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去年六月份吧?”那軍頭轉過臉問旁邊的軍卒。 “嗯。是六月份?!币粋€軍卒答道。 “馮先生啊,你和那汪八百雖是遠親,可看著全不像……”那軍頭酒上了頭面,紅漲著臉笑道,“那汪八百簡直是根茅廁里刮屎的竹策,行動說話處處臭人。那礦上幾千人,就數他頭尖嘴刁,事事都要頂撞人,結結實實打一頓,只管得了幾天?!?/br> 其他軍卒也來了興頭,紛紛爭講起來—— “他竟能從那個山洞里找見那條xue道,xue道出口在江底,從xue道潛下水去,游到江中,再浮上水面,恐怕得有幾十丈遠,這一口氣得憋多久?我估計他一口氣上不來,恐怕已經淹死在江里了?!币粋€軍卒道。 “那賊骨頭每回被咱們打成那樣,沒幾天又好好的了,那命比狗還硬,恐怕沒那么容易死?!?/br> “我懷疑后來那四個礦工逃走,也是他接引的?!?/br> “你是說那汪八百逃走后,又回來了?不可能!” “汪八百在礦上時,和那四個礦工最好。每次汪八百生事,那四個都跟著鬧。那四人也是從那個洞xue逃走的?!?/br> “那是他們自己逃走,汪八百不要命了?還敢回來接引他們?” “哦?還有四個礦工也逃走了?”馮實忙問。 “嗯,是去年十月份逃走的,幸好他們四個沒偷錢,若不然,我們又得挨罰?!?/br> 第十章 提轄、仆役、老銅工 君子居則不陷于敗,動則不爽其宜。 ——司馬光 馮賽趕到西郊秦廣河的慈園,見秦廣河已經和客人坐在曲水邊的茅亭中飲茶。那位客人四十來歲,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是輦運司押送綱船的提轄,名叫杜赫。馮賽實在找不到其他線索,便想起廣寧監那綱十萬貫官錢。汪石既然是廣寧監的銅工,去年年底那綱錢運到左藏庫后奇異飛走,而庫監藍猛又曾欠汪石三千貫賭債。馮賽起初不太相信這幾件事有因果關聯,但越想越覺得其中似乎有一條線若隱若現。 哥哥馮實眼下應該已經收到了自己的信,以哥哥為人,自然已經趕往廣寧監去查問,不過等他查罷回信,還要些時日。官府和秦廣河、黃三娘也都始終找不到汪石下落,邱菡母女和碧拂也一直查不到蹤影。與其焦躁坐等,不如查問一下那綱錢的詳情。 昨天,他和秦廣河商議這事,秦廣河正好認得輦運司的押運提轄,便約好今天請那提轄杜赫到園中吃酒,借機打問打問。 馮賽上前拜問,秦廣河笑著替兩人引介,三人一起坐下,秦廣河吩咐仆人上菜。敬過幾杯酒后,馮賽才開始詢問。 “杜兄,您一向都在江西?” “是啊,任這個輦運差事已經三年了?!?/br> “廣寧監的錢綱都是杜兄押運?” “嗯。廣寧監一年定額是三十萬貫,每年分三次上供新錢?!?/br> “船綱來京城,一路都是逆水,恐怕得兩三個月才能運到吧?” “快的話四五十天,不順當的話,有時三個月都未必能到。去年年底那綱,十月初五起綱,為搶在冰凍之前,一路緊趕,也是十二月底才到京城?!?/br> “這一路過來,著實辛苦?!?/br> “唉,可不是?今年磨勘敘遷,不知能不能輪個輕省差事?我一直在等信。下個月,廣寧監今年第一綱又得發運,若等不到遷轉的信兒,過兩天,我又得啟程去江西?!?/br> “新錢在廣寧監裝箱貼封也是杜兄管領?” “不是,那是催綱使的職責。他和廣寧監錢監一同驗看點算,而后裝箱貼封,搬上船后,才是我的職任。不過催綱使為免紕漏,每回都是邀我同去驗看?!?/br> “去年底那綱錢驗看時,杜兄也在場?” “嗯?!?/br> “那些錢裝箱時,杜兄可察覺到什么異常沒有?” “異常?怎么敢有異常?這是官錢,缺一文都不成。其他事上,或許還敢敷衍一二,這事卻絲毫不敢大意?!?/br> “那一路可還平順?” “還算運氣好,那時方賊才起事,我們過了江浙,他們才開始攻占那里。若遲一些,那綱錢恐怕難保?!?/br> “也虧東南一帶冬天水不結冰,否則船凍在河中,方賊來截船,你只有奮力殺敵,說不準便建了大功,磨勘敘遷起來,便不必憂愁了?!鼻貜V河在一旁打趣道。 “秦老伯說笑了。童樞密率十幾萬大軍都奈何不得方賊,我領著那幾十個老弱廂軍和憨頭船夫,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br> “押船的船夫是雇募來的?”馮賽又問。 “嗯,早些年都是征用民夫服勞役,自王荊公變法后,便都是雇募了?!?/br> “船夫是杜兄親自去雇募?” “原本這也是催綱使的差事,但他只管雇人,不管雇來的人好不好使。吃過兩次苦后,第三次開始,我都是自己去江州雇募。這一路都是逆水,雇些瘦弱疲老之人,怎么行得動船?我在江州尋了個穩靠的牙人,每回都是他替我尋好人?!?/br> “一綱要雇多少人?” “每只船二十個民夫,五個廂軍。一綱十船,民夫二百個,廂軍五十個,再加兩個軍頭?!?/br> “船到泗州,進了汴河,那時已經冰凍了吧?”秦廣河又問道。 “嗯。每回冬天最繁難便是這一段。春夏只需要半個月,到冬天就得一個月?!?/br> “那些河冰是汴河都水監的人來鑿開吧?” “嗯。都水監派兩只船在前面破冰,我們跟在后面。每天只能行四五十里?!?/br> “夜里呢?就泊在岸邊?”馮賽問。 “嗯,這一路,人都不敢離船,歇臥都在船上。兩個軍頭各帶二十五個廂軍,輪流守夜?!?/br> “吃飯呢?” “每船一個伙夫,就在船上燒煮飯食。連我也只能跟著一起吃,看著岸上酒肆里好酒好rou,也只好白吞口水。一路心都懸吊著,到了京城,交給左藏庫后,才能睡個安生覺。這差事實在苦哇?!?/br> “一路也不吃酒?”秦廣河給杜赫滿上酒。 “事關性命,哪里敢吃酒?” “那今天就好生痛飲一回!” 皮二出了南薰門,一路向南,經過麥稍巷口,走到太學東門旁邊的法云寺。這寺不大,平常并沒有多少香客。皮二徑直走進寺門,繞到寺后一座小院,一眼看見一個頭陀正蹲在井邊,拿著根棒槌正在捶洗僧衣,便笑著走了過去。那頭陀名叫鐵智,三十來歲,高顴骨,尖下巴。聽到腳步聲,他抬頭一看,見是皮二,頓時慌張起來。 上個月,皮二來城南探望姑媽,他姑媽家就在這一帶,和這寺隔兩條巷子,那天天晚了,皮二就睡在姑媽家。第二天清早被報曉的鐵牌聲敲醒,醒來后那鐵牌聲卻聽不見了。皮二本沒在意,但起來正吃著早飯,隔壁院子里忽然鬧起來。隔壁那家在這一帶算是富戶,主人今早起來發覺家里丟了許多銀器,一個個拷問家里幾個仆婢,鬧得又哭又喊。 皮二在這邊側耳聽著,大致聽明白原委后,忽然想起清早那報曉的鐵牌聲,自己被敲醒時,那聲音就在院門外,之后,那鐵牌聲為何就斷了?他忙問姑媽這一帶是誰報曉,姑媽說是法云寺一個叫鐵智的頭陀。 皮二立即趕到法云寺,找見了鐵智,將他強拉到僻靜處,詐了兩詐,鐵智便招認自己和那富戶家的一個婢女串通,里外照應,一起行竊,約了許久,今早才得手。皮二一頓唬嚇,從鐵智手中詐走了一大半銀器。 “這一向沒見你,又得了些什么財貨?”皮二笑著問。 “自從那回之后,再不敢了?!辫F智忙撂下濕衣服,站了起來。 “真的?” “真的!” “不信。不過我今天來是問你一件事,每天清早仍是你在這一帶報曉?” “嗯?!辫F智目光惶怯。 “我要問的是上個月初九那天清早,你有沒有見一個人到這一帶來?那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極豪貴,騎著匹馬?!?/br> “上個月初九?已經一個多月了……記不清了?!?/br> “記不清也得記清!快給我好生想想!” “哦,哦!上個月初九……” “人你記不得,他騎的馬格外醒目,渾身油黑,只有前額一撮白毛?!?/br> “這……這個我倒記起來了……” “你見到那人了?!” “嗯,那天清早,我剛走到麥稍巷,看見一個人騎著匹黑馬走了過來,對,馬上是個年輕富貴公子。那馬渾身油黑,額頭那撮白毛的確極醒目?!?/br> “他往哪里去了?” “他到了麥稍巷口,就轉到那巷子里,本來騎得很快,進了巷子,便放慢了馬速,往兩邊張望,像是在尋什么?!?/br> “哦?他尋見什么了?” “似乎也沒尋見什么,隨后便加快了馬,往東邊去了?!?/br> “嗯……你以后若得了東西,敢瞞著不告訴我……” “我真的再不敢了!” “這樣就嚇到了?莫怕,每回得了東西,只要記著我,我不會說出去?!?/br> 皮二晃著肩膀離開了那寺院,見那頭陀如此怕自己,他心里舒暢之極。自小,他就挨打,在家被父親、哥哥打,在外面被那些頑劣孩童打。挨的打多,積的怨恨也多,他一直暗暗念著,這些打不能白挨,哪怕還不回去,也得在其他人身上討回來。他身子瘦弱,斗不過幾個人,于是便慢慢學會了瞅人弱處、抓人把柄的法兒,這法兒練了許多年,如今是越來越熟了。 邱遷換上了管家拿來的衣裳,他沒有事做,又不敢亂走,便坐在房舍里默默想事。 在谷家銀鋪有過那回經歷,他已經不再慌怕,而且看陳小乙、廚娘和那管家,都好說話得多,打問起來應該會容易些。不過,這里不同谷家銀鋪,是官員府宅,自己又是靠周長清的保狀才進了這宅門,還是得萬分小心,不能惹出事端連累到周長清。 他正思忖著,門外忽然傳來咕咕咕的笑聲,蘆花母雞一般,嚇了他一跳,抬頭一看,那廚娘歐嫂又靠在門邊,用胖手捂著嘴,瞅著他直笑。 “歐嫂……”邱遷忙站起來。 “一個人呆坐在這里,想妹子呢?” “沒有……才來,不敢亂走動?!?/br> “怕啥?只要不去后院,這前面盡管走?!?/br> “嗯,先不忙。歐嫂一個人cao持廚房?” “還有兩個小丫頭?!?/br> “咱們這府里人不少啊?!?/br> “可不是?不過呢,那些男仆,不是粗笨,就是歪濫,你這樣周正的還沒有過呢?!?/br> 邱遷看她眼神飄蕩,有些不對,只得窘笑一下,忙轉開話頭:“每到年節,歐嫂恐怕更忙吧?!?/br> “可不是?平常這府里客來客往就不斷,到年節,更像趕集市一樣,就我和那兩個蠢丫頭哪里顧得過來?都是請外面筵官廚司來幫襯打理?!?/br> “今年寒食、清明也是這樣?” “可不是?寒食頭一天,外頭請了三個廚婦,跟我一起治辦后兩天的冷食,從早一直忙到半夜,腰都快累折了。幸好清明那天,是在城郊園子里辦的席,總算得了一天的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