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你是說把價錢降回去?” “該多少,便多少——”馮賽見眾人互相望望,有一半都不情愿,便繼續道,“在下并非一意要壓價。只是各位若仍想做汴京的生意,便只能和豬行交易。這價錢,自然是要和豬行談。行情降,價錢降,行情漲,價錢漲,這是老規矩,想必無需在下多說。在下只想說,照規矩來,大家都好,若非要破規矩,大家都難處?!?/br> 那一半不情愿的聽了,咕噥了一陣后,也點頭道:“是這個理。那就照規矩來?!逼渲杏袃扇齻€仍不情愿的,也沒話說了。 “那就勞煩各位等魏主管來商談?!?/br> “好?!?/br> 馮賽這才放了心,剩下的就等魏大辛來和他們商談,多年的交易,想必不會有什么問題。于是他向眾人拜別,上馬向城里趕去。 門外傳來開鎖聲,邱菡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 門打開了,仍是那個壯漢,他望了一眼邱菡,目光隨即閃開,轉身讓開了路,似乎不敢和邱菡對視,邱菡心里恨道:你也有人心?也知道愧疚? 這時,那個老婦人端著飯菜走了進來,看了邱菡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邱菡沒有理她,始終盯著門外的大漢。隨后,那個綠衣姑娘也走了進來,仍提著銅壺,端著銅盆,她也看了邱菡一眼,眼中竟然含著俏皮的笑。不過她隨即放下壺和盆,拎起馬桶,輕快走了出去,出去前,又望了邱菡一眼,仍含著笑。 邱菡裝作不見,等她走上樓梯,聽不見聲響時,長吁了一口氣,壓住慌張,才“哎喲”了一聲,隨即捂著肚子,彎下腰,蹲到了地上,裝作腹痛難忍的樣子,不住地呻喚。手里則緊緊攥著那片碎瓷,將鋒利那邊朝外。 那個老婦人扭過頭喚道:“呦!這是怎么了?著病了?” 那個大漢也望了過來。邱菡裝作更痛的樣子,放高了音量不住呻喚。那個大漢果然走進門,湊了過來。 邱菡等他走到身邊、俯下身、離自己只有一尺遠的時候,猛地出手,捏緊瓷片,朝那壯漢的喉嚨割去,割中了!那大漢悶哼了一聲,卻沒回過神。邱菡毫不遲疑,揮臂再次割去。然而,大漢已經明白過來,一把攥住了邱菡的手腕,重重一甩,邱菡頓時被甩倒在地上,手中的瓷片也隨即脫手。 那大漢捂著喉嚨,怒瞪著邱菡,燈影下,如同一只巨獸,目光極其兇暴。邱菡忙向他的喉嚨望去,似乎有黑紅的血從他手指間滴落,然而并不多,傷得不深。邱菡一陣痛悔,一把抽下發髻上的銀簪,爬起身,怒叫著“還我女兒!”朝那大漢的胸脯刺去。還沒有刺到,手腕又被大漢抓住,又一甩,她再次跌倒在地上。她卻早已忘了怕懼疼痛,一眼看到身邊的那片瓷片,忙伸手去抓。那大漢越發惱怒,抬起腳就向她踹下來,邱菡卻不避不讓,一把抓起瓷片。這時,大漢的腳離她的后背只有幾寸,然而,大漢卻忽然收住了腳。隨即彎下腰,一把將那個瓷片搶走。 邱菡再無力進擊,趴在地上哭起來。 馮賽原想搭一只客船,要輕省些,不過一想時間緊迫,騎馬快,往返也更便利,便仍騎著馬,沿著汴河一路向東趕去。 開封府已經釋放了魏大辛,鄧楷命他趕緊前往南郊豬市,去將豬行生意理順。這樣豬行的事算是了當。出發前,馮賽又去了朱家橋南斜街,崔豪剛在吳蒙別宅外守完夜,換了三個力夫來接替,昨天晚上仍然沒見有人進那宅子,劉八和耿五打聽了一天,也沒打聽到那天幾個轎夫的下落。馮賽仍有些不甘心,托崔豪再守一夜,崔豪痛快答應了。剩下的,便是盡快將汴河炭源理通。 到了汴河下鎖頭稅關,馮賽過去向稅吏打問。為了生意便利,沿途這些稅關他時常都要打點,因此都相熟。當值的稅吏查了一下簿記,寒食前一天,有二十只炭船過關,押船的炭商正是譚力。之后這幾天再沒有炭船過去。 馮賽道了聲謝,驅馬繼續向東,東京汴梁和南京應天府這一路,中間共有三個稅關,第一道是陳留。 趕到陳留,馮賽又向稅吏打問,這里簿錄和汴京相同,寒食之后再沒見到炭船。 馮賽又趕往下游,第二道是考城,當值的稅監及稅吏以前并未見過,才換了人。馮賽過去打問,那個稅監態度十分驕慢,連問兩遍都裝作沒聽見。幸而馮賽來時,托鄧楷又寫了一道公文,他取出公文交給那稅監,那稅監看過后才沒言語,吩咐一個文吏去查簿記,那文吏說:“不必查,我記得清,寒食后,這幾天都沒有炭船過去?!?/br> 馮賽只得繼續向東趕去,到了第三道稅關寧陵時,已過正午。他過去一打問,那稅吏說寒食、清明三天,每天還有二十幾只炭船先后過去。從昨天起,一只都沒見了。 馮賽忙謝過告辭,在附近找了家小食肆,邊吃邊想:譚力要截斷汴河一路的炭,自然是在中途某處,而且這不是小買賣,必得要有牙人、保人,那些送炭的炭商才肯相信。這里昨天還有炭船過去,交易處必定在上游。陳留的稅吏相熟,應該不會欺瞞。中間只有考城。炭船這幾天真的沒有到考城?難道考城的稅監和稅吏在說謊? 這些稅監、稅吏的為人,馮賽早就經見過。當今天子繼位以來,重又推揚王安石生財新法,而且更加變本加厲。各路州的稅務數目增加了十幾倍。為了節省官祿錢,更將稅額一千貫以下的稅務包給商人富戶,這些人有了官府倚靠,為求稅利,自然百般苛待商旅,逼榨稅錢。 那個譚力恐怕早就料到會有人來查尋,已經買通了考城的稅監。不過,譚力截斷了汴河炭源后,曾幾次讓吳蒙斷貨,看來他截的炭并沒有全都運到汴京,那就得在中途尋個庫院。這個庫院應該就在考城附近。 填飽肚子后,馮賽騎馬返回,向考城趕去。 盧饅頭天不亮就起來了,他來到前面,先將五個爐灶的炭火都生起,鍋里水都添滿,慢慢燒著。而后揉了二十來斤面。沒有rou,便先切拌了一盆素餡,又用羊脂和糖霜勾兌了一盆甜餡。這時水也燒滾了,他團捏了十屜饅頭,一半素餡,一半灌甜漿。分別搬到放到鍋上安頓好,這才拿了兩個昨天剩的冷饅頭,用火鉗夾著在炭火上烤焦,權當晌午飯。 吃過后,他打開門要出去時,渾家才起來,他回頭吩咐:“我已經蒸了十屜饅頭,你看著些火。他們幾個也該起來了,莫讓他們偷懶,這才第二天。都吃飽些,生意忙起來就顧不上肚皮了。你催著大郎趕緊去批買菜蔬和rou,錢我放在臥房柜子上了?!?/br> “你這是去干啥?” “辦些事情?!?/br> “啥事情?” “你莫管?!?/br> 他轉身出來,向城里走去。 一晚上煎熬讓他再也受不得,當時之所以答應那人,實在是沒有了生路。但眼下饅頭店重又開了起來,昨天看兒女那干活勁頭,也總算知道了好歹。當時接那銀子時,他曾說罪孽由自己一個人擔。但怎么個擔法?萬一馮賽的妻女有個好歹,自己就算下了地獄、受盡火燒油煎也贖不過這罪。自己也為人夫、為人父,這苦楚又怎么會不知道? 因此,他決意去找見馮賽的妻兒。 只是那天那個人交代完后,再沒露面。清明早上,他和兒子、伙計去雇了兩頂轎子,照著那人教的,把馮賽妻妾女兒誆了出來。兩個婢女也跟著,他原還擔心自己五個人對付不過來,出了城,快到杏花岡時,他照那人所言,拐進了路口有棵大榆樹的那條田間小路。到轉彎處,旁邊忽然躥出兩個人,都用布巾蒙著臉,將兩個婢女打昏,而后立即鉆進樹叢跑了。他們當時怕得要死,忙加快腳步,走進前面的杏樹林,一座大園子后面的空地上果然停著一輛牛拉的廂車。他們便一起動手,將馮賽妻妾女兒捆綁起來,勒塞住了嘴,押上那輛車,從南邊繞路到了汴河,過橋到了東頭,將車丟在了那里。 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那主使之人究竟是什么人。不過盧饅頭回想當時情形,那人乘的那輛廂車應該是雇來的,顏色和式樣他還記得。車壁漆成朱紅色,車檐一圈掛著月牙紋的綠綢帶,后簾是水紋的藍綢,繡著一輪圓月、一枝桃花。他打算先從那輛車下手去查尋。但是全汴京城恐怕有幾百家車馬雇賃店,從哪里查起? 他想:既然造了這罪孽,便說不得勞苦了。那就一家一家挨個去查。 馮賽趕到考城縣衙,找見了主簿,取出公文。那主簿看后,忙命手下一個文吏去查。那文吏進去半晌,抱著兩本簿錄出來道:“這一個月縣里炭商交易仍照舊,還是炭行慣常那些買賣,炭量并沒有加多,也沒有叫譚力的炭商領契交稅?!?/br> 馮賽聽了一愣,隨即明白:譚力不交稅,應該不是逃稅,而是不愿留下簿錄讓人知道。除了稅關避不過外,行商交稅,主要是為保個安全。過了稅的交易契書才是正契,一旦有紛爭,官府才會當作憑證。譚力財力雄厚,交易時錢貨當面兩清,那些炭商只要能拿到現錢,便已安全,反倒樂于逃稅。 他忙問道:“縣里做炭交易的牙人有幾位?” 那個文吏翻出第二本簿錄,是牙人登記簿:“炭行只有兩個牙人,一個做官府和炭行的大交易,一個做散商交易?!?/br> “那個散商牙人叫什么?” “龔三?!?/br> 馮賽想,譚力要做得隱秘,自然不會找那個官路牙人。散商牙人則好擺布。于是他謝過主簿,離開縣衙,來到街上,走了不多遠,就見路邊有個炭鋪,便進去打問牙人龔三,店主說:“他常日在河邊茶肆里廝混?!?/br> 馮賽驅馬來到河邊,又打問了幾個人,很快找見了龔三,三十來歲,瘦高個子,正在一間茶肆里翕張著大嘴和人說話。 “龔三哥,抱歉打擾,能否跟你說兩句話?” “你是……” “在下叫馮賽,與龔三哥是同行,在汴京做牙人?!?/br> “您是牙絕?” “不敢?!瘪T賽取出自己的牙牌遞了過去。 “天老爺!果真是牙絕!您這大名兒比雷還響亮,今天什么日子?竟然讓我見到牙絕本尊了!” “龔三哥過譽了,慚愧。在下有件事要打問……” “您說!您說!” “不知龔三哥有沒有見過一個叫譚力的炭商?” “譚力?沒有。這個譚力也是個大人物吧?我日常只在這縣城勾搭些斤兩小生意,哪里見得到正經人物?” “龔三哥這一向有沒有接過汴河下游來的炭生意?” “沒有。下游來的炭船都是官牙接手,我只有在一旁白看的份兒。只能等他吃剩后,撿些碎煤渣。不知道哪一輩子能像馮大倌兒這般,做些茶鹽大生意,接些象牙香料大主顧?” 龔三回答時眼珠不停飛轉,馮賽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再看他衣著,全新的錦衣繡衫,鮮明耀眼,顯然是暴得大財后迫不及待裝闊。他應該已被譚力收買,這嘴恐怕輕易撬不開。 馮賽便笑了笑,道謝離開,半晌,龔三還在后面不停喧嚷:“難得見到您,喝杯茶再走嘛?!?/br> 馮賽邊走邊四處留意,走了一段路,見路邊茶肆門前馬槽上坐著個后生,十五六歲,穿著件舊布衫,晃蕩著兩條腿,看樣子應該是替人跑腿送物的小廝,一對眼睛十分精靈,便過去問道:“小哥,我有件事要人幫忙,你愿不愿做?” “大官人什么事?您盡管吩咐?!?/br> “你認不認得一個叫龔三的牙人?” “怎么不認得?人都叫他龔大嘴?!?/br> “我給你一百文錢,你幫我尋一個地方?!?/br> “什么地方?這考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br> “堆炭的場院,應該就在河岸邊一帶。估計龔三這一向常去那里。不過這事不能讓他知道?!?/br> “這個太好辦不過,不要兩個時辰,包您找見?!?/br> “你叫什么?” “屈小六?!?/br> 第二十二章 江西人 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 ——司馬光 “大官人,找見了!果真在河邊,里面全是炭!離這里一里多地?!?/br> 馮賽在茶肆里等了不到一個時辰,那個屈小六就飛跑回來,帶著他沿河岸向西行去,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片莊院,一帶土墻有二三十丈寬,門朝著河岸。墻不高,馮賽在馬上踮起腳,望見里面果然堆滿了炭,估計至少有三四萬秤。馮賽謝過屈小六,給了兩陌錢,屈小六歡歡歡喜走了。馮賽略想了想,正要去尋那個牙人龔三,卻聽見那院門忽然打開,里面走出一個人,正是龔三。 龔三一眼看到馮賽,驚了一跳,張著大嘴,要躲不能躲,頓了半晌,才訕笑起來:“馮相公,你將才問汴河下游的炭,我就過來這里問問看?!?/br> “龔三哥,你先看看這個?!瘪T賽下馬將開封府緝尋譚力的公文遞了過去。 龔三接過去,急急掃看過,先是一驚,但隨即道:“這是開封府的事,與我們考城應該無關?!?/br> “譚力把汴梁炭行的炭截留在這里,原是同一樁事。當然,龔三哥只是替他說合這里的交易,與譚力在汴梁生的事無關?!?/br> “我說嘛?!饼徣闪丝跉?。 “不過,譚力已經隱匿不見。我猜他留了幾百萬錢在你這里,讓你每天替他收炭,不過到清明那天,這些錢應該已經用完了。所以從昨天起,你就沒讓那些炭商送炭?” 龔三又一驚,強笑了一下,卻沒有答言。 “這兩天到處都找不見譚力,我估計龔三哥恐怕也在等他?!?/br> 龔三目光閃爍,仍不答言。 “開封府命我辦理這件事,這些炭恐怕得由官府封存起來,等找見譚力,再依律定奪。龔三哥這樁生意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了?!?/br> 龔三臉色頓暗,這才真的擔心起來。 “汴河下游那些炭商等不了幾天,你這里沒錢收炭,他們自然仍得照舊把炭運到汴京。我原本不必再理這事,只是開封府下令,三天之內必須重新疏通炭行貨源。所以,我想跟龔三哥商議一件事,看看你有沒有興趣?!?/br> “什么事?” “你剛才不是說,想做象牙香料生意?我手頭正好有一批象牙等著出貨,這一向,汴京象牙急缺,你這里恐怕更難找見。這樁買賣可以引介給龔三哥?!?/br> “你要我做什么?” “譚力預拿了汴京炭行的一萬秤炭錢,卻沒有交炭。他的炭存在這里,先讓我支運一萬秤到汴京?!?/br> “這個我恐怕做不得主?!?/br> “這是當時譚力和汴京炭行定的官契,還有開封府簽的公文。我本可以直接去考城縣衙,由官府督辦這事,不過眼下事情緊迫,時間耽擱不起?!?/br> 龔三仔細看過契書和公文,半晌才道:“倒也在理?!?/br> “還有一件事,你得幫我盡快找見下游那些炭商,三天之內帶他們去汴京。汴京的牙費歸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