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那幾天府里來的客人多嗎?” “相公把席定到了清明那天,今年來的客人還算少了些,大半都是派人送來糕點食盒?!?/br> “寒食前一天沒來客人?” “誰知道?那天天一亮我就窩在廚房里,連廚房門檻都沒邁出去過?!?/br> “哦……”邱遷想,迎來送往恐怕還是得向外面的男仆打問。 “歐嫂!三娘喚你呢!”外面忽然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 “這會兒喚我做什么?又害饞癆,想些花樣折磨人……”歐嫂怨叨著走了。 “你是新來的?”窗口露出一張圓圓白白的胖臉,是剛才喊話那個姑娘,約十七八歲,穿著綠衫子,一雙眼睛倒是水杏一樣,上下打量著邱遷。 “嗯?!鼻襁w又有些發窘,這里的女子看人怎么都這么赤辣辣的。 “你叫什么?” “邱二?!?/br> “我叫翠香?!?/br> “你也是廚房里的?” “嗯。怪道歐嫂說你生得周正,果然是呢?!贝湎惆窃诖翱蛏?,把頭伸進來,目光仍滾水一般在邱遷身臉上亂撩。 “嘿……”邱遷又窘笑兩聲,“你平日很忙吧?” “不過是早晚兩頓飯,正經活兒歐嫂又不讓我們沾手,只打打幫手?!?/br> “寒食頭一天呢?” “寒食頭一天?那天忙著置辦第二天的冷食……”翠香話沒說完,那頭忽然響起刀刮一般的叫喚,“翠香!”是歐嫂的聲音,翠香忙應了一聲,轉身跑了。 屋里又安靜下來,邱遷坐回到桌邊,心想,這么問恐怕不是辦法,問多了反倒會招人懷疑。但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辦法。 一直坐到傍晚,陳小乙回來了:“嗯?衣裳已經換上了?誰給你拿來的?” “是管家?!?/br> “哦——”陳小乙微有些慌,自然是怕管家說破了那床被褥錢的事,不過他隨即繃起臉道,“相公已經回來了,你跟我去拜見?!?/br> 邱遷忙跟著陳小乙快步來到前堂,匡推官已經換了家居的白絹道袍,正站在廳前一大株茶花前,彎著腰看枝上的花苞。 “相公,他叫邱二,替王小丁的?!?/br> “嗯——”匡推官片刻才回頭,四十來歲,長臉濃須,看了邱遷一眼,目光有些逼人,并沒有什么表情,只說了聲,“知道了,下去吧?!?/br> 邱遷忙躬身致禮,跟著陳小乙回到側院。陳小乙板起臉給他講要做的事情,其實并沒有什么繁難,只是清早刷好馬,喂足草料。白天牽馬,服侍匡推官去府衙,傍晚再牽回來。中間有什么事,匡推官和陳小乙自會吩咐,小心照辦就是了。 陳小乙講完后,天已快黑,已是飯時,便帶著邱遷穿出側院,走到旁邊一座院里,院子中間擺著張大桌子,七八個男仆圍坐著,正在說笑。旁邊有兩間半房子,煙囪里冒著煙,里面傳出油鹽香氣和鍋碗響聲,是廚房。陳小乙帶著邱遷過去在空凳上坐下,將邱遷介紹給其他男仆。邱遷在家里雖然常和染工們一起吃飯說笑,但來了這里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唯有不住笑著點頭示好。 翠香和另一個丫頭端著飯菜出來,擺到桌上,兩人不時和那些男仆嬉笑打趣。到這一桌時,翠香瞟了一眼邱遷,偷笑了一笑。邱遷怕其他男仆看見,忙低下頭。不一會兒,菜上齊了,雖然沒有什么精貴肴饌,卻也不比邱遷家中日常的飯菜差什么。他聽著陳小乙和其他男仆們一邊吃嚼,一邊喧呼說笑,都是些粗俗話頭,他雖不愛聽,卻也只能不時跟著笑一笑。眼里卻一直仔細留意觀察那些男仆,不知哪個容易套出話來。 汪八百的確是廣寧監的銅工,也的確有四個相熟的同伙,而且他們先后逃離了廣寧監。 從那軍頭口中打問出這些訊息,馮實多少有些欣慰,至于廣寧監去年年底那綱官錢,由于涉及機密,恐怕很難問出什么。就連剛才那個軍頭,也只是監看那些銅工,并不清楚錢綱的事情。汪八百逃走之前,雖然偷了些新錢走,但那軍頭說也只是八貫錢,和十萬貫相差如天地。至于那四個銅工,逃走時并沒有偷錢。 不過—— 馮實忽然想起,馮賽在信中說那綱官錢大概是十月份運走的,而那四個銅工也是十月份逃走,這二者有沒有什么關聯?也許只是碰巧,若他們和那十萬貫有關,那個軍頭自然會說。 那個軍頭吃飽喝足,帶著幾個兵卒進城去辦公事,馮實則繼續留在店里,讓店主煎了壺新茶,坐在窗邊看著山景,慢慢等著。一直到下午,都沒再見其他兵卒進來。倒是進來一個老漢,背著卷破爛被褥行李,躬著背,面色焦褐,看著十分瘦羸。他走進店里后,放下行李,從懷里摸出一文錢,求店主給他舀一碗面湯。那店主皺起眉:“給你舀就是了,那文大錢你收起來吧?!?/br> 馮實見他是從廣寧監那個方向來,便問道:“老人家,你是從廣寧監出來的?” “嗯?!崩蠞h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謙卑之笑,隨即就咳嗽起來,咳得幾乎要將腔子咳破,良久才終于止住,喘著氣坐了下來。 店主端著面湯出來,放到他面前,嘆了口氣:“是害的鉛錫癥吧?!?/br> “是啊,多謝店主?!崩先藦埧谡f話時,嘴里黑洞洞的,只剩了幾顆牙齒。他從行李中取出一塊干餅,費力掰成碎塊,泡進面湯里。 馮實看著過意不去,便道:“店主,你中午燉的那蹄膀十分軟爛,替我舀一大碗來,我請這老人家吃?!?/br> “這怎么敢?”老漢聽見,忙抬頭道。 “老人家,我看您與我父親年歲相當,只是一碗rou,不當事的?!?/br> “那就多謝這位相公了。我今年五十六?!?/br> 馮實嚇了一跳,老漢面容上看著,已近七十。他端著茶盞走過去,坐到老漢對面:“我聽店主剛才說鉛錫癥,那是什么病癥?” “鑄錢要煉鉛錫,那鉛錫氣聞多了,就要得這病。在這錢礦里干活,雖說工錢比外面多些,可壽數卻要短得多。他們見我已經累不動,就把我攆了出來?!?/br> “這病癥治不好嗎?” 這時店主端著一碗醬蹄膀出來,嘆道:“哪里治得好?都說蒸河豚來吃,能消這毒癥,監上可給你們蒸過?” “一個月倒是蒸一回,可幾千人,只蒸個幾百斤,一人搶不到兩嘴,管得了什么用?到了我這地步,便只有回鄉等死了……”老漢聞到rou香,老眼忽然發亮,咧嘴笑道,“這位相公,那我就吃啦?!?/br> “您快吃!” 老人抓起筷子,大塊大塊往嘴里送,那rou軟爛不須嚼,片刻之間,便將一大碗rou稀里呼嚕吃了個凈,連湯水都喝盡了。 “店主,再給老人家來一碗?!瘪T實忙道。 “再來不得了,多謝相公!平日油葷沾得少,再多,這腸肚怕受不得。我把這些餅塊吃了就足夠了,正好壓壓油葷?!崩蠞h又將那碗泡餅吃盡,這才用手背擦凈嘴,笑著坐直了身子。 “老人家,我跟你打問個人,你可認得?” “相公盡管問?!?/br> “他叫汪八百,二十七八歲……” “認得,認得!怎么不認得?當初我和他都在煉鉛作?!?/br> “哦?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仗義!老漢活了這些年歲,見過的人里,最仗義的便是他。他見我生了病,便不許我勞累,我的活兒,大半都被他搶去,替我干了。礦上若有誰欺負人,他便跳出來跟那人論理,論不通,便打。他雖有氣力,治了許多惡人,卻也沒少挨打。不過,他行得正,人又豪爽,工匠們大半都愿意站在他這邊。別的作里,工匠都得巴結都作頭、大作頭、小作頭,唯有我們這一作,由他說了算。那幾個作頭先還不樂意,后來也都服了他,處得跟兄弟一般。只是……” “只是什么?” “他這人性子倔,一點氣都受不得。作頭們這里還好說,雖然階級高些,卻都是雇來賣手藝氣力的。那些軍卒就不一樣了,各個執刀拿槍,專是來管制我們這些工匠的。那汪八百卻不認這個理,軍卒們不對時,他也要頂撞,一頂撞,便是一頓打。軍卒們不對的地方從來不斷,他也就頂撞不斷。每隔一半個月,他就要被那些軍卒綁在木樁上示眾。他實在受不得這氣,錢監又克扣我們的工錢,半年都不付,他便逃走了。臨走前,他偷偷勸我一起逃走,說我這病癥已經不輕,再累下去,只有死??晌疑岵坏媚前肽甑墓ゅX,便沒有答應。他是半夜后逃走的,走之前,夜里偷偷拍醒了我,塞了一袋東西給我,才悄悄走了。他走后,我一摸,嚇了一跳,袋里全是銅錢。幸好其他人都睡著,我趕忙把那袋錢塞到床板下面爛衣服里,藏了起來。今天離了錢監,半路上我才敢打開那袋錢,數了一下,整整五貫,都是新錢。他走后,那些軍卒發覺他偷了錢監的八貫新錢,誰曉得他自己只帶走了三貫……”老漢說著,眼中滾下淚來,忙用破袖子擦掉。 馮實聽了,也著實動容,不知道弟弟馮賽為什么要查問這個汪八百,這樣一個仗義慷慨之人,該是馮賽的朋友,在京城怕也受不得氣,見到不平,替人出頭,遇了難,馮賽要幫他?但幫他為何要查他的身世底細? “老人家,你們的工錢至今還沒發放?” “虧得那個蘇監官,還算有些人心,去年十月,將拖欠的全都給我們結清了?!?/br> “那還好……對了,汪八百在礦上有四個好友?” “嗯。杜十三、彭七、羅小錢、石九,這四個與汪八百最好,成日都在一處。不論汪八百做什么,他們都跟著護著。為了汪八百,他們也沒少挨軍卒打罵。汪八百逃走時,他們原是一起商議好的,那四個和我一樣,也舍不得半年的工錢,想得了工錢再走,便沒有逃。白等了幾個月,實在等不住了,還是一起逃了。他們是十月初一逃走的,誰知道他們剛逃走,到初三,拖欠的工錢就發給我們了,才隔了三天,可惜……” 第十一章 都水丞、門吏、錢監 直而不正者有矣,以正正直,乃所謂正也。 ——王安石 這幾天,馮賽四處奔走,處處都要錢,家又沒了。若找回邱菡母女和碧拂,該如何安頓?于是他每天從周長清那里接一些簡便的生意,抽些工夫出來賺一些錢。自己能省則省,多的全都寄放在周長清那里,留著給妻女。 今天,他又忙完一樁生意,順道又去打問了一些人,仍然沒有絲毫線索??刺焐淹砹?,他才出城趕到十千腳店,給周長清回話。剛進到店里,伙計便說他家相公在樓上會個客人,請馮賽也上去。 馮賽上樓進去一看,周長清正在和一個人喝酒,那人三十來歲,瘦高個,身穿綠錦公服,不曾見過。 “云水,你來了,正好。這位是汴河都水監的都水丞,姓展名究,是我故友之子?!?/br> 馮賽上午才跟周長清說過,想尋汴河都水監的人問問,沒想到周長清這么快就替他找來了人。他忙上前拱手拜問,通過姓名,這才入座。 “常聞馮老弟大名,也知道你與周叔相契已久。我又常來周叔這里叨擾,我們兩個竟從來沒碰過面?!闭咕啃Φ?。 “因緣際會,時常說不清。展兄在都水監任職多久了?” “已經兩個年頭了?!?/br> “我剛已問過……”周長清接過來道,“去年年底江州廣寧監那綱船到汴河,正是展究率人開鑿的河冰,在綱船前引航。你有什么盡管問?!?/br> “哦?展兄是從哪里接到那綱船的?” “泗州,淮河與汴河在那里交匯?!?/br> “展兄每年冬天都要鑿冰開河道?” “是啊。其實早些年冬天汴河結冰后,河運就斷了,直到開春才通航。不過自從官家興造艮岳以來,嫌冬天誤了花石綱,才開始鑿冰通船?!?/br> “廣寧監那綱船到泗州是什么時候?” “我想想……是十一月底,河面才開始結凍。水路近九百里,行了快一個月才到汴京。前半段到應天府還好,天還沒有那么冷。過了應天府之后,一晚上冰就能結幾寸厚,越行越慢?!?/br> “一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 “沒有。只是天寒水冷,太辛苦?!?/br> “晚間就歇息了吧?” “哪里能歇得到?就怕晚間冰結得快,起先我將士卒分成三撥,一撥四個時辰,日夜不休。后面的綱船倒是輕省,他們夜里睡覺,到早間才開始追,追上來后,還嫌我們偷懶。過了寧陵,我手底下的士卒們實在吃不住了,我也被后面綱船上的人催得冒火,到考城時,才過未時,原本還能再行兩個時辰。碰巧有幾個朋友在岸上,見到我,便強邀我上去喝酒。我想反正離汴京也不遠了,何必那么賣力,便讓士卒們歇息,自己上岸跟著那班朋友喝酒去了?!?/br> “那些士卒呢?” “他們累了那么多天,那晚天又冷,也都上岸喝酒去了?!?/br> “展兄遇見那班朋友是考城哪一段?” “嗯……過了稅關,大約有兩里地?!?/br> “都是什么朋友?” “三個都是稅關上的,我常日都在這河道上往來,慣熟了的。他們帶我去了一處莊院,在那里喝酒喝到深夜,暢快睡了一覺?!?/br> “那莊院離得有多遠?主人是什么人?” “離岸邊大概一里多路,主人是其中一個稅吏的叔父?!?/br> “那稅吏叫什么?” “錢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