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到了楚家藥鋪,他見楚三官的父親不在店里,忙向伙計托話,話沒說完,楚三官的父親從后面走了出來,聽到他的話,立即大聲喝罵:“我兒子就是被你們這些不上進的帶邪了!以后若敢再來磨纏勾引,休怪我無禮!” 邱遷從沒被人這樣責罵過,頓時紅了臉,也不敢回嘴,慌忙逃出來,騎著驢子就走。很遠了,才后悔起來,花了十六貫錢,不但沒見馮寶的影兒,反倒遭人喝罵。 他想起楚三官說的,馮寶不在瓦子,就在賭場。便騎著驢去城里其他瓦子找尋,十幾處大小瓦子找遍,天已經要黑了,卻毫無所獲,只有一個認得馮寶,說:“你去芳酩院吧,這一向他都不來這些地方了,只往她家院里鉆?!?/br> 聽到芳酩院,邱遷心里又一顫,早上去芳酩院,沒來及向顧盼兒仔細詢問馮寶的事,或許該再去問問? 魏豬倌被兩個公人押往了開封府大獄。 中午,他剛推開那間鋪屋的門,就見地上躺著兩個人,驚得他腿一軟,幾乎坐倒。旁邊那個豬市稅監好奇,忙湊過來看,見到后也怪叫了一聲。驚魂稍定,魏豬倌才小聲道:“莫非是兩個醉漢睡在這里?” “進去瞧瞧?!蹦嵌惐O嘴里說著,身子卻往后移。 “咱們一起進去瞧——”魏豬倌伸手抓住稅監的手臂,不管他愿不愿意,拽著一起走了進去。那兩個人仰面躺著,都穿著黑衫、黑靴。湊近看時,魏豬倌又不由得驚喚道,“他們?” “他們!”那稅監也立即認了出來。 “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地上兩人是豬行行首魏錚的兩個兒子。魏豬倌驚望兩人的臉,都青僵著,不像是睡著了。他壯著膽子伸手摸了摸近前那個堂弟的手,又冰又硬,死了。 他一個激靈,慌忙撒手,連退了兩步。嚇得那稅監也往后急躲。 “得趕緊去報官!”魏豬倌聲音都有些發不出來了。 “我去!”那稅監急忙逃了出去。 魏豬倌驚在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來這里的原因,忙往旁邊柜子望去,那是個五斗櫥,五層抽屜都拉得半開。他記得昨天照舊把那兩千萬便錢鈔放在了第二格抽屜里,忙幾步奔過去看那抽屜,里面空的。再看其他四層,也都空的。兩千萬沒有了! “天爺!” 他不肯信,又一層層拉開看了幾道,真的沒有。雙腿一軟,他跌坐向身旁的椅子,卻沒坐穩,椅子滑開,將他摔倒在地,他索性坐在地上,眼珠空茫茫急轉,手指不住在地上摳抓,只覺得連天帶地整個塌落。 那稅監什么時候喚來了坊正、那些人說了些什么、幾個廂兵將他拽起來押往開封府……這些他一概不知道,只是昏茫茫跟著他們。 馮賽進城先趕到家中,看到阿山開門時的神情,便知道妻女仍沒回來。他還是問了一句,阿山苦著臉搖搖頭。 馮賽心里又一陣痛,定了定神,才吩咐阿山:“你讓你媳婦備辦些飯菜,送到炭行行首祝德實宅上。柳二郎因炭行的事被扣在他家,我還有許多事急著要辦,暫顧不上他。你好生求告一下祝行首,炭行的事已經經了官,余下的事我這兩天就去辦,能否請他放了柳二郎,他若不答應,你就把飯送進去?!?/br> 阿山行事踏實,常替馮賽跑腿送信,一一聽著答應了。馮賽也不進門,又向東城趕去。他先繞到朱家橋南斜街,來到吳蒙別宅,遠遠就看見崔豪蹲在巷口,他心里又一沉,邱菡母女和碧拂仍沒送到這里來。 這事已經驚動官府,那綁匪恐怕不敢再送到這里來了。這偌大汴京城,幾個人隨便藏在哪個宅院里,魚入湖海一般,到哪里去找?妻女此刻安危亦毫不知情…… 他胸中又翻騰起一陣憂煩,但這種時候越不能亂了方寸,他忙在心里連擊了幾掌,稍稍平復一些后,才凝神理了理思緒。眼下還不能斷定綁匪一定不會把邱菡母女送到這里,這里還得繼續守著;那綁匪至今沒有傳信給我,恐怕也不是為錢綁人,應該另有緣由,恐怕和炭行、魚行、豬行的事有關;綁匪也應該不止是譚力,譚力和于富、朱廣三人恐怕真是合謀;要救妻兒,就得先找見這三人,要找這三人,就得把炭行、魚行、豬行的事情查明、理順,在其中也許能找見三人蹤跡。 他驅馬走近崔豪,崔豪面前仍擺著兩個竹筐,里面堆著些蔬菜、蘿卜。他裝作看菜,下馬湊近壓低聲音:“崔豪兄弟,多謝你這么盡心相助,我這邊又出了幾件要緊事,得急著去辦,這里還得繼續守著,就托付給你了?!?/br> “二哥,又說這些見外的話。你盡管去忙你的事,你放心,我已安排好兄弟們,這里一刻都不會缺眼目。劉八和耿五眼下正在城里四處打問?!?/br> 馮賽心里一陣感激,沒想到在此絕境,竟能得到他們幾人熱心相助。他不知還能說什么,感激望著崔豪,重重點了點頭,而后上馬,向南城趕去,他是去尋魚商班賀。 班賀是魚行第二大魚商,五條河中他占了南邊的蔡河。雖然汴河上游的貨源已經說通,但其他四河都還在斷貨,得盡快設法一一理順。對此,馮賽心里有個疑問,剛才在青鱗坊,已經落實了五成,還得再進一步求證。另外,洛口假冒四個黃河魚商一事,他也想當面確證。 剛才在青鱗坊,馮賽打問到班賀住在上清宮后邊的北巷子里。他騎馬來到那條巷子,找見班賀的宅子,下馬叩門,一個仆人開了門,馮賽報上姓名,那仆人進去通報,片刻一個身穿青錦服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之前并沒見過。 “馮二哥?”班賀卻認得馮賽,臉上微帶笑意,眼神卻在探詢。 “班大哥,冒昧拜問?!?/br> “哪里?快請進!” 兩人一起進去,里面緊緊湊湊一座整潔庭院。進了正堂,分賓主坐下。 “馮二哥不是去了洛口,這么快就回來了?” “黃河魚商的事已經辦妥了。他們今晚就送魚來京城?!?/br> “哦?”班賀目光一顫,但立即掩住,顯然很意外,更有些慌。 假冒黃河魚商一事果然是他主使。馮賽已經遭過炭行那一遭,不愿再觸碰,隨即轉開話題:“眼下連蔡河在內,四條河的貨源卻都得趕緊去疏通,馮賽此來,正是要向班大哥問些事情?!?/br> “什么事?” “那個于富截斷了蔡河的貨源后,可是親自來跟班大哥談交易的?” “不是,他派了個人來?!?/br> “什么人?以前可曾見過?” “沒見過,四十來歲,說話極臭?!?/br> “舍弟馮寶可曾陪著?” “嗯?!?/br> “魚行其他三家呢?” “都是那人?!?/br> “也都是舍弟馮寶做中人?” “嗯?!?/br> “交易都是到行首那里一起談的?” “這個自然。貨商來談價,都得行首主持?!?/br> “好。班大哥,我先行告辭。你們四家斷貨的事我一定會盡快處置好?!?/br> 邱菡又焦躁起來。 雖然那些人看起來似乎沒有要加害的意思,但關在這地底下,除了門縫,沒有什么透風的地方,待久了越來越憋悶。屋子里始終點著燈,兩個女兒一直吵嚷著要回家,又不停問這里怎么一直天黑,什么時候天亮。起初邱菡還能柔聲安慰,久了自己先已焦躁難寧,更不知道還能編些什么理由。 柳碧拂卻始終安安靜靜,絲毫看不到煩亂,她喚過玲兒和瓏兒,輕聲問她們:“爹爹好不好?” “好!”瓏兒才會說話不久,卻很巴馮賽。 “不好!”玲兒卻說。 “怎么不好???”柳碧拂笑著問。 “爹說給我買風鳶,卻回回都忘?!?/br> “那我們捉弄一下他,好不好?” “怎么捉弄?” “我們就躲在這里不出去,讓他找我們。我們要多躲一陣兒,爹找不見我們,才會著急后悔,就能記起給你們買風鳶了?!?/br> “嗯!”玲兒和瓏兒都樂起來。 邱菡在一旁看著兩個女兒偎在柳碧拂身邊,眼睛閃著亮,不由得有些嫉妒,便從袖子里取出手帕,疊起兔子來。她從小安安分分,沒怎么嬉鬧玩耍過,也懂不了幾樣逗人的玩意兒。這用手帕疊兔子的法兒,還是新婚那年馮賽逗她時,才第一次見到。 很快她就疊出了一只絹兔,用手捏搖著喚女兒:“玲兒,瓏兒,誰來跟我玩?” “娘!小聲點!別讓爹聽見了!”玲兒噓道。 瓏兒也跟著噓起來,兩人仍偎在柳碧拂身邊,這絹兔兒,她們玩多了,并不稀罕。邱菡見柳碧拂朝自己望了一眼,目光含著笑,似乎是嘲笑。 馮賽又趕往城西南的興國巷,去見魚行行首張賜。 經過浚儀橋時,一眼看見橋邊一家店頭花花綠綠掛滿了風鳶,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風鳶段家。他頓時想起一直說要給玲兒和瓏兒買風鳶,昨天正是清明放風鳶的日子,本該一家人去郊外好好玩耍,卻遭遇這些磨難。他心里一陣疚痛,暗暗禱告:女兒,你們一定要好好的,等爹找見你們,一定立即給你們買風鳶…… 他驅馬上了浚儀橋,望見興國寺前那條大街,不由得停住馬,見了張賜該如何說?他還沒想好。 從洛口回來途中,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個炭商譚力穿著飲食都盡力講闊綽,按理而言,他這樣講排場,身邊至少也得跟三五個侍從。然而,他卻始終獨來獨往,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馮賽從蔣魚頭口中聽到,那個于富似乎也是如此。為了求證這事,他才又向青鱗坊的魚販們打問,于富果然也是始終單桿兒一個,除了馮寶,再沒有其他人隨行。 譚力和于富都獨來獨往,顯然是不愿外人知道自己的行止,這樣便不用費力去封人的口,也不必擔心隱情泄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別人很難查找到他們的蹤跡。 繼而,馮賽又想到另一件事。譚力一個人,只截斷了汴河一路的炭。而于富卻能在短短幾天內,接連截斷五條河道的魚。剛才向班賀詢問時,班賀又說每條河道都不是于富親自去,而是另派了一個人。這顯然與之前的行徑有些背離,其中似乎有些疑點。 馮賽之前沒和魚行行首張賜交接過,今早在開封府外說話時,發覺張賜表面雖然柔和,但望著手下主管蔣衛時,目光無意中流露出一絲陰冷氣,顯然是個極深沉有謀的人。再聯想到炭行的事,張賜被于富要挾,自然不痛快,但一時又沒有辦法。他這邊的魚販因為漲價,紛紛跑去魚行其他四家買貨,這一定讓張賜更不痛快。 因此,馮賽猜測,截斷其他四條河道貨源的,并非于富,而是張賜。 去其他四條河道截貨和交易都只有一個牙人——馮寶。 馮寶恐怕不是于富叫去的,而是被張賜買通。 張賜在于富這里吃了虧,一時討不回來,自然會另尋他路。那四家卻沒有遭受于富的刁難,魚價照舊,讓張賜這邊虧上加虧。為找回所受的虧短,他恐怕是照于富的手法,說動馮寶,借于富之名,在別處尋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分別去截斷其他四河的魚源,而后將價格漲起來,正好補上自己所虧的。 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斷,只有找見馮寶才能確證。 想到馮寶,馮賽心里又一陣氣恨。這頑貨恐怕是自知惹了大禍,躲了起來。眼下魚行的事必須得盡快了結,剛遭了炭行的反咬,馮賽有些余悸,不知道見到張賜該如何開口才好。 他正在思忖,前面興國寺里傳來黃昏的敲鐘聲,在夕陽里沉沉回響。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潘高年。 第十八章 荔枝、飛鳥 族各有其類,物各有其辨,則君子小人見矣。 ——王安石 魏錚覺著有把利刃從心底鉆出,將心劃開,又向上疾刺,一直刺穿腦頂。 豬市的人跑來報信,說他的兩個兒子死在那間收賬的鋪屋里。他的老妻和兩個兒媳在后面聽到,急忙趕了出來,全顧不上規矩,一起尖聲哭叫起來。其他小妾和下人都不敢去勸慰,全都驚望著他。 魏錚坐在椅子上,臉獰成一團,不斷抽搐,活了六十二年,從來沒這么痛過。顫了半晌,才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下去!” 小妾、婢女們忙把他的老妻、兒媳扶到后面,那個報信人和其他仆役也趕緊退了下去。堂屋中只剩他一個。他仍坐在椅上,身子仍顫個不住,整個人覺著跌進了三九天的冰河底。沒有傷心,只有恨,從來沒這么恨過。他的牙齒不斷叩響,半晌才又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吼:“朱廣!” 馮賽走進興國寺,知客僧認得他,合十問訊后,便讓他自行去后面禪房。 馮賽是來拜會寺中一位老僧,這位老僧法名了智,俗名叫潘高年,曾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巨商,他經營的潘樓酒店,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 潘高年已經年過古稀,他是揚州人,五十多年前跟著運米船到汴京,身上只有幾十文錢。他先是在小食店里幫工,慢慢積攢了幾貫錢。他見汴京人嘴刁愛奇、好吃南食,自己又會煮揚州魚兜雜合粉,汴京并沒見到,便懇求食店店主引介他入了散食行,花了兩貫錢買了輛平盤兩輪的“浪子車”,又置了泥爐、鐵鍋、木桶,每日推著車子上街賣粉。他的粉口味新鮮,一桶粉推出去,很快便賣光。他做事從不惜氣力,從早到晚不歇腳。人都叫他“潘合粉”。不到兩年,就攢了一百來貫錢。他便典了一家腳店,除了賣粉,更添了幾樣新鮮南食,轉入食肆行。生意越做越好,資本也越來越雄厚,連著開了十來家腳店。他一直瞅著城里的店面,覺著能在皇城附近開家店,才算真有臉面。而其中潘樓最讓他心迷。潘高年不但看重了它的“潘”字樓名,而且汴京正店中,它離皇城最近,就在皇城東角樓外,沒有哪家地勢能及得上它。 潘樓原是大宋開國初年名臣潘美的親族所創,到神宗年間,潘家已經衰敗,新黨重臣呂惠卿的族親依仗勢力,低價典了過來。潘樓早已是汴京名店,便沒有改名。經營了十來年,正趕上王安石變法告敗、神宗皇帝駕崩,元祐太后垂簾當政,重新啟用司馬光等舊派老臣。司馬光清除新黨,呂惠卿被貶黜,他的族親也受牽連,被驅逐出京。潘高年早就在留意,一聽到消息,立即趕去商談,那樓照時價至少萬貫以上,呂家親族三日內必須離京,顧不得談價,結果潘高年以三千貫的極低價典買下潘樓。 潘樓一直以北食為主,潘高年接手之后,精選品類,添加南食、川飯,重新編定菜譜,又花重金到各路州請來幾十位技藝精絕的茶飯量酒博士,聚萃南北菁華,一舉成為汴京酒樓之首,贏得“不到潘樓醉,不知天下味”的名號。 十幾年前,馮賽初到京城,人地不熟,事事艱難,辛苦一年多才勉強上道。有回他接到一樁福建客商的荔枝買賣,這是極珍貴的果品,中等一些的商戶輕易舍不得買,巨富顯宦他又一個都不認得,便想到潘樓,試著找見潘樓的果蔬采買,他家正巧在尋荔枝。于是雙方當面驗貨,揭開筐蓋,里面荔枝顆顆飽滿,是上等新鮮的“皺玉”貨品,連葉子都鮮嫩嫩的。這荔枝是論顆賣,一顆要價一貫,雙方談了許久,最終以一顆九百文成交。 這是馮賽進京后做成的最大一筆買賣,雖然只是一小筐,總共二百二十一顆,算下來近二百貫。他不但得了六貫的牙錢,又結識了潘樓的果蔬采買,十分欣喜??墒腔厝ゲ艃蓚€時辰,潘樓的采買就使人來找他,他忙趕到潘樓,那采買臉色極難看,指著荔枝筐讓他看,他一瞧頓時呆?。嚎鹄锏睦笾?,最上面十幾顆剝開放著,露出里面果rou,全都稀爛生霉。他忙又剝開十幾個,全都如此。馮賽慌忙去找那荔枝商,但那是在汴河岸邊偶然遇見的,又是行商,到處都找不見。他疲累沮喪之極,雖然一年多也掙了八十來貫錢,但除去賃房衣食,只剩三十貫錢,為便于行走,又剛花了十二貫剛買了頭驢子。拿什么來賠? 他想到逃走,但從小就不愿服輸,何況這樣逃回去,也沒有臉見家人故友。呆坐在汴河邊反復思忖了許久,他才騎著驢回到潘樓,向那采買賠罪:“實在對不住,這些荔枝錢我來賠。不過眼下我只有二十貫錢,還有這頭驢子。剩下的一百七十貫錢能不能先欠著?我一定盡快還清?!?/br> 那采買還沒答言,旁邊一個人忽然笑起來。馮賽轉頭一看,嚇了一跳,是潘樓的主人潘高年。他只遠遠見過幾次,忙躬身揖拜。那時潘高年六十來歲,身穿一件半舊的素錦袍,頭戴黑方巾,精瘦矮小,極不起眼,絲毫看不出豪富樣兒,只有目光guntang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