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龔三想了想,終于點頭:“好!” 瓏兒也被那壯漢抓走了。 邱菡拼命拍打著門,不??藓?。等耗盡最后一絲氣力,她癱軟到地上,再動彈不了。心里先是悔恨不該用那個笨法子激怒那個壯漢,小小一塊瓷片,怎么可能傷得到那壯漢?然而,怒火隨即從心底騰起,莫說瓷片,便是用指甲、用牙,她也得跟這些人拼命。 然而,她已經連指頭都動不了,臉貼在門板上,連哭的力氣都已經用盡。柳碧拂走過來,費力將她扶起來,攙到床邊,她軟倒在床上,用游絲一般的聲音嗚咽著,半晌,漸漸昏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陣歌聲喚醒,聽著是《丑奴兒》的詞調: 娘親如月兒如星,天樣深情。天樣深情,漫起黑云骨rou驚。 眾星離散娘心碎,淚眼枯盈。淚眼枯盈,千里一鉤瘦伶仃。 歌聲柔細哀傷,她扭頭一看,是柳碧拂,坐在燈前,呆呆望著燈焰,一遍一遍輕聲唱著,淚珠從她眼中滴落,一顆顆如同星斗滑落于暗夜。 龔三陪著馮賽尋了十只大貨船,又找了二十來個力夫,從那場院里搬運了一萬秤炭到船上。 等全部搬完,天色已晚。馮賽本想自己騎馬先回去,但到汴梁也已經半夜,做不了什么事情,便和那些船主一起吃了夜飯,將馬也牽到頭一只船上,乘船啟程回汴京。半夜到了陳留,稅關的稅吏喝住船,跳上來查貨,見是馮賽押船,便沒有苛難,按一秤八十文算,一萬秤交了一萬六千錢的稅。馮賽來時帶好了便錢鈔,交了稅錢,稅關起欄放行。 一連兩天驚擾焦煩,又馬不停蹄四處奔波,馮賽已經疲累之極,再沒有一絲氣力,一頭躺倒在艙棚里,顧不得那褥子nongnong的膻臭,不久便昏昏睡去,像死了一般。 船到汴京下鎖頭稅關,他才醒來,見日頭已經高掛。稅吏又上船查貨,再次收取了一萬六千錢放行,船隊緩緩駛到虹橋下游的岸邊。馮賽讓幾個船主等在這里,牽馬下船,向城里趕去。 剛進東水門,就被旁邊曹家酒店的曹三郎叫住,馮賽以為他要催問讓孫羊店和富商汪石降酒價的事,便沒有停步,只點頭應了一聲。曹三郎卻兩步趕過來:“馮二哥,你上次不是問那個炭商譚力?” 馮賽一聽,忙停住馬。 “我聽著馮二哥你還被牽扯進豬行、魚行的事?” “嗯?!?/br> “昨天我那渾家想起一件事,上個月炭商譚力住在我店里時,另外還有三個人,跟他似乎是一起的,四個人雖然各住一間房,不過吃飯是下來一起吃?!?/br> “那三個是什么人?” “一個是魚商于富,另一個是豬商朱廣,還有一個不知道做什么的?!?/br> 三人竟然真的相識!馮賽被燙到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還有個更古怪處呢。那四人在一起時,說的不是汴京官話,我聽不懂,我那渾家卻聽得懂?!?/br> “江西話?”馮賽越發吃驚,他知道曹三郎的妻子和自己是同鄉。三個商人中他只見過譚力,譚力說話時帶著江西口音,沒想到于富和朱廣竟也是江西人。他忙又問,“他們說了些什么?” “我讓渾家來……”曹三郎回頭朝店里喊了一聲,他妻子聽到,忙走了出來,一個精干婦人。 “你跟馮二哥講講那幾個江西商人說的話?!?/br> “倒也沒說個什么,無非是哪家菜好吃,哪家瓦子哪個伎藝人好,哪個行院里的妓女姿色好,總是這些吃耍話頭。他們說話大聲大嚷的。不過,他們不時提到什么‘五弟’,卻從沒見這‘五弟’來過?!?/br> “哦?”馮賽心里暗驚,難道這伙人還有其他同伙? “對了,還有一件事。寒食前一天,他們四人最后聚在一處,說話聲音卻壓得極低,我覺得有些古怪,留意了一下,卻聽不清楚,只聽見譚力最后說了句‘清明早上’?!?/br> 清明早上?馮賽忙急想:豬行和魚行都是清明那天斷貨,于富沒有送魚、朱廣沒有送豬。至于炭行,譚力在寒食當晚已經將場院里的炭偷運到臧齊那里。這三人顯然約好要在清明一起斷貨。他們為何要這么做? “還有件事也有些古怪,”曹三郎又道,“這兩天豬行斷貨,我到處買不到豬rou,昨天有個人用車載了三頭豬,到我店里來賣,我看他不清不楚,就問他哪里來的豬。他先不肯說,我就說這豬沒經過豬行,輕易不敢買,除非知道來路。那人才告訴我,他是南郊的鄉村戶,清明一早,天還沒亮,他們村里的人就被豬叫聲吵醒,出去一看,田里全都是豬,成千上萬,把田全都踩壞了。他們一惱,便搶著將那些豬趕到自己家里,偷偷殺了進城來賣。那人還求我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天下竟有這樣白得豬的事?” 馮賽聽后更加吃驚,平白哪里會有那么多豬?恐怕是那個豬商朱廣放出去的。他收了豬卻沒有送到豬市賣錢,反倒白白扔掉,他為何這么做? 馮賽猛然想起另一件事:清明上午他在東水門外,從賣乳酪的牛小五那里買了兩條魚,牛小五說是他爹捕的,那盆里的魚,種類各個不同,而且都不小,平常在汴河顯然捕撈不到這么多種魚。 魚行是從清明那天開始斷的貨,黃河魚商卻說清明前一天于富還去收過魚,清明該運到了汴京才是。馮賽當時聽了就有些納悶,現在想來,清明前一天收到魚后,和朱廣扔豬一樣,于富也將魚全都丟到了汴河里,牛小五的爹才碰巧捕到那么多魚。 其實譚力也一樣,考城那三萬秤炭也白白丟在那里。他們三人為何要這么做?幾百萬、幾千萬白白扔掉,這絕不是通常商人的作為??磥硭麄兯坪跏羌敝s清明早上這個時日。 清明這天什么事這么要緊? 邱遷昨天躺了一整天,今天渾身仍在痛,還是下不成床。他見生病的娘反倒來照看自己,他爹也拄著拐杖不時進來看兩眼,心里又恨又愧又憂煩。 前晚他在那條僻靜小巷被三個人毆打,三人走后,他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只好連聲求救。幸而旁邊那戶人聽到,端著燈出來,見他傷成這樣,便去街上車馬行替他叫來一輛車,送他回到家。他爹娘正在擔心,看到他回來這副模樣,嚇得慌手慌腳,一連聲地問。他只能撒謊說路上遇到潑皮攔路搶錢,將買礬的十貫錢搶走了。他爹娘只焦心他的身子,絲毫沒介意那些錢。 誰知道昨天阿山提著個布袋進來,等他爹娘出去后,偷偷將那袋子交給他,說是馮賽送來補楚三官的那二十貫錢,還多給了十貫讓他使用。他趕忙推拒,阿山卻說自己做不得主,匆匆就走了。邱遷只能先收著。 那三個人為何要威脅他莫再繼續找尋馮寶?他們怎么知道我在尋馮寶?難道是馮寶找來的人? 邱遷想不明白,不過他平日看著溫和好說話,性子里卻有一股牛勁道,越不許做的事,只要自己想做,就偏要去做。何況這件事還關系到jiejie和兩個甥女的性命。他已經定下心意,等明天能走動時,便繼續去尋。 他心里還掛著另一件事——顧盼兒。 顧盼兒讓他昨天上午去芳酩院,他卻只能躺在這里,才認得便這樣…… 他正在沮喪,聽見外面工匠大聲嚷:“一粒礬都沒了,開不得工了!” 他爹答道:“我去買?!?/br> 他忙喊道:“爹,就先休一天工,我問過了,各家都還沒到貨,明天等我好些了,就去找?!?/br> 盧饅頭又早早起來蒸好饅頭,而后出門繼續尋找。 昨天他找遍了南城大小車馬行,都沒見著那種式樣的廂車。今天他開始去北城找。雖然找得辛苦,但這樣累著,心里會好過許多。 他想:就算找到死,我也得找見那輛車。 馮賽去請了炭行行首祝德實一起到汴河邊,接收了那一萬秤炭。 這些炭本該歸吳蒙,不過吳蒙眼下還在獄里,先由祝德實運到自己庫院里,連馮賽墊付的稅錢、船費,都只能等官府審結之后一并發落。 “祝伯,考城的牙人龔三這一兩天會帶著汴河的炭商來見您,炭行的事算是大致理清了。這一向馮賽若有什么過犯之處,還請祝伯大德包涵?!瘪T賽深深一揖。 “馮二哥言重了。倒是炭行該給馮二哥賠罪?!弊5聦嶋m謙讓著,神色卻仍有些不自在。 “祝伯,我家小舅子能否讓我接回去?” “當然?!?/br> 馮賽隨著祝德實一起到了他宅子,祝德實讓仆役把柳二郎扶了出來。柳二郎臉上瘀青未退,腿腳也還傷著,只能勉強走路。見到馮賽,柳二郎目光一顫,仍有些怨,又似乎有些愧,隨即低下眼,冷著臉不說話。 馮賽見他腿腳不便,要去雇輛車,祝德實卻吩咐仆人將自家的馬車趕了出來,將柳二郎扶上了車。馮賽道謝告別,騎馬跟著。 “姐夫,jiejie們找見了嗎?”柳二郎隔著車壁問道,聲調冷冷的。 “沒有,仍在找?!?/br> “譚力呢?” “也沒有?!?/br> 柳二郎不再出聲,馮賽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一路默默回到家中。祝家的仆人把柳二郎扶下了車,驅車回去了。馮賽正要喚阿山出來,卻聽見身后有人喚道:“你是馮賽?” 轉身一看,是個身穿綠錦公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跟著四個衙吏,都沒見過,馮賽十分納悶,惶然應道:“是?!?/br> “押走!”那男子吩咐了一聲,兩個衙吏立即沖過來,扭住馮賽,用繩索將他的雙手反捆起來。 馮賽驚愕莫名:“這位官爺,這是為何?” “大理寺重案,緝拿你聽審?!?/br> 馮賽越發震驚,大理寺一向只查辦命官重臣及特旨重案,怎么會緝拿我? “這人是誰?”公服男子望向柳二郎。 “在下內弟?!?/br> “一并押走!” 【銀篇 百萬案】 第一章 飛錢、大理寺、芳酩院 以有時之財,有限之力,以給無窮之費,若不為制,所謂積之涓涓而泄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貧且濫也? ——王安石 清明那天正午,孫獻正在香染街口。 孫獻今年二十六歲,身材清瘦,下巴和鼻子都有些尖,臉上始終掛著些笑。他自小讀不進書,就跟著人學商販交易。他父親是左藏庫總庫監孫執信,左藏庫每天運進運出的錢貨極多,時常需要雇募人力搬運,他便借著這個便利,把這個活兒攬了下來,和幾個牙人一起賺些輕省錢。 可是,上個月月末,戶部的人去左藏庫領取俸錢,一整庫十萬貫銅錢忽然飛上天去,不知下落。這事上報后,丞相王黼才升任不久,怕官家著氣,便將事情壓住,不許外傳。孫獻的父親孫執信卻被革職,貶逐到雷州。 孫獻由于不肯讀書,常被父親責罵,父親這一走,沒了管束,讓他頓感輕快。但左藏庫那樁營生卻也旋即落入別人手里,他的生計頓時沒了著落?;瘟藥滋?,都沒找見什么像樣的買賣。再想到父親一輩子小小心心,卻遭這冤屈,他心里越發不痛快。 十萬貫錢怎么會飛走?雖然他父親當時就在那俸錢庫,親眼看見錢飛走,孫獻卻始終有些納悶,覺著里面一定有什么隱秘。 他決意好好查一查這事情,便進了東水門,去尋他的三個朋友。剛走到香染街口,在趙不尤書訟攤對面的紙馬攤前,正巧碰見那三人正要出城,三人見到他,一起笑著迎了上來。 那三人都比他年長些,一個胖壯,叫黃胖;一個高瘦,叫管桿兒;一個不胖不瘦,走路時怕衣襟沾到灰,常愛撩起來扎在腰間,叫皮二。 “孫哥兒,我們正要去尋你!”皮二一把抓住孫獻的手,像見了爹一般。 “幾天不見,你們三個去哪里趕趁大買賣了?” “哪里有什么大買賣?只得了一對大嘴兒?!?/br> “大嘴兒?” “吃土灰的嘴——”皮二扶著黃胖的肩,抬腿彎腳,露出鞋底,底上磨出一個大洞,“就是這張大嘴。你家老大人這一走,把咱們的飯碗也一起端走了。我跑了這幾天,鞋底磨出了這兩張嘴,吃飽了塵土,卻半文錢都沒撈著?!?/br> “我們兩個也是?!秉S胖嘆氣道,管桿兒在一旁也苦著臉點頭。 “我有樁事,你們愿不愿意做?” “只要有錢,吃屎也肯!”三人睜大了眼,一起點頭。 “這里不好說話,咱們去城外找個茶肆坐著說?!?/br> 孫獻引著三人出了東水門,來到龍柳茶坊,進去選了個角落安靜處坐下,要四碗茶、一碟清明麥糕?;镉媴s說店里沒有石炭了,燒不成水,沒有茶,清明糕今早倒是蒸了。孫獻只得要了四碗涼水,一碟麥糕。三人早上似乎都沒吃飯,麥糕才端上來,立即伸手抓搶,孫獻才喝了口水,十來塊麥糕就只剩一點面渣。孫獻要團籠三人,便又要了一碟。 “你們別光顧著吃,聽我說事情?!?/br> “嗯嗯!哥兒你講!”三人邊吞麥糕邊點頭。 “就是左藏庫飛錢那事——”左近雖然沒人,孫獻還是壓低了聲音,“我始終放不下這樁事,整整十萬貫銅錢,我疑心里面一定有鬼怪……” “當然有鬼怪啊,若不然,錢怎么會飛走?”皮二咽下最后一塊麥糕。 “我說的鬼怪不是鬼怪,是人作怪?!?/br> “人作怪?你家老大人那天不是親眼瞧著那些錢飛走了?”黃胖打了個悶嗝。 “我爹被平白冤枉,咱們的買賣也被人奪走。這口氣我順不下,想把這事查明白?!?/br> “錢都飛走了,往哪兒去查?況且這事上頭壓住,不許再碰?!惫軛U兒舔掉嘴角的糕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