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嗯,用得到時,千萬不要不說?!?/br> 馮賽無意間留意到,黃三娘脖頸上掛了根五彩絲繩,她側身去端茶時,一枚銅錢從抹胸中滑了出來,懸在半空中?!澳稿X”? 邱菡坐在黑暗中,手抓著飯菜,大口吞咽。 她放火燒了桌床,想要逼那些人放她出去,卻昏死在濃煙中。等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周遭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被褥床帳都是新的,但四下里散發著殘余焦味。等眼睛隱微能看到些時,才認出,自己仍在那間地下暗室里,柳碧拂卻不見了。 過了許久,暗室門開了,一個高大黑影將一樣東西放到地上,隨即又關緊了門,鎖了起來。邱菡聞到一陣飯菜香,頓時感到十分饑餓,但她無比虛乏,絲毫不想吃,只愿這樣昏躺著餓死。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她又隱約聽到兩個女兒在極遠處叫喚自己。一陣酸辛從心底沖起,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不能就這么死掉,找見女兒之前,我不能死!” 她掙扎著爬起來,雙腿虛軟,根本站立不住,便手腳并用,慢慢匍匐到門邊,伸手摸到飯碗,是木碗,上面架著一雙筷子。她連抓筷子的氣力都沒有,趴在碗邊,用手抓著碗里的飯菜,一把把往嘴里塞…… 黃胖又來到那條小巷子,一眼就看見上次打問的俊俏婦人坐在門前一只小凳上,正剝著豆子。 “阿嫂剝豆子呢?”黃胖湊過去涎笑著問候。 “又是你!” “上回忘問了一件事?!?/br> “我家丈夫不在,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這么跟男人說話的,你快走吧?!?/br> “又不是關起門說悄悄話,這青天白日、清清白白的,怕什么?對了,上回還沒謝阿嫂呢?!秉S胖從懷里掏出路上買的兩枝珠翠,遞給那婦人。 “這算什么?越發不像樣子了。你快收起來,我不能要?!?/br> “你幫了我的忙,我自然該謝!”黃胖見那婦人嘴上雖拒,一雙俊眼卻微露出些羨意,再看她雖然穿著粗布舊衣,發髻上只插了根木釵,卻說不出的風流俏態。心想,若能借機掛搭一番,倒也是意外之喜。于是他將那兩枝珠翠丟到盛豆子的大粗碗里,“我買都買了,家中又沒有娘子,外面也沒什么相好,阿嫂就收了吧,若不喜歡,丟了也成?!?/br> 婦人猶豫了片刻,掃了兩眼左右,將手里的一根豆苗丟到碗上,蓋住了那珠翠,抬頭脧了一眼黃胖,微露出些笑:“我又不替你做媒,你說那么多做什么?問吧,還有哪件事?” “那巡卒蔡大平日賭不賭錢?” “怎么不賭?為這個賭,他那丑娘子白天黑夜地跟他哭鬧?!?/br> “他一般去哪里賭?” “隱約聽著是東水門外?!?/br> “請問,您是百六的爹嗎?”管桿兒敲開了巡卒朱百六的家門。 “是啊,你是……”一個瘦老漢。 “我是百六的朋友,姓管,上回差了他八文錢,一直沒還,今天路過這里,順道來還錢?!惫軛U兒掏出八文錢遞了過去。 “八文錢你都還記著呢。進來坐坐,喝杯茶?!敝炖蠞h接過了錢。 “正口渴,要討碗水喝,叨擾老爹了?!惫軛U兒趁機走進堂屋坐下,見屋中陳設雖不富貴,卻也齊整,比他家要強許多。 “這是才煎的茶?!敝炖蠞h倒了盞茶。 “家里就只有老爹一人?” “他娘母幾個去城外親戚家耍去了,我腿腳不便,沒去?!?/br> “百六排行一百六,老爹兒女敢是不少?” “哪里。這排行是親族一輩,我這房只有兩個兒,大兒又參了軍,在邊地?!?/br> “老爹生的孝順兒啊,百六在我跟前時時念著老爹?!?/br> “孝?他這一去兩千里,這輩子還不知能不能再見上面?!敝炖蠞h落下老淚。 管桿兒發覺自己這親近套過了,忙笑著說:“他是被冤枉的。我認得庫監的兒子,他父親也被牽連貶了官,他正在四處奔走鳴冤。一旦告成,百六也能回來了?!?/br> “真的?” “跟老爹說白話做什么?百六這么一個孝順兒,老天也要佑護的?!?/br> “管兄弟,再喝茶!”朱老漢忙擦掉淚水,又斟滿了茶。 “多謝老爹……”管桿兒又一口喝盡,心里急急想著該怎么套出話來,他放下茶盞,環視屋里,笑贊道,“老爹家業看著很是殷實吶,那時候我和一班朋友約百六出去喝酒耍,百六從來不去,說要把錢省下來孝敬老爹……” 他邊說邊留意,發覺老漢雖然點著頭,神色卻微有些異樣,忙接著道:“有兩個朋友說,他哪里是把錢拿回家,都拿去賭了。我卻不信,還跟那兩人爭執了一場?!?/br> 朱老漢神色越發尷尬,半晌才嘆道:“嗐!管兄弟是誠懇人,我也就不瞞你了。我這兒,諸般都好,后來卻被不良之人勾引,好上了賭,前兩年著實害苦了我們?!?/br> “哦?我從來不知道!” “起初連我們都不知道?!?/br> “他在哪里賭?怎么從沒見過?” “我也不清楚,有個鄰居說是見他從汴河章家酒棧的賭窟里出來……” “你家胡九借了我兩貫錢,這是借契!” 皮二站在果子鋪里,將一張舊紙遞給胡九的娘子,隨手在她攤子里抓了一把榛子,懶得用手剝殼,丟進嘴里亂嚼起來。 那婦人只有二十來歲,怯生生接過假借契,看了好一陣,皮二瞅見她目光惶疑,知道也不識字,越發得計,一口吐掉嘴里的碎殼渣,繼續發狠:“他借了三年,一年五分利,連本帶利,該我六貫多。我瞧你一個婦人家,養家帶兒不容易,就發發慈悲,這利錢就不要你的了,只將本錢還我?!?/br> “可是……” “可是什么?哥哥我難得發回善心,你若不愿意,咱們就公堂上見!” “我……” “怕了是不是?那就老實還錢!還有,你家胡九常去外面賭,是不是?” 婦人一臉驚怕,怯怯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你以為他只有我一個債主?我還算小的,還有個大債主一直在尋他?!?/br> 婦人更加惶恐。 “他常去哪里賭?”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常去東水門外?!?/br> “難怪!昨天我去東水門外碰見一個富商朋友,他到處打問你家住址,說你家胡九欠了他三百多貫賭債。我想著你一個娘們可憐,就騙他說你已經回家鄉去了。你若不識高低,不還我的錢,我就帶那朋友一起來討。你這小鋪子莫想再開了!” “我還,我還!” 第十一章 逐夫、合局、點茶 君子之動,必于義無所疑而后發,茍有疑焉,斯無動也。 ——王安石 馮賽見再問不出什么,便起身別了黃三娘。 出了宅門,門仆跑過去替他解馬,馮賽忽然想起沒見到黃三娘的丈夫,便隨口問道:“你家相公去哪里了?” 那門仆聽了,忙撮口豎指示意馮賽小聲些,而后湊近了低聲道:“被主母攆走了?!?/br> “攆走了?”馮賽一驚。 黃三娘的這位丈夫叫方聰,是接腳夫。他原是個落第的舉子,不愿再考,便轉學生意,投到了絹行。他畢竟讀過書,寫算得來,又有眼力見識,為人也勤懇。黃三娘便雇了他做賬房。這些年來,眾親友見黃三娘孤身一人太辛勞,一直勸她該尋個牢靠人嫁了。她既有這家業,也不須嫁出去,招贅進來最好。黃三娘留意了方聰幾年,見他不但人物出眾,事事也都可靠,便自作主張,請了媒人說合。方聰一聽,大喜過望,哪里有不應承的,趕忙就贅了進來,做了個富家翁。 眾人見黃三娘竟招贅了自家的賬房,都有些意外,背地里說長道短的。 黃三娘為人雖然和善,內里卻極剛強,又是生意場上殺伐決斷慣了的人,哪介意這些?方聰也事事順著她,家里家外,仍是黃三娘做主。兩夫妻一向和和順順。 “什么時候的事?”馮賽忙問。 “正月底?!?/br> 馮賽本想再問,但見那門仆不敢再多說,自己也不好這樣公然打問他家主母私事,便騎馬離開了。在路上,卻始終忘不掉這件事。 剛才問黃三娘,除了絹荒一事,汪石和她還有什么往來沒有,黃三娘當時神色微變?,F在回想起來,似乎是有什么事不愿說。難道和她丈夫方聰有關?但汪石只是個才見了幾面的陌生人,應該不會介入到她夫妻之事。而且黃三娘攆逐自己的丈夫,和給汪石官貸作保,兩件事也太不著邊際,只是日期有些接近而已。馮賽不由得搖搖頭,自己急于查明白汪石來歷,有些邪魔了。 然而,黃三娘說起汪石時的神態始終有些異樣,那感激與信任,絕不是區區一樁絹生意便能生出來的。難道黃三娘對汪石動了情?不不不,黃三娘何等自重的人,怎么會對能做她兒子的人動這份心思?哪怕動了,也一定知道如何自持,絕不至于忘情到這個地步,冒險替他擔保百萬貫官貸。更不用說攆逐成親十幾年的丈夫。而且她那神情只是感激、信任,絕不是男女之情。 馮賽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卻隱隱覺著黃三娘攆逐丈夫和汪石有關。正在思忖,忽然聽有個婦人叫喚,扭頭一看,是兩個中年婦人,都頭戴著花冠子,身穿黃綢褙子,一人打著一把青涼傘,是兩個官媒尤嫂和回嫂。 “馮大官人,你要尋的人我們已物色了七八家?!庇壬┑?。 “可都是德貌容功俱全的一等好娘子呦?!被厣┭a充。 馮賽這才想起,自己曾托她們兩個給自己弟弟馮寶物色一個好女子。他忙下了馬:“多謝兩位嫂嫂,我那個弟弟脾性有些挑,他有樁買賣去外州了。等他回來,我帶他一起去拜會兩位?!?/br> “都是好人戶的好女兒,晚一步,搶沒了可別怨我們?!?/br> “戶部員外郎也在給兒子尋親事,我們也才給了他三四家選。哪有七八家緊著他選的?” “多謝兩位嫂嫂這么看顧,到時候一定重重道謝!”馮賽忽然想起黃三娘,這些媒婆一向最能打探人戶消息,便問道,“有件事要問兩位嫂嫂?!?/br> “什么事?” “你們知不知道絹行黃三娘的事?” “她那接腳夫?” “嗯?!?/br> “這早是舊聞了,滿京城誰不知道?” “我才聽說。到底是什么緣由?” “他那接腳夫好吃好穿這些年,還不知足,竟在外面養小?!?/br> “男人這性兒,狗不如。天天rou飯喂著,不留神,就要溜出去刨屎吃。噢,馮大官人,您不算,您就是吃,也要叼回家才吃?!?/br> “你瞧回嫂這漏油嘴,馮大官人娶的那是屎?那可是汴京念奴十二嬌!再說,若不是他家大娘子始終沒生養個兒子,馮大官人是那等三心二意、吃桃望杏的人?” “我這嘴該打!馮大官人這些年了,也才娶了二房,已經是石頭灘里撿珠子,難得難見?!?/br> 馮賽見兩人你穿我引,嘴停不住,忙打斷道:“兩位嫂嫂,我還有件急事,改天再去拜問你們?!?/br> 兩個婦人卻意猶未盡,馮賽再顧不得,忙拱了拱手,翻身上馬逃開。 孫獻趕到龍柳茶坊,黃胖、管桿兒已經到了,點了茶食在享用。孫獻招呼著才坐下,皮二也急忙忙趕了進來,他見自己最晚到,又看看桌上的茶和幾碟吃食,頓時有些不樂意。 孫獻忙道:“皮二哥,談事的茶點錢都歸我來付?!?/br> “嘻嘻,值什么呢?”皮二頓時咧嘴笑著一屁股坐下,抓了塊麥糕就往嘴里塞,邊嚼邊問,“你們查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