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晚飯是外面兩個仆婦端進來的,雖不是什么上好飯菜,卻也魚rou齊全,足見谷家銀鋪家財根基。吳銀匠吃飯時也板著臉不說話,三人默默吃完,阿七忙支使邱遷將屋里一把椅子搬出來,放到檐下,又抬出一張小方桌,將爐子上煎好的茶斟在一只烏瓷茶盞里,端到小桌上。吳銀匠這才坐到椅上,望著晚霞,慢慢呷著茶出神。 阿七搬了個小凳,湊到吳銀匠旁邊坐下,笑嘻嘻陪著說話。邱遷見他們終于開始擺談,正好探聽探聽,便坐到門檻上聽著??墒悄菐熗絻扇怂f的都是銀器手藝上的事,他大半都聽不懂。聽了一陣,竟打起盹兒來,直到被阿七拍醒,睜眼一瞧,天已經黑了。 阿七又使喚邱遷點燈,燒水,伺候著吳銀匠洗過腳,去左邊房里,給吳銀匠鋪床展被,照料他躺下睡好。這才一起走到右邊的房里,這房里只有一炕一柜一桌,炕是半間通鋪,下午外間的仆役已經給邱遷送來了一套被褥。 阿七說他靠里睡,邱遷忙替他先鋪好,才展開自己那套被褥,燈下一看,被褥雖舊,卻還算干凈。邱遷等阿七躺好后,才吹滅燈爬上炕,躺了下來,好好伸展了腰背。自小以來,他常幫家里做事,但似乎從沒這么乏過,更沒這么伺候過人。 阿七在炕那頭有一句沒一句閑扯著,問邱遷的身世。邱遷怕說漏嘴,小心應對著,盡力把話頭往谷家銀鋪拉。阿七卻忽然放低聲音,說起吳銀匠的女兒來。說他曾跟著吳銀匠回過幾次家,吳銀匠的女兒出來倒茶,見過兩回,那標致模樣比桃花還嬌艷。邱遷都能聽見阿七喉嚨里大口咽唾沫聲,不由得在黑暗中笑了。若不是吳銀匠這桃花一般的女兒,自己還進不到這里。不過,他隨即又想到:好不容易進來了,卻只是被人當奴役使喚,一絲兒消息都沒打探到。念及此,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卻被阿七聽到。 阿七嘲笑道:“你嘆什么氣?連我這樣,跟了吳師傅幾年,到別家已經算得上一等銀作匠了,吳師傅還瞧不上眼,你就別生這個瞎念想了。好生睡吧,明天得早起?!?/br> 阿七很快呼呼睡著了,邱遷卻睜著眼睡不著。他側耳聽外面,四下極靜,巷道里不時傳出來來回回的腳步聲,看來夜里也有巡值的。他本想半夜偷偷出去窺探,聽到這腳步聲,只能死心。他暗暗叫苦,若這樣下去,自己便不是來打探消息,而是來服苦役。 邱菡為逼那些人要回女兒,終于想出放火的主意。 她用油燈將床點著后,又將桌椅全都推倒在床邊,大火熊熊燃起來?;疬€在其次,這屋子四處密閉,濃煙一陣陣冒出來,沒處發散,只在屋子里翻滾。熏得兩人一起劇咳著,眼淚不斷被熏出。 邱菡推著柳碧拂,讓她縮到墻角蹲下來。隨后奔到門邊,上午洗過臉的濕帕子還在,她抓起那帕子又過去塞進柳碧拂手里。而后才用袖子掩著鼻子,用力拍打著門,在咳嗽間隙,不斷高聲叫喊。 然而,半晌都不見有人下來。屋里的煙越來越濃,她已經咳得喘不過氣,頭腦也越來越昏悶,手臂酸軟,已經拍不動門了。 昏沉中,一個念頭從心底升起:難道我就這么死了? 另一個念頭隨即回答:這么死了也好,你已經活得很乏很乏了。 她癱倒在地上,如釋重負,一絲一毫都不愿再動。正要陷入昏沉中,忽然隱隱聽到一聲清嫩的叫喚:娘! 是玲兒的聲音,玲兒在叫我。沒找見玲兒和瓏兒,我不能死! 她猛然驚醒,伸出手,又拼力拍門。然而,依然沒有人下來。她又拍了十幾下,手底再沒有一絲氣力,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第九章 母錢 君子所求于人者薄,而辨是與非也無所茍。 ——王安石 馮賽趕到城西郊的慈園,才找見秦廣河。 秦廣河正坐在曲水茅亭邊,看那水中的鯉魚。見到馮賽,笑著招了招手。馮賽見他面容慈和、神情安閑,絲毫看不出正在遭逢大麻煩,心里暗暗敬佩。 “秦伯,好閑情?!?/br> “魚行的張賜剛派人還來了一百尾鯉魚。殺了一百尾,養活一百尾,這一死一生之間,不知功罪該怎么算,阿彌陀佛?!?/br> “您用那一百尾鯉魚救了魚行一場急難,這功德自然難量。那一百尾鯉魚也因此行了善,比老死在這水溝中,更添了些福德,何況又新救了這一百尾?!?/br> “呵呵。這時你還能跟我閑談這些,不錯,我在你這年紀時,遠沒有這修為?!?/br> “慚愧,我是經周大哥開解,才稍稍恢復了些心智?!?/br> “長清?嗯,他雖宗儒,但心性修為的確令人敬慕。你是來問汪石的事?” “嗯。上次我曾問過秦伯,汪石是否可信?秦伯說此人信得過,當時未及細問,所以特地來請教個中原委?!?/br> “唉,我現在也已不知此人是否可信。當時信他,也是因利心未了,心里存了感恩得失之念?!?/br> “哦?汪石有何恩于秦伯?” “他接連救助了我兩次?!?/br> “兩次?” “嗯。先說頭一次,浪子丞相李邦彥去年派人跟我商議,要投兩萬貫在我這里生利,我不好拒絕,便接了。今年元月,他卻說急著用錢,派人來取那些錢。你也知道,我的錢從不會閑放著,不是借貸出去,就是投到其他生意里。急切間竟拿不出兩萬貫現錢,李邦彥那里又催得緊。那時,汪石正巧找我商談,要投些錢在我的解庫,原本要投五千貫。他見我有心事,便開口詢問,我大略說了說,他立即說那就投兩萬貫,都是現錢?!?/br> “第二次呢?” “唉,第二次就越發慚愧了。我雖修佛,這利心卻始終除不去?!稿X’的說法你可還記得?這第二次便是和‘母錢’有關?!?/br> “記得,我正是從秦伯這里第一次聽說‘母錢’的。不過,汪石和秦伯的‘母錢’有什么關涉?” 元月底,馮賽去拜訪秦廣河,到他的經堂,見佛龕上那尊金佛前擺了一只小玉碟,碟子里放著一枚銅錢,銅線上穿著條五彩絲絳。而之前,秦廣河的佛龕前從來只供花果。馮賽有些納悶,秦廣河才將“母錢”的傳說講給他聽。 今年年初京城由于糧荒,物價飛漲,秦廣河也受到波及,放出去的貸不值以前一半,因此折了一大筆,正巧身上又掉落了一枚銅錢。他想起“母錢”的話頭,寧愿信其真,便供奉在佛前。 秦廣河嘆了口氣,慢慢言道:“我這財氣恐怕真要散去了。那枚‘母錢’好好供在佛像前,有天卻忽然不見了,到處找都找不到。那天汪石來訪,上樓時,從木板縫里發覺了那‘母錢’。他撿了起來,交還給了我。你知道,那‘母錢’若被誰撿去,我這財氣也就隨那人去了。汪石當時是獨自上樓,前后并沒有人,若私藏起來,誰都看不見?!?/br> “他之前見過您那枚‘母錢’嗎?”馮賽生疑道。 “沒有,他不知道我供奉了那枚‘母錢’,更沒進過我的佛堂?!?/br> “那他為何知道那是‘母錢’,而且是您的?” “他也知道‘母錢’的講究,得用五彩絲絳穿起來。不過并不知道是我的。他見到我后,先問是不是我的?!?/br> “那真是您的?” “嗯,我那根五彩絲絳里還穿了一條銀絲?!?/br> “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您信任他,替他作保,借一百萬貫的官貸?” “他答應我,借到官貸后,投三十萬貫在我解庫里,利錢對半分?!?/br> “他投了么?” “還沒有,他說得先去買入中的糧草,等交付了糧草再來投……”秦廣河不等馮賽開口,接著道,“這一點你不必多疑,他就算不投這錢,我恐怕也愿意替他擔保。一來是感他兩次相助,二來,我一生經商,不是才上道的青頭小子,被人幾句話便能騙到。我還是仔細查問過。汪石雖然年輕,但財力還是十分厚實,僅賣給太府寺救汴京糧荒的十萬石糧食,當時價就得有四十萬貫。正月里,他還和絹行黃三娘做成了一筆大買賣,也得有十多萬貫。僅這兩項,就至少有五六十萬貫。何況,他已先跟太府寺立約,向邊地運送三十萬石糧食。入中糧草利潤至少兩三倍。因而,借百萬貫并不算太過當。他這個月沒準時向太府寺交納利錢,或許是去籌買入中糧草,路上耽擱了?!?/br> 孫獻來到章七郎酒棧外。 他只在這里吃過兩回酒,并沒有賭過,和店主章七郎也沒說過話,不知該向誰打問。站了片刻,卻見兩個人說笑著走了出來,都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衫,認得是內侍省兩位常侍,一個叫高萊,一個叫程西,兩人是后苑造作所的常侍。 大宋開國之初,鑒于歷代宦官亂政,對內侍監管極嚴,絕不許干政,更不許掌兵權。宮中宦官也只有幾十人。百余年來,這法規日漸松懈,到當今天子繼位,宦官人數增到上千,更重用童貫、梁師成等內侍,不但干政,更委以軍權要柄?;鹿賱萘庋孢h勝前朝。 這幾年天子大事營造宮觀園林,大內諸司中,后苑造作所因此風頭最盛,高萊、程西雖然職階卑下,內侍官階共有十一階,他們只是第十階的祗候內品。但手頭掌領的雜務卻不少,常在宮外游走。兩人都好賭,只要被差遣出來,都要偷空到賭坊里賭幾把。這些坊主不敢得罪他們,每回都要特意讓他們兩個贏一些。這兩年,兩人都在汴河接引花石綱,因此常在章七郎酒棧中吃酒賭博?;ㄊV到岸,需要力夫搬運,孫獻的父親花錢托人,將這差事攬給了孫獻。 孫獻忙上前深躬拱拜:“孫獻拜見兩位供奉?!?/br> “小孫哥?”高萊拖著尖細的鼻音。 “多日不見兩位供奉,今日又來開紅局?” “紅什么紅?才贏了兩貫不到?!背涛鳉夂吆叩?。 “今天小紅,明天便是大紅?!睂O獻小心賠著笑。 “紅不起啦,那方賊一鬧事,花石綱也停了,咱們也沒了差事,等閑出不來了。今天好不容易瞅個空子出來,卻只賺了這點眼屎錢?!背涛鲊@道。 “聽說童樞密已去剿滅方賊了,西夏都怕童樞密,何況方臘那群鼠賊?” “但愿呢?!?/br> “方臘壞了花石綱,擾了兩位供奉正事,連我也跟著沒了差事、斷了糧路,這樣的賊,便是老天也不容他?!?/br> “呵呵,怪道你這么恨方賊。你就好好燒香拜佛,求老天趕緊收了方賊。我們也好給你糧吃?!?/br> “天天都拜著呢。對了,有件事向兩位供奉打問。兩位供奉往常在這章七郎酒棧赴局時,可曾見過一個叫藍猛的人?他是左藏庫庫監?!?/br> “藍猛?沒聽說過,我們只是進去尋耍子,哪有閑心在意那起人?”高萊尖聲哼道。 “就是,看見那起人的丑賤臉兒,便要嘔,誰還管他們姓馬姓驢?” “兩位供奉說的是!”孫獻原本要狠心花些錢,請兩人吃酒。聽到這話,再一想花石綱已斷,也不必再巴附他們,忙打消了念頭。 恭送走兩人,他又往章七郎酒棧后街慢慢行去,邊走邊張看,才走了幾十步,剛到北街街口,就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童從對面小食店跑出來,店里跟著響起喝叫聲:“棗兒!莫亂跑!”隨即,一個瘦長男子追出來,一把揪住了小童,朝他屁股連拍了幾掌,小童頓時哭起來。 孫獻認得那男子是這小食店的店主,叫葉大郎,生了一雙大眼,一對眼珠子不住左右亂掃,隨時在打探人事。他的店正對著章七郎酒棧,恐怕天天在探視。于是,孫獻走進他店里坐下:“葉哥,來碗茶?!?/br> 葉大郎放了那孩子,端茶過來:“好幾日不見孫相公了?!?/br> 孫獻聽那孩子哭個不住,嫌吵,便摸出兩文錢給了那孩子:“買果子糖去?!?/br> 小童抓過錢,頓時不哭了,葉大郎忙道:“又讓孫相公破費。還不快叩謝孫相公?!?/br> “值什么?葉哥,下街賣小酒的白老丈的女婿藍威你可認得?” “認是認得,不過他是讀書人,古古板板的,以前有幾回經過時,我跟他打招呼,他卻不應聲。不知是沒聽見,還是瞧不起咱們這些小商人。他家丈人在世時,常在我們跟前罵他草袋里頭裝爛泥,戳也戳不響,拖也拖不動。自他承繼了那小酒店,倒像是換了個人,能應答兩句話了,臉面上也有些人氣了?!?/br> “他還有個弟弟叫藍猛,你可見過?” “怎么沒見過!時常往對過章家鉆。他看著比他哥哥活跳得多?!?/br> “他去對面章家是吃酒還是……” “賭!過幾天就來賭一回。聽說才犯了事,死在獄里了?!?/br> “他贏得多嗎?” “聽對面那摻茶水的仆婦說,有輸也有贏。輸贏倒是其次,有一件,他每回賭本都至少五貫錢,一個月來十數回,得幾十貫。你想,他只是一個小庫監,月俸不過五七貫錢。他兄弟兩個在京里又沒有什么大根基,哪里來的這些錢?我就一直納悶琢磨。有回他從對面出來往城里去,那回似乎是贏了,背了一袋子錢。我也正巧要進城,前腳后腳進了東水門,見他進了香染街秦家解庫,出來時那袋子錢只剩了一小半。他竟是到解庫借錢來賭?!?/br> “他每回是一個人來,還是有同伴?” “似乎都是一個人來去。孫相公問這些是……”葉大郎眼珠子又開始亂掃。 “你也應該聽說了,我父親受他牽連,冤冤枉枉被貶謫。我從沒見過這個人,想弄清楚是個什么樣的人?!?/br> “他人已死了,弄清楚還有什么用?莫非……” “沒什么‘莫非’!”孫獻厭煩起來,但忍住不悅,“你被咬了一口,自然想知道是什么咬的你?!?/br> “也是?!比~大郎眼珠仍晃悠著,顯然不信。 孫獻暗暗后悔不該招惹此人,正要摸錢付茶錢,葉大郎卻露出異樣神色:“上個月月頭,那個藍猛輸了一大筆?!?/br> “哦?輸了多少?” “孫相公猜猜看?” 孫獻最恨猜,隨口道:“幾百貫?” “再往上?!?/br> “幾萬貫?”孫獻索性說了個極大。 “這倒沒有。是三千貫?!?/br> “這也已經很多了?!?/br> “誰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