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邱菡擦掉再次涌出的淚水,冷冷吩咐柳碧拂:“蹲下?!?/br> 柳碧拂望著她,驚異不已。邱菡想,蹲不蹲應該區別不大,便不再多言,伸手端起桌上的油燈,走到床邊,將燈焰靠近床幔,點燃了。 “jiejie,你做什么?!” “別過來!站在那里!” 邱菡一邊大聲喝著,一邊又去點床褥子。等柳碧拂奔過來時,已經點燃了幾處。柳碧拂來搶燈,邱菡索性將油燈丟到床上,隨即死拽住柳碧拂,將她拉到墻角,看著那張床迅速被火焰圍裹…… 盧饅頭狠命回想著那輛廂車。 那是一輛新車,應該才造成不久。全身漆成青碧色,車檐一圈掛著綠綢幔子,前后車簾也是綠綢。后簾子上繡著一枝粉艷桃花,桃花背后是一輪圓月。雖然車子精貴,但并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唯有這桃花明月的圖有些不一樣,會不會是一種標記,特地繡上去的? 但他問過許多人,都不知道這桃花明月是哪家的標記。找了這幾天,也始終沒見到。店里生意忙,缺了他,渾家和兒女們就有些支應不過來,晚上等他回去,幾個人都不住聲地抱怨。盧饅頭想再雇兩個幫手,但眼下生意剛開始,好也有限,又有房租壓著。雇了人,生意未必能好多少。 他有些為難,夜里躺在床上想了許久,京城幾百家大小車行都已經找遍,那輛廂車顯然不是租來的,該是私車。私車便沒辦法一家家去找,只有碰機緣。于是他重新安排了一下:每天上午、下午生意最忙時,還是在店里照管,過了忙頭,再出去尋那廂車。 他心里暗暗祈禱:諸位神爺,諸位菩薩,我犯了這大錯,已經知悔,求你們可憐我并不是貪圖錢財,是為了兒女才犯下這錯,發發慈悲,讓我能撞見那輛車,找見馮相公的妻女。 第八章 “五弟” 君子之道,始于自強不息。 ——王安石 “眼下你打算怎么做?”周長清問。 “自然是想盡快找見汪石。不過,他若是真的逃躲起來,短時間恐怕難以找見?!瘪T賽嘆道。 “凡事先得看清,才能辦好。咱們先來理一下。對這個汪石,你發覺什么疑點沒有?” “有四處?!?/br> “哦?說說看?!?/br> “首先,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面善,似乎在哪里見過,卻想不起來?!?/br> “記不記得其他情景呢?” “昨晚我一直在回想,似乎和銀錢有關,至于什么銀錢,則根本想不起來?!?/br> “這個不能急,先放著,或許一時觸動,便能記得起來。第二處呢?” “他的來歷——他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卻有數萬貫資財。一般而言,當是富家子弟,繼承了祖業,但是……” “他不像富家子弟?!?/br> “嗯。他皮膚黝黑,那形貌一看便是自幼辛勞、風吹日曬?!?/br> “應該是暴得了大財?!?/br> “第三,京城鬧糧荒,東南水路又受阻,他從哪里得來的十萬石糧食?” “嗯。當時我也在疑心。那么第四處呢?!?/br> “第四處就是百萬貫官貸如何能借到?” “這百萬貫官貸倒也說得通。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創制了朝廷生利之法,將官錢貸給民間已是一項政績,像‘青苗法’,本意的確好,青黃不接之際,農民的確需要借錢買種、補助耕作,官貸只收二分利,比向富戶借錢低得多。但這事一旦和官員政績相掛,便生出許多強迫貸錢、催逼還債之弊。汪石能貸到這百萬貫,也是同樣道理。太府寺掌管國庫,貸出得多,生的利便也多。但民間最怕和官府做生意,能不貸則不貸。汪石剛剛救了京城糧荒,財力又雄厚,太府寺巴不得多貸些給他。而汪石也是瞅準了這一點?!?/br> “但他又是如何說動京城三大巨商聯名作保?” “最讓人費解的正是這一處。那三人中,老秦看似面慈心善,但于生意上卻十分精到老練,絕難讓他上當;絹行的黃三娘,雖是女流,卻心思細密機敏,遠過男子,更不會輕易讓自己落進陷阱;只有糧行行首之子鮑川,稍弱一些,不過也是自幼受其父鮑廷庵調教,又在生意場上歷練多年,輕易也不會受騙,何況是百萬貫巨資?!?/br> “我只問過秦老伯,他并沒有細講,只說此人信得過?!?/br> “現在看來,汪石的來歷,一時難以查清。這三位,倒是該再去仔細打問一番,或許從中能找出些因由線索?!?/br> “嗯。我這就先去拜問秦老伯?!?/br> “好,飲了這杯你就去……”周長清又斟滿了酒,舉杯前先問道,“最后我再多言一句,剛才我們說了第一層信,第二層信你可還記得?” “記得。第二層信是‘信己’。大哥曾說,信己,有真信,有假信;有深信,有淺信。更曾說,信幾分,便安幾分?!?/br> “眼下,你信自己幾分?” “今天見到大哥之前,對自己恐怕信不到一二分了。說過這番話后,能信回五六分了?!?/br> “好。這便是真信與假信的分界了。無事時,人大多都能自信,遇事后,這些信便大半散失。真信己者,并非盲信,而是明白哪些當為、哪些能為,至于不當為、不能為者,則付之天命。如此,心才能安,行事也才能不憂不疑。這杯酒,大哥祝你在此大難中,仍能真信己?!?/br> “多謝大哥,小弟一定謹記在心,絕不許自己再頹喪自失?!?/br>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周長清送馮賽下了樓,賬房提著一個袋子迎了過來,周長清道:“這里有幾貫錢,你先拿去用?!?/br> “大哥,我身上還有些錢,現在又寄住在爛柯寺,這些錢拿去沒處放。等需要時,自然會向大哥要?!?/br> “那好。不過我正要說住的事。等下我就讓伙計去爛柯寺把你的行李搬過來,你就住在我這里?!?/br> “大哥,我之所以住在爛柯寺,一是因那里清靜,正好凝神靜心;二來……”馮賽猶豫了片刻才道,“我妻兒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受苦,我自己怎好貪圖安逸?寄住在寺里,多少能心安一些,也算一家人兩地同心,共渡難關?!?/br> “那好,我就不多說了。不過,你若有需要處,卻不跟我說,那便是看低了我,也有負于你我多年之交了?!?/br> “小弟知道,大哥放心?!?/br> 孫獻默默思忖:那飛錢若真的并非神跡,而是人謀,就一定繞不開藍猛和那十個巡卒,他們一定牽涉其中。十個巡卒中,六個查得著的,出事前都得了筆外財,想必其他四個也一樣。死了的庫監藍猛,應該得的更多。 不過,十萬貫庫錢,一人哪怕只分到百分之一,也有千貫,在汴京十等坊郭戶中,也算五等中富之財。然而那六個巡卒所留錢財數目雖然不知,但似乎沒有這么多。他們所得之財,恐怕未必是從左藏庫飛錢中得來的。而且,庫錢飛走時,至少有十幾個人親眼目睹,很難騙得過所有眼目,何況自己父親當時也在場。 孫獻原本一片歡喜,這么一想,頓時有些喪氣。不過他隨即又想到庫監藍猛之死,他死于謀害應當確定無疑。若這庫錢真是飛走,庫監就算有過,也不至于死,什么人要急著殺他滅口?其中一定有重大隱情。 于是他取出袋里的三貫錢,分別放了一緡在黃胖三人面前,三人看到錢,立即一起笑呵呵,眼里冒光。 “三位老哥這幾天辛苦了。接下來,有件事還得繼續再查問一下——就是那六個巡卒意外之財的來路。這極要緊,若錢是各自從其他地方得來,這事就沒有什么可查的了,但若都是來自一路,便值得繼續挖下去?!?/br> “我查的兩個中,一個不清楚,另一個叫朱四的,我們自小就在一處廝混,根底全都清楚……”皮二一邊摸弄著自己面前那緡錢,一邊道,“那朱四從小就是個渾貨,什么都做不來。他在風鳶段家做學徒,我去瞧過兩三回,就已經學會扎風鳶了,他卻花了兩年多才學會,學會了又不好生做活,耍懶偷錢,被攆了出來。后來靠他姐夫的門路,才去左藏庫做了巡卒。除了每天去左藏庫輪值,就只愛一個賭。他的錢若不是從庫里偷盜來的,便是賭桌上贏來的?!?/br> “我查的車輪鋪的梁二也是好賭?!秉S胖道。 “我查的齊小七也是!”管桿兒道。 “哦?”孫獻猛然想到從力夫店打問到的事,“力夫店單十六說,曾見過庫監藍猛在章七郎酒棧門前犯過羊角風,那章七郎酒棧開著汴河一帶最大的賭莊,難道藍猛也好賭,才去的章七郎酒棧?” “若他們的錢都是賭桌上贏來的,那這事便瞎了?!秉S胖咂著厚嘴唇嘆道。 “不對!”皮二卻忽然道,“若真是賭來的錢,那朱四的娘洪婆就不會那么鬼藏鬼掖,怕人知道?!?/br> “嗯,劉家沉檀店的齊小八說起他哥哥,似乎也不愿人知道?!?/br> “無論如何,咱們再都分頭去探一探,看看他們的錢究竟從哪里來的。至于飛錢這件事值不值得再查,等探明白了,咱們再商議?!睂O獻道。 “好!” 馮賽騎著柳二郎的馬,往爛柯寺走去。 經過周長清一番開解,他心里踏實明朗了許多。汪石百萬官貸的事,盡力去查,查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至于結果,不必多想。他心里始終墜念著的是邱菡母女和柳碧拂。綁匪是誰至今不知,去向更是沒有絲毫蹤影?;鑱y了這兩天,一直沒見到崔豪三弟兄,不知道他們是否查出些線索了?自己家已被封,他們找我都不好找了。崔豪說過,他們在爛柯寺后邊賃住了一間舊房,先去找一找試試看。他撥轉馬頭向爛柯寺后邊行去,剛繞過寺角,卻見崔豪三人迎頭走了過來。 “二哥!”三人快步奔過來。 “三位兄弟?!瘪T賽忙下了馬。 “二哥,我們到處找你不見,你可還好?”崔豪忙問道,耿五和劉八也都滿眼關切,看來他們已經知情。 “有勞三位兄弟記掛,我還好?!?/br> “遭了這么大的事,二哥竟還能這么不慌不怕,果真是好漢!”崔豪贊道。 “哪里……”馮賽苦笑了一下。 “二哥,吳蒙別宅那里,我們又守了兩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吳蒙現今也仍在開封府獄里沒放出來。你的娘子們恐怕是不會送到那宅子里去了。我有個兄弟倒是打問到一件事?!?/br> “哦?什么事?” “清明那天,有兩頂轎子丟在杏花岡,藏在一片杏樹林里,那里是什么李丞相園子的后墻外,不通路,極少有人去??磮@子的有個老漢姓方,見墻頭樹上掛了好些沒燒的紙錢串,看著不吉利,便讓自己兒子爬上去扯下來,他兒子爬上墻頭才發覺了那兩頂轎子。等了兩天都不見人來抬走,他便找了三個朋友悄悄抬進城賣了。其中一個就是我剛說的那個兄弟。我讓他帶我去瞧了瞧,你娘子們那兩頂轎子從那條小路上到杏花岡,剛巧能走到那里?!?/br> 馮賽聽了,心里又一沉,這兩頂轎子應該正是抬走邱菡母女和碧拂的那兩頂,看來綁匪的確謀劃周密,將轎子丟在那里,換成其他車轎再轉移走,便再難追查。這綁匪為何要花這么多心思?意圖何在? “二哥,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繼續找尋。不找見你娘子和女兒絕不歇腳?!?/br> “三位兄弟如此熱心,馮賽實在無以為報?!瘪T賽胸中一陣暖熱。 “二哥說什么呢。還有,二哥前次給我們的錢,一時收不住手,花掉了一半,還好,這兩錠銀子沒有破開。二哥你眼下正要用錢,還是拿回去?!贝藓廊〕鰞慑V五兩的銀鋌。 “崔兄弟,這錢我萬萬不能拿回來。你們放心,我家產雖被抄沒了,但人還在,多接幾樁生意,錢就又來了。這錢你們一定要留著,否則我也再沒臉求你們相助了?!?/br> “二哥既然這么說,我們就先留著?!?/br> “這才是好兄弟。關于我娘子她們,你們現在怎么看?” “我們三個這幾天一直在核計,一般綁匪綁人,只為錢財,這起綁匪卻一直沒來索要錢財;另一些,是為了報仇,但若是報仇,一般都會讓仇家知道,他們也始終沒有露面,連個信兒也沒給。所以這兩樣恐怕都不是。剩下的,就是一些不明不白的緣由。二哥,若想找著綁匪,恐怕得先想明白,這綁匪綁人的原由?!?/br> “嗯,我也是這么想。這幾天我接二連三遇到大麻煩,恐怕都和綁匪有關?!?/br> “嗯!就是!我們三個聽到二哥被抄家時,立即想,二哥你身為汴京牙絕,名頭這么響,莫非招惹了什么人?” “我反復回想,卻始終想不出會是什么人,竟然會招致這么大的怨仇?!?/br> “難道是搶了別人的生意?” “生意場上難免爭競,不過我向來最留意這一點,一般不會去搶別家的生意?!?/br> “這就怪了。這些人看來不把二哥整死不罷休,二哥你要多提防啊?!?/br> “他們若想我死,再容易不過,隨便找兩個人,就能在路上弄死我。他們若真是針對我而來,目的便不是要我死,而是要我難受?!?/br> “除了綁架,二哥這幾天遇到的全是生意行中的麻煩,這人應該是生意行中的人?” “生意行中?”馮賽猛然想到汪石。 他只覺著炭行、魚行、豬行甚至礬行惹麻煩那四人是同伙,卻沒想到汪石與譚力、于富、朱廣、樊泰四人可能有關。據曹三郎的妻子說,那四人言談間曾提及“五弟”,難道汪石是他們所說的“五弟”? 應該是,汪石借了百萬貫官貸,而那四人財力雄厚,出手豪奢,一人就能傾覆京城一行。只有騙來的錢,才會這么隨意揮灑。上萬頭豬、上萬秤炭、幾千萬的魚,隨手丟棄…… 馮賽倒吸了口冷氣,不由得呆住。 邱遷終于等來天黑。 今天他被阿七支使來支使去,又得時刻輕手輕腳,防備吵到吳銀匠。一天下來,累得幾乎沒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