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不大好,我查的那蔡大錢是賭來的?!秉S胖搖搖頭。 “我查的朱百六也是?!惫軛U兒道。 “這事看來沒想頭,歇手吧。我查的胡九也是個賭漢?!逼ざf著又吞下一塊麥糕。 孫獻心里先是一涼,但隨即就發覺有些不對,忙問:“你們有沒有問到,那幾個巡卒是去哪里賭?” “章七郎酒棧?!比司雇暣鸬?。 “這就是了!”孫獻一拍大腿。 “怎么?”三人一愣。 “那個庫監藍猛也是個好賭漢,一向也在章七郎酒棧賭?!?/br> “這怎么就對了?” “藍猛從來都是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從沒搭過伙、結過伴?!?/br> “這有什么?” “他手底下那些巡卒偏偏也都去章七郎酒棧賭?!?/br> “東水門外,只有章家有賭局,若來這里,自然都要去他家?!惫軛U兒道。 “藍猛雖然官階低微,但畢竟是官長,和那些巡卒同在一張賭桌上,多少有些尷尬不自在。照常情來說,那些巡卒都該避開才對,這京城賭局何止千百家,哪里不能去,為何反倒全都湊到章七郎酒棧?” “這倒是……孫哥兒瞧出什么來了?”黃胖問。 “我猜……那些巡卒全都去章七郎酒棧,恐怕是藍猛召集的?!?/br> “他帶著手下一起去賭,有什么不妥?”黃胖又問。 “藍猛召集他們去,自己卻又始終獨來獨往?!?/br> “他是官長,自然不會伙著手下來去?!惫軛U兒道。 “恐怕不止……” “對!”皮二咽盡嘴里的糕,頭湊過來,“他們是合伙做局?” “嗯……我猜不止藍猛獨來獨往,恐怕他那些巡卒也都獨來獨往,彼此裝作不相識。到了賭桌上,合成個局來詐賭?!?/br> “有道理……”黃胖點頭道,“連藍猛帶巡卒,十一個人,若合起來賭,就算詐謀不成,他們每一場有的輸,有的贏,回去后大家一均攤,損有余,補不足,輸得也就有限了?!?/br> “的確有這種合伙使詐的賭局,我聽見過?!惫軛U兒道。 “不對!”皮二忽然道。 “什么不對?”黃胖問。 “他們伙不伙、詐不詐,干我們什么事?他們這局若做熟了,常年穩賺,又何必偷庫錢?他們若沒偷庫錢,咱們要查的事便沒想頭了?!?/br> “是啊?!秉S胖和管桿兒一起皺眉。 “哼哼……”孫獻卻笑起來,“這里頭還有內文?!?/br> “什么?” “上個月月頭,藍猛輸了一大筆錢?!?/br> “多少?” “三千貫?!?/br> “這么多?!” “然而……” “其他巡卒卻都各賺了一筆,而且不少?!秉S胖接道。 “我繞糊涂了,這個怎么說?”皮二撮起眉頭。 “藍猛和巡卒做局,一起賺錢,最后藍猛輸了一大筆,那些巡卒卻都賺了,而且他們賺的這錢都不敢跟人講……”孫獻提示道。 “那些巡卒私底下串謀起來,反倒詐了藍猛一局?”管桿兒道。 “他們這串謀自然絕不敢泄露出去?!秉S胖補充道。 “還有呢?”孫獻笑著問。 “不對……”黃胖咂嘴道,“藍猛和巡卒若一直是合謀做局,藍猛是官長,自然要抽大頭,若賠了,也是均攤到各人頭上。藍猛輸了三千貫,自然不會獨自受損,均攤下去,一人也得三百貫。這數目,那些巡卒也受不起。他們何必自找這大苦頭?還有,這些巡卒若真是串謀做局害藍猛,藍猛輸了,他們自己多少也得輸一些,這樣才能瞞過藍猛。這一算,他們輸的就不止三千貫了?!?/br> “賭桌上,藍猛和巡卒都輸了一大筆。然而私底下,這些巡卒各個卻都賺了一筆?!睂O獻又提示。 “我知道了!”皮二眼睛一亮,“背后還有人做局!” “嗯……”孫獻點頭笑道,“有人恐怕識破了藍猛和巡卒的局,使出策反之計,暗地里買通那些巡卒,一起反坑了藍猛一把?!?/br> “若真是這樣,那一局哪怕只有藍猛一個人輸,攤到巡卒頭上,一人得三百貫。要想買通那些巡卒,出的價就至少得比三百貫高,高得少一些都不成,畢竟這是坑騙官長,每個人至少得高出一二百貫……”黃胖算道,“一個人至少得四五百貫,十個人就得四五千貫……” “你得把藍猛輸的三千貫刨去?!惫軛U兒提醒。 “嗯。那背后做局之人是賺了三千貫,但……”黃胖反駁道,“這三千貫全都得暗地里還給十個巡卒,此外,至少還得賠上一兩千貫買通錢。他何必做這傻買賣?” “你們都忘了我們的正事?!睂O獻笑道。 “啥正事?哦……我明白了!”皮二眼睛一閃,“那個背后之人買通巡卒做這個局,就是要藍猛輸錢,而且要輸大錢,這樣才好逼他還債。他小小一個庫監,一時間哪里去找三千貫?” “庫錢?”黃胖和管桿兒一起恍然。 “嗯……”孫獻笑著點頭,“和十萬貫庫銀比,四五千貫算什么?” “這么說,藍猛不是自己要偷庫錢,而是被逼急了才去偷的?”管桿兒問。 “所以,庫錢飛走之后,事發當晚,藍猛就猝死獄中?!秉S胖道。 “真是殺人滅口!”皮二壓低了聲音,“這么一說,全通了!這背后之人是什么人物?孫哥兒可查到了?” 孫獻搖了搖頭。 關于那富商汪石,今早他聽到了個訊息,已經有了條門道自己單獨去查?,F在是甩開這三條癩漢的時候了,先吊著他們備用,最多一人再賠三貫錢。 黃三娘逐夫,原來是由于丈夫在外面偷養小妾。 這應該和汪石沒有什么干連,即便有,最多也是汪石為討好黃三娘,打探到這個消息,偷偷報給了黃三娘。哪怕真如此,黃三娘也不至于對他感恩戴德到這個地步。除此而外,還會有什么? 馮賽邊行邊想,不知為何,卻不時想起兩個官媒最后關于男人的那段話。 自從清明那天邱菡母女和柳碧拂被綁走后,他日夜牽念,但先想起的總是邱菡母女,不太敢狠念柳碧拂,似乎是怕被邱菡感知到一般。對兩人的愧疚時時交纏在一處,聽了那兩個官媒的一席話,這兩股愧疚越發重了。 雖然外人都說他娶柳碧拂是由于邱菡沒能生養子嗣,甚至邱菡也這么想。但馮賽自己心里卻清楚,絕不是為這個。邱菡仍年輕,還能生養,馮賽于這樁事從未心急過。他娶柳碧拂,的的確確是迷上了柳碧拂,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子如此心不由己。 他對柳碧拂的迷,說起來并非那等神魂顛倒,相反,心智始終清明。這或許正是柳碧拂最讓他動心之處。他生性愛閑散清淡,柳碧拂便是這樣一個清淡女子,相識這兩年多,從未見過她失過張致,始終淡淡然,茶煙一般。哪怕動情時,也只是眼波流蕩,頰泛紅暈。 尤其是馮賽第二次單獨去見她,她穿了件水綠輕衫、淺碧羅裙,挽著個烏黑的云髻,鬢側別了兩朵帶綠葉的鮮茉莉,如同一片嫩葉飄浮于清水之中。 見了馮賽,她淺淺笑著欠身問候,讓他稍坐。而后去屋角拿過一只小銅湯瓶,注滿了水,放到門外邊小銅爐上。侍女小茗見到,忙過來要接,柳碧拂卻不要她幫手,只讓小茗去廚房準備蒿筍。 馮賽知道柳碧拂要點茶,而且連水都要親自煮,自然對他格外高看。這讓馮賽大為意外,他久聞“茶奴”之名,忙細細瞧著。 柳碧拂洗凈了手,從墻邊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白地柳葉紋的粉青瓷罐,拿了支銀鑷子,從罐中拈出一團茶餅,放到一張凈白柔韌的竹紙上,纖手輕巧包裹好,放入一個小銀缽里,抓起一根秀巧的小銀錘,細細搗起來。當時屋外赤日炎炎,屋中卻十分清幽,馮賽凝神看著,見柳碧拂身形秀逸、手法輕盈,聽著錘聲叮當,恍然覺得自己身處月宮,在看廣寒搗藥。 搗好茶餅,柳碧拂從銀缽中取出紙包,輕輕打開,將碎茶小心抖進一只比手掌略大的白玉小碾里,雙手握著玉碾輪,來回將茶碾細。碾好后,又取來一頁凈竹紙平鋪在茶碾邊,拿過一只白絹茶羅放在白紙上,一手斜端起茶碾,一手拿著把小竹茶帚,將茶末掃進茶羅。而后,雙手輕輕抖篩,茶末如細雪一般飄落,一縷淡淡茶香也隨之飄來。 馮賽見過許多人碾篩茶末,其中不少茶道名家,但大多都是男子。下手時,多少都有些硬朗。而這套工序到了柳碧拂手中,卻如柳絲輕拂碧水,搖搖漾漾,異常清心悅目。 柳碧拂將細茶末收進一只粉青小茶筒里,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只茶甌,用一枝碧玉茶匙舀了一些茶末在茶甌里,用一只黑瓷碟托著,輕步走過來,放到馮賽面前。那茶甌烏黑幽亮,甌壁上絲絲銀白細紋,是上等兔毫盞。 柳碧拂淺淺笑道:“讓馮相公久候了?!?/br> 馮賽卻早已失神,不知該如何應答,只笑著恍然點頭。 這時銅爐上的湯瓶發出沸騰之聲,柳碧拂轉身輕步過去,彎下纖腰,側耳細聽。那清容秀態,銅瓶泥爐,再襯著朱欄后一叢碧綠芭蕉,如同一幅仕女候茶的院本絹畫。 片刻后,柳碧拂用張白羅帕墊著把手,端起湯瓶,順手抓過一枝茶筅,走到桌邊。將湯瓶流嘴對著茶盞邊沿,緩緩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著茶筅,輕捷攪動。只見茶盞中浪翻雪涌、清香漫溢,雪沫在甌壁上溶溶漾漾,如同寒潭浮雪,又如碧空凝云。 “馮相公,請?!绷谭鳒\淺笑著。 馮賽早已看呆,遲了半刻才醒轉,忙道:“有勞柳姑娘?!?/br> “馮相公先慢慢品茶,奴家去烹兩樣小菜?!?/br> 柳碧拂輕步出去了,如碧葉隱沒于春水。 馮賽又呆了半晌,才端起茶甌,先嗅了嗅,茶香輕霧一般撲鼻漫來。他又輕啜了一口,而后閉目細品,茶入舌齒間,先是一陣淡香,繼而一縷清苦,隨后一絲細甜,心神隨之也春云一般悠蕩。 他雖品過許多茶,但從沒有如這次般神魂皆醉。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小小一甌茶才品完。這時,水晶門簾響動,柳碧拂走了進來,手里端著個暗紅漆木的托盤,仍淺淺笑著。走近時,馮賽才見盤中四只官窯青碧瓷碟,四樣菜蔬:清炒蓼芽、過油蒿筍、白炸春鵝、酒香螺。 柳碧拂將四碟菜擺放到桌上,雖非盛饌,卻清鮮素潔,正是馮賽最喜之味。他不由得輕聲吟道:“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br> 柳碧拂淺笑著接道:“人間有味是清歡——東坡詞中,這闕《浣溪沙》,最得我心?!?/br> 馮賽一聽,不由得癡?。哼@闕東坡詞也正是他之最愛。 他更沒想到,之后兩人這種心意相通之處越來越多。許多時候,甚而無需言語,只要目光一對視,便已彼此明了。 他每日游走盤旋于商人之間,處處都是算計,身為中人,時時都得賠著笑臉,用心應對,心里難免會積聚許多悶氣,卻不能輕易表露給外人?;氐郊抑?,也不愿多講給邱菡聽,一是怕她擔心,二是說了她也未必能懂。 然而,在柳碧拂這里,馮賽卻不由自主便會講出來,柳碧拂始終靜靜聽著,聽了也并不多言語,像是池塘接納細雨一般,讓人安心。偶爾說一兩句,卻總是能一語中的,極有見地。 馮賽的心,便漸漸化在了她這里。 第十二章 毒殺 故辯義行權,然后能以窮通。 ——王安石 暮色中,馮賽匆匆向鮑宅趕去。 替汪石擔保的三大巨商中,就只剩糧行行首之子鮑川了。 糧行行首鮑廷庵于正月間剛剛亡故。關于鮑廷庵的死,當時還鬧騰了一陣。鮑廷庵有兩個兒子,長子鮑山,幼子鮑川。正月間,由于京城鬧糧荒,鮑廷庵派幼子鮑川去河東一路尋糧。鮑廷庵受了春寒,痰癥舊疾發作,長子鮑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眾糧商聚在一起,緊急商議糧荒的事情,將鮑山也請了去。等鮑山商議完回去時,鮑廷庵已經病故。死狀極其猙獰,眼珠凸出,臉色黑紫,七竅滲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鮑山急忙報了官,糧行行首在京城地位顯赫,開封府立即緊急查問。問遍了上下內外人等,卻找不出兇手。最終無意中發現一個疑竇—— 糧行那天緊急商議,赴會的二十幾位大糧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約口信,甲是從乙那里聽來,乙是從丙,丙是從丁,丁又是從甲……繞了一個圈兒。見面時,大家都只顧著商議糧荒的事,誰都沒有提到這事。后來開封府查問時,幾個糧商才說起這事,彼此一對,二十幾個糧商全都說,自己并沒派人傳口信。再一問,傳口信的都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廝,以前并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