 她竟然感到一陣悸痛。 當他吻她的時候她毫無意識,當他不再吻她的時候她沒能留住。 “啊——!”她大叫起來,一把推開了他,自己卻沒能穩住,徑自滾下了床,還把被褥都抽了下來,瓷枕被被子一拖,哐啷一聲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半撐著身子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并沒有看她?!澳憬K于醒了?!?/br> 她一手指著他,口張著,老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這動作很不禮貌,他自然也并不在意,自顧自地下床,“好好休息一會?!北阌x去。 她收回了手,往腦袋上狠狠一砸。昨天……昨天發生了什么事? 他來扶香閣接她回去,然后,在回去的路上,馬車遭到了襲擊…… “等等!”她脫口而出,“你沒事吧?” 他轉過身,微帶不解地看她。 她咬了咬唇,“昨晚上那馬車……” “無事?!彼靼走^來,眼神里竟帶了淺淺的嘲諷,“昂統領來得及時?!?/br> ——昂統領?——金衣侍衛?! 阿苦險些把嘴皮咬爛。 他他他一個五品的司天臺正,怎么能勞動得了正一品的武官? 她滿眼都是崇拜:“天哪,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準,連昂統領都要聽你的?” 他不想理她?!凹热徊幌胨?,就去吃點東西?!?/br> “好啊好啊?!彼嗣瞧?,笑道,“我正好餓了呢?!?/br> 未殊拔腿便走,她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司天臺這地方,她說熟悉也熟悉,說陌生也陌生。而這座未殊獨居的院落,她是只來過一次的—— 在她五歲的那年。 “哎,”她忍不住問,“這不是官署嗎,你怎么會住在這里?” 他略微一頓,“因為我只能住在這里?!?/br> 她沒有聽懂,“答非所問?!?/br> 他不再做聲。 ☆、第18章 先手 他帶著她穿過數進院落,她在一處天井邊看見了那一架薔薇,初冬了,花落了滿地,連那曾經嫣紅的色澤都已褪得干凈。她的心莫名一動,卻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最后,他們來到了前院的一間小廳,趙主簿正在那兒啃著包子,一看未殊來了,嚇得三兩口把包子塞進嘴里毀尸滅跡。 未殊卻看也不看他,徑在另一張桌邊坐下,不多時,無妄端著膳盤出來,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驚訝地瞪著他:“原來你還干這個活?” 無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這個活??! 他是公子的書童,這臭丫頭,知不知道什么是書童! 未殊的筷子輕敲了敲她的碗沿。她這才回過頭來,卻還忍不住朝趙主簿做了個鬼臉,可憐趙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經她一嚇,那包子險些卡住喉嚨。 吃過早膳,未殊帶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訴她這是議事堂、這是天文科、這是漏刻科、這是歷科……阿苦聽著,頗有些失望:“原來并沒有算命科的???” 未殊頓了頓,“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并不是好事?!?/br>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們尋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話里的“算命”二字糾正過來,卻終究只是安靜地回答她:“占事牽連國體,尋常豈可妄動?” 雖然他已經為了她妄動過不知多少回了。 諸科的管事見仙人竟蒞臨視察工作,一個個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卻只是在他們臉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離去了,他們甚至懷疑仙人并沒有真的看見自己。卻又見仙人身后跟了個小丫頭,那小丫頭問個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溫和模樣直將這些下屬驚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終于,有個司歷官被眾人推了上去,戰戰兢兢地問阿苦:“這位小姑娘,如何稱呼???” 阿苦被問得一愣,下意識轉頭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動聲色地道:“劣徒姓錢,頗難管教,往后你們多看著她些?!?/br> 她想抗議他話里不給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卻伸袖將她攬在身后,一副不讓她見人的姿態。她把抗議的話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終究給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歷官聽得呆了,再看這丫頭嬌嬌小小地被仙人護著,似乎不諳世事又機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幾分愛憐,想著:嗯,大家伙兒一定會疼她的。 當然,他馬上就為自己這念頭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見了錢阿苦剛來司天臺時做的這些事情,他一定能寫出個極好的話本子,題目可以叫做“錢阿苦大鬧司天臺”,或者“仗勢欺人錢阿苦,雞飛狗跳司天臺”。 就是這一天。 皇帝聽聞仙人歸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宮詢問。署里沒了上司,日子還是照常地過,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視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轉了轉,看著箭壺里的標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將它拔了出來…… 挈壺正想哭哭不出,抽著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還原剛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頭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細細的針,她這回記得找個人來問:“哎,這根針是做什么的?” “是測日影的?!眲e人回答她。 她又歪著頭看了半天,沒看出什么門道,這天陽光不強,針影落在晷盤上也不清晰,她想,還不如拿塊石頭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來了一塊石頭壓在晷針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見,斷喝一聲:“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驚手勁一松,那石頭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銅制的晷針都給砸彎了。 那一日被記在漏刻科的老黃歷上,大兇,諸事不宜??评锏娜嘶司排6⒅?,終于把這尊大佛請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說:“你去那邊,那個天文科,看到沒有?那可是你師父的老本行,你去那邊玩,一定玩個盡興!” “……哦?!卑⒖嚆裸露貞?,由他們推出了門,砰地一聲,門關了。漏刻科集體歇業,連天文科那邊遙遙射來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實沒有找著天文科在哪兒。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墒撬咎炫_內部構造別有洞天,她繞來繞去,竟好似離未殊的院子越來越遠,眼前展開了一大片園林,回頭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遙遠的地方。 這里莫不是還有奇門遁甲?她納悶。原來莫先生的話本里都是真家伙? 園林的盡頭矗立著一座古樸的高塔。她當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臺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撓了撓頭,終于聽見了無妄的嚎叫。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這兒來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么?快跟我回去吧!” 倉庚園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這樣亂走能困死她。無妄忙不迭地帶了她回到廂房里,說:“你好歹睡一會吧!” “仙人呢?”她怔忡發問。 外邊天已昏昏,無妄是跟著仙人一道出去的,怎么無妄回來了,仙人還沒回來? 無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實已經進了門,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來談事兒了…… 阿苦見狀,唇角輕輕一撇,眼里便有些難過的影,看起來怪可憐的,“我又闖禍了是不是?” 何止是闖禍,是闖大禍!無妄腹誹,那漏壺還好說,那晷針怎么辦?然而看著她這服軟的眼神,他滿肚子牢sao竟然發不出來,在房里悶著腦袋轉了幾個圈,便差點撞在歸來的未殊身上。 “我在這里?!?/br> 淺淡的聲音,像霧一樣,響起來的時候并不引人注意,卻能瞬間占據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歡喜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你回來啦!” 無妄忍不住翻白眼,這臭丫頭,會不會說“您”,會不會?! 未殊邁步進來,看了他一眼。無妄哼了一聲,轉頭離去。未殊將門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樣?”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來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蔽词恻c了點頭,“那你隨我過來?!?/br> 她雖然沒什么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鬧出事了,扒拉著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還想再睡會兒?!?/br> 未殊靜了靜,“那你睡,我等你?!?/br> “哎呀我還有點餓,要不先吃飯?” 未殊便欲喊無妄。 “——哎別!”阿苦哭喪著臉,“我隨你去就是了?!?/br> 未殊看她半晌,沒有說話,抬腳就走。阿苦跟在后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帶著她來到了漏刻科。漏刻官們都走了,那調試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問她:“現在什么時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這上頭是什么時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來湊近了看,漏壺中的水流入箭壺,箭壺中的浮箭晃動著,水面上正浮出一個“申”字。她想了半天,“還沒到申時?” 他說:“不對,申時已過了?!?/br> “……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