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錢沒了,人卻在。若真是人作的怪,俸錢庫的庫監和衛卒一定攪和在里頭?!?/br> “哥兒你說是那庫監和兵卒偷走的?那些錢箱咱們都見過,一箱一百貫,有四五百斤重,哪怕偷一箱,想要從左藏庫帶出去都千難萬難,何況是十萬貫、一千箱?”皮二忙道。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這些錢飛走了,也該有個落處。但至今沒聽見城里城外哪里落過錢?!?/br> “哥兒啊,你將才說的買賣就是查這事?”黃胖問道。 “嗯,你們愿不愿做?” “這……”三個人互相看看,都不吱聲。 “怕沒錢?”孫獻早料到會是這樣,“你們跟我一起做事這些年,哪回讓你們白累過?這回我是鐵打了念頭,非要查出個究竟。不管查不查得出,我都給你們一人五貫錢?!?/br> 三人一聽,雖仍沒有答言,但眼里都已閃出些愿意。 孫獻繼續鼓舞:“這事不是小數目,整整十萬貫,京郊上田,都能買一萬畝。你們想想一萬畝田有多大?大雁恐怕都至少得一頓飯時間才能飛過。這事一旦查出些什么臟頭黑尾,足夠咱們躺在錢堆上過下半輩子?!?/br> “聽著是好,不過……”皮二按捺不住了,“哥兒,你說的那五貫錢……” “你們若真肯幫我,等會兒就跟我去家里取錢?!?/br> “那成!我愿意!” “我也愿意!”黃胖和管桿兒一起道。 “哥兒,這事你打算怎么查?”皮二又問。 “這幾天我日夜都在想,已經大致有了個路子……” 馮賽這是第一次進大理寺。 大理寺主審天下要案,由大理卿主掌,兩名少卿分管左右兩廳。天下命官、將校重案歸左廳,在京百司、特旨委勘的要案則歸右廳。 馮賽一路上都震驚莫名,向那押官詢問,但一開口便被那押官喝止。當年才來京城時,馮賽便立即發覺汴京的確不同于天下任何一個地方,時時處處都能感到權勢之威森然逼人。因此,他一直著意小心。幾年后,結識的富商、官宦漸漸多起來,往來言談中,這些人也不過是人,都跳不出人之常情常性,甚而比一般市井小民更好說話,他心中的忌憚才漸漸消去。尤其賺到“牙絕”名頭后,事事越發順當,漸次交結過幾位朝中顯宦重臣,越發覺得不過如此。 然而這兩天,才經歷了開封府和宮中的威壓,竟又牽惹到大理寺重案。一座接一座黑山壓向頭頂,將他頓時打回到才來京城時的原形,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如一只倉皇失路的螻蟻一般。 到了大理寺右廳,馮賽見官衙巍然、庭院森肅,廊柱、門扇都漆成黑色,兩邊衙吏面色僵冷,比開封府更加威嚴懾人,心里頓感一陣窒息。他還好,柳二郎腿傷未愈,卻被身后官差一直催推著,咬牙忍痛一路挨過來,臉色早已蠟黃,額頭不住滾汗。 兩人被押到廳前丹墀,那里已經跪著三個人,官差將馮賽和柳二郎也按跪到三人旁邊。 馮賽抬眼偷看,廳上坐著一位官員,以前并未見過,粗眉長臉,四十來歲,頭戴黑紗襆頭,身穿曲領大袖的紅錦官服。按官服品級,四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上服紅、九品以上服綠,這位官員至少是六品,應該是大理少卿。 馮賽暗暗驚訝,大理寺和開封府相同,一般都是由推官先審。不知道自己牽連到什么案件中,少卿竟然直接來審。 他忙又偷眼看旁邊跪著的三人,越發吃驚。三人他都認得,一個是秦家解庫的店主秦廣河;一個穿著孝服,是汴京糧行行首之子鮑川;還有一個是位中年婦人,是絹行行首黃三娘。 一驚之下,馮賽猛然想到:難道是汪石那樁官貸? 他正在驚疑,廳上大理少卿忽然問道:“你可是牙人馮賽?” “是?!瘪T賽忙垂首答道。 “那個商人汪石在哪里?” 果然事關汪石。 馮賽忙道:“小人多日未見汪石,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br> “這筆官貸你是中人,每月上旬得交納利錢,今天已是十四,已經逾期四天。官中的錢豈容你等如此拖延逃避?” 馮賽心里猛一顫,這幾天忙亂至極,竟忘了這件大事。 上個月,巨商汪石請馮賽做中人,由秦廣河、鮑川、黃三娘作保,向太府寺借貸了一百萬貫,二分利,借期一年。利錢必須逐月交納,每月還一萬六千貫。官契是月初簽訂的,初十那天,汪石如數繳納了頭一個月的利錢。這個月利錢,汪石卻還沒有繳納。 馮賽心頭慌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垂首聽命。 “汪石逃逸不見,這筆官貸既然是你們四人做成,這個月的利錢只能歸到你們頭上。今天之內,你們四人各抵還四千貫。至于那汪石,你們速去找見。否則,剩余的本錢利錢,全都由你們承擔。另外,為防你們逃脫,各家出一個親人,扣在這里,直到找見汪石?!?/br> 邱遷躺了兩天,傷痛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 由于沒有礬,家里染坊已經停工。他不顧父母勸阻,忍痛騎著驢,又去買礬。然而找了一圈,各家礬仍沒有到貨。邱遷反倒有些慶幸,這樣家里便不能開工,沒有什么事情,正好專意尋找jiejie和甥女。 他騎著驢先趕到姐夫家,阿山開的門,看著神色不對。一問,jiejie和甥女仍沒回來,姐夫馮賽剛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邱遷聽了一驚,忙問詳情,阿山卻說不出什么。邱遷想姐夫行事一向周全,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便騎上驢,往姜行后巷趕去。 來到芳酩院,院門虛掩著,他下了驢,上前握住門環,心卻怦怦跳起來。這兩天他臥在床上,不時念起顧盼兒,只要一想起,心都會這么怦怦亂跳。他忙又自責,jiejie甥女不知下落,你竟還在亂想這些事情。何況,你只是個小染坊的子弟,顧盼兒卻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嬌。沒有幾十貫錢,連芳酩院的門檻都休想邁進去,更何況其他? 他側耳聽了聽院里,毫無聲息,一邊小心叩門,一邊忙在心里告誡自己:記著,你是為了jiejie和甥女,來打問馮寶的行蹤。 門開了,是一個小丫頭。邱遷忙問:“顧姑娘可在?” “在啊。你?”小丫頭上下打量邱遷。 “哦,我姓邱,叫邱遷,前兩天來過,顧姑娘讓我第二天上午來,可我又……” “我記起來了,你等著,我去問問?!?/br> 小丫頭關上了院門,半晌才又出來開了門:“我家姑娘請你進去?!?/br> 邱遷忙牽著驢要拴到旁邊一棵柳樹上,那小丫頭拉開門扇:“驢子也牽進來吧,沒人看,小心被人牽走?!?/br> 邱遷牽著驢子走了進去,小丫頭指著院角一個小馬廄笑道:“拴到那里,我家馬廄還從來沒有客人騎驢來過呢?!?/br> 邱遷聽了,越發窘迫,過去拴好了驢子,慌慌跟著小丫頭走進堂屋,一進門,便嗅到一股香氣,似龍涎,又似麝香。再看屋中陳設,處處光亮,極其精雅,又透著些迷醉之氣。上回見的那個中年婦人迎了上來,楚三官說那婦人姓牛,人都叫她牛mama。邱遷忙躬身一揖,牛mama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勉強扯出一絲笑:“請坐?!?/br> 邱遷見左右各三把紫檀椅子,便坐到了左邊最末一把。牛mama也在右邊坐下,一雙眼斜盯著邱遷,并不說話。邱遷尷尬笑了一笑,兩人就面對面這樣冷坐著。 半晌,后邊水晶簾子一掀,顧盼兒走了出來,并沒有梳妝,只隨意挽了個烏油油的髻,插了根象牙簪子,穿著件楓葉紋紗衫,水紅的軟羅抹胸,下身一條孔雀綾的裙。香香軟軟,嬌嬌媚媚,一雙眼更如春酒一般。邱遷心魂一蕩,忙站起身,深深一揖:“顧姑娘?!?/br> 顧盼兒欠身還了萬福,隨即問:“mama,怎么不上茶?” 牛mama沉著臉起身出去,在院里叫了聲:“盞兒,上茶!” 顧盼兒坐到邱遷對面的椅上:“邱公子,你jiejie和碧拂jiejie找見了嗎?” “沒有。至今不知下落?!?/br> “哦?怎么會這樣呢?馮姐夫沒去找?” “姐夫一直在找,可是那綁匪行蹤太隱秘,一絲線索都沒有?!?/br> “綁匪是要錢?若是馮姐夫錢不夠,我這里還有一些?!?/br> “那綁匪至今沒有露一點信息,并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不過那天jiejie們坐的轎子是馮寶雇來的,從那天起馮寶就再沒露面,我四處找都沒找見?!?/br> “馮寶?你是說馮寶劫走了她們?” “眼下還不知道,所以急著要找見他?!?/br> “馮寶絕不會做這種事情。他對你jiejie極敬重呢,對碧拂jiejie,他也親口說過,說是當仙子一樣看待呢?!?/br> “哦?他常來這里?”邱遷心里升起一絲酸意。 “嗯,自從碧拂jiejie嫁給姐夫,有次他和二郎一起來給我送糕點,自那以后,就時常來?!?/br> “哦……” “他對我真是好,每次來,都這樣老老實實坐著說話。他愛說笑話兒,常逗我笑得腮幫子酸疼?!?/br> 邱遷聽著越發沮喪,他偷眼看顧盼兒,見她秋波雖泛著醉意,但神色中始終掩不住一分率真爛漫,邱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因這率真爛漫而心動。說起馮寶,顧盼兒語氣雖然親近,卻應該并不是男女之情。發現這點,邱遷才略釋然了些。 “上個月,他說他接了大生意,賺了些錢……”顧盼兒正要繼續講,一個翠衣婢女端著茶進來,便停住嘴,轉頭問道,“mama呢?” “俞家冠子鋪說是來了些新式樣的冠子,mama去瞧了?!?/br> 婢女放下茶,轉身出去后,顧盼兒才放輕了聲音:“上個月,馮寶悄悄跟我說,我這樣下去沒有個了局,他想幫我贖脫妓籍,把賺的錢都放到了我這里。我怎么肯用他的錢?推了幾道,他卻惱了,說錢算什么,還說我把他瞧低了。我不好再推托,只得收下,又不敢讓mama知道??偣灿袔装儇災?,全都兌成銀子藏在我這里。唉,心善的人似乎都有些呆傻,馮寶并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就算脫了妓籍,能去哪里,能做什么呢?” 邱遷聽到馮寶這些行為,嫉妒之余,竟有些同聲共氣之感。心想,自己若能掙到這些錢,也會和馮寶一樣。及至聽到顧盼兒嘆息,見她神色中露出一些落寞之意,心里更是涌起一陣憐意,想當即就大聲說,我愿把你當仙姑一般供奉一生!然而這種話怎么說得出口?只是嘴角微微蠕動了幾下而已。 顧盼兒嘆息過后,隨即笑了笑:“不過,有件事倒是有些奇怪……” “什么?” “寒食前兩天,馮寶又來了我這里,一進來,臉色看著就不好。他說有件重要的事必須去做,恐怕得有一陣子不能來看我。我問他什么事,他卻不肯說。只坐了一會兒,望著我不說話,一點都不像平常的樣子……” “jiejie!”那個翠衣婢女忽然急匆匆進來,“李官人來了!” “哦?邱公子,對不住,今天不能多陪你了?!?/br> “噢,叨擾這許久,我也該走了。多謝顧姑娘?!?/br> “若有什么信兒,請你一定來告訴我一聲?!?/br> “嗯!” “盞兒,你帶邱公子從后邊繞過去?!?/br> 邱遷忙跟著那個婢女盞兒從后門穿到后院,又從側邊的小廊繞到了前院。他一扭頭,見一個穿著青錦褙子的中年男子走進了堂屋,雖然只看得到側臉,邱遷卻一眼認出,那人是當今副丞相李邦彥,由于生性浮浪,京城人都叫他“浪子丞相”。 邱菡聽柳碧拂唱那詞,正是在唱母子離散之痛,聽著心中更是揪痛,忍不住又哭起來。 柳碧拂聽到哭聲,停住了嘴,眼睛仍呆呆望著燈焰,自言自語般輕聲道:“我娘那時常常哼這曲詞哄我睡覺,那時她并不懂這詞里的意思,就算懂,也不覺得什么。她是笑著唱的,我也是笑著聽,只覺著這詞又柔又暖,像我娘的手心。后來,到真該唱這詞的時候,她卻只知道哭,又不敢讓我爹聽見,捂著嘴,拼命朝我擺手。那天晚上是月底,月亮只有細細一鉤。離開兩步,就看不清娘的臉。過了幾年,我已經記不起娘的臉,只記得黑黑一個瘦影子朝我擺手,這曲詞卻始終記得清清的……” 柳碧拂眼中淚珠再次涌出,她又輕聲唱起來: 娘親如月兒如星,天樣深情。天樣深情,漫起黑云骨rou驚。 眾星離散娘心碎,淚眼枯盈。淚眼枯盈,千里一鉤瘦伶仃。 第二章 抄家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 ——王安石 “你這宅子典契上是六百貫,我就照滿算六百貫,如何?”雜買丞婁輝問道。 “多謝婁大人?!瘪T賽忙道。 大理寺少卿下令,讓馮賽和三個富商替汪石交納這個月的利錢,每人四千貫。四人哪里敢申辯?只能點頭應承。那三個富商倒能輕松拿得出,馮賽卻本非巨富,去年又為娶柳碧拂,將多年積蓄幾乎耗盡,家里只剩一百多貫現錢,加上投在秦廣河解庫中放貸的五百貫,連一千貫都湊不齊。大理寺少卿便命令抄沒他的家產。 家產要估價,汪石是從太府寺借的百萬貫官貸,太府寺雜買務常年向各行采購物貨,每一旬都要時估物價,大理寺少卿便請太府寺雜買務出人前去估算,太府寺派遣了婁輝。 這幾年馮賽做中人,替官中采購物貨,婁輝十分倚重他,算是有些情誼。然而估價時,婁輝嘴上雖然不斷說顧念舊情,下手卻處處克扣。馮賽這宅當年是從一位富商手中購得,當時已經至少值八百貫,那富商與馮賽十分投契,所以照自己原典的價賤讓給了馮賽。這幾年汴京房價飛漲,這宅子已經能值千貫。 婁輝只估了六百貫,馮賽卻只能躬身道謝。他站在院門邊,看著那些衙吏將屋中所有箱柜都搬到院子里,把里面的東西翻出來堆在地上,一樣樣翻檢。他心里像是被臟手臟腳亂抓亂踩一般難受。 十四年前,他只背著五貫錢來到京城,從幾文錢的牙費開始掙起,一點點積攢,辛苦多年才買了這院宅子,購置了這些家私器具,娶了邱菡,生了玲兒和瓏兒。原先他并不覺得如何,現在看著那些人胡亂搬挪翻檢,才發覺每樣東西都浸著心血汗水,更滲滿這些年的夫妻情、父女情。尤其是邱菡和兩個女兒的衣物,被那些衙吏胡抓亂丟,有如妻女的身體被他們亂摸一般。他心里一陣陣抽痛、一股股冒火,然而,只能忍著、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