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他本想索性走著過去,但才出城門,離豬市還有兩里多路,腿又扭到。他哭著求道:“倔祖宗,求求你就安生點,???”那驢子雖然聽不懂,卻也安靜了下來,魏豬倌重又慢慢騎上去,再不敢用力,只小心催著,驢子總算又小步跑起來。 魏豬倌這是急著要趕往南郊的豬市,他丟了昨天買豬的錢。 豬rou雖然賤,豬行收買價卻也已經漲到每斤三十文,一天要收買近百萬斤。昨天他帶了八十萬斤豬的錢,總共二千四百萬。為方便支付攜帶,其中兩千萬是便錢鈔,四百萬是銀鋌。昨天只收了幾百頭豬,將近十萬斤,用銀鋌付的賬,還剩了五百兩銀鋌。 昨晚他一直沒等見豬商來,心神不寧,走的時候只拿了那五百兩銀鋌,卻忘了兩千萬的便錢鈔。晚上回去見叔父魏錚,又被叔父呵斥,慌忙去尋馮寶,便沒有把錢交還給賬房,順路把馱錢的驢先趕到了家里。找到半夜也沒見馮寶,回去就睡倒了。今早起來打開錢箱,才發覺兩千萬的便錢鈔不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放在了豬市鋪屋的柜子里的。 于是他才奔命一般往城南趕來。 終于趕到了豬市,上午豬市十分冷清,沒有幾個人。他徑直趕到那間鋪屋前,急跳下驢子,正忙著掏鑰匙,旁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是豬市的稅監,他們平日經常閑談,那稅監笑著招呼:“老魏今天這么早?” 魏豬倌哪里顧得上,只點點頭,趕緊打開了鎖,一把推開了門,朝里一望,猛地驚叫了一聲—— 房內地上倒著兩具尸體。 馮賽回到了洛口鎮,他怕碰見蔣魚頭和那四個“黃河魚商”,先過橋來到南岸。 這時已經過午,他又饑又渴,便驅馬來到岸邊一間食店,拴好馬進去,選了個臨河又有柱子擋著的座,要了壺煎茶,點了一碗熟齏筍rou淘面。 他躲在柱子后面,坐下連喝了兩杯茶,這才向對岸望去,這里正好能瞧見對岸那間茶肆,剛才那四個“魚商”仍坐在原座上,正在舉筷吃東西。他叫過店里伙計打問:“小哥,你可認得黃河幾位大魚商?” “客官說的可是周大頭、李帆桿他們?” “我只知道黃河有四個大魚商,分別姓周、李、王、崔?!?/br> “那就是了,名字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諢名,另兩個是王浪兒和崔跳?!?/br> “你見過么?” “常見,四個人常年在洛口往來,好不招搖。不過這一向似乎來得少了?!?/br> “對面茶肆臨河角上那四個可是他們?” “那四個?不是!” “哦,多謝!” 那四人果然是假冒的黃河魚商。 馮賽默想起來,汴京魚行行首張賜為人品性如何,他并不清楚,魚行另外四個大魚商更沒有見過。不過,他們既然能使出這種手段,自然都不是端誠之人。已經吃過炭行一次虧,不能再招惹他們,只需盡快理通這汴河上游的貨源就好。眼下得找見真正的黃河魚商,于富兩天沒有去買貨,他們一定也很焦急。 面端了上來,馮賽卻沒了胃口,但空著肚子怎么辦事?他強迫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 才吃了幾口,一抬眼,見對面茶肆那四個人站了起來,出來后各自牽過馬,一起上馬,果然朝東望汴京方向行去。不過,到橋口時,他們竟上了橋往南岸行來。難道他們發現我了?馮賽先一驚,但隨即明白,這四人是怕回去路上碰到自己,為避開,所以要走南岸。他悄悄探頭出去,那四人過了橋果然繼續往東行去。 馮賽放了心,拿起筷子又繼續吃,剛吃了小半碗面,那個伙計忽然在身后喊道:“客官,那個不就是李帆桿?” 那伙計扒在木欄邊指向河中,馮賽忙順著看過去,見河上一條大船,船頭站著個灰衣瘦高個的中年男子。 馮賽忙扔下筷子,快步出店繞到河岸邊,追上那只大船,隔著河水大聲招呼:“這位仁兄,能否借步說句話?” 瘦高個聽到,轉過頭,望了兩眼,隨即吩咐篙工將船靠岸。 “仁兄可是黃河魚商?”馮賽抓住船上遞過來的長篙,借力跳上了船。 “是。你是?” “在下馮賽,汴京牙人?!瘪T賽從腰間解下牙牌遞了過去。 “常聽馮先生大名,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崩罘珬U面露疑色。 “我是為于富而來?!?/br> “于富?你見著他了?” “沒有,不過您先看看這個……”馮賽取出開封府公文遞了過去。 “我不識字,這是?”李帆桿接過看了幾眼,又遞了回來。 “這是開封府公文,于富已經觸犯較固、參市之禁,現在不知所蹤,開封府正在追查緝問他?!?/br> “哦?那是什么罪?” “壟斷物貨、攪擾交易?!?/br> “這也算罪?” “嗯。買賣交易貴在公平,若只有一家說了算,便是強買強賣了?!?/br> “哦……我也正在找他?!?/br> “他已經兩天沒有去收魚了?” “一天,昨天他還去黃河收了貨。今天卻沒來?!?/br> “哦?”馮賽微一詫異,不過這不是最要緊的,便轉而問道,“你們是如何打算的?繼續跟他交易?” “他若來收,自然要交易,他若不來,那就得另想法子了?!?/br> 魏錚已經很久沒殺人了。 他夾起小妾搛進碟子里的那塊清攛鹿rou,放進嘴里,慢慢嚼著。他愛吃鹿rou,比羊rou有咬勁,比牛rou又緊細。他也不愿燒炙蒸燉,更不喜放太多佐味醬料,只將后腿rou切成薄片,漬一點鹽姜水,在滾水里一汆即可,這樣才能留住鹿rou的生野氣。嚼到中途,鹿rou里殘留的血水被嚼了出來,這是他最愛的一瞬,喉頭一甜,舌尖一麻,一股子悸勁直透腦頂囟門。他不由得微閉起眼。 做豬行行首三十來年,魏錚心底已經沒了當年的那股子生野氣。若不然,也不會被那個朱廣捉弄了近一個月。 魏錚殺人還是從當屠夫的爹那里學到的。幼年時,他爹開了間rou鋪,街上有條野狗,常在rou鋪左右嗅探。魏錚常趁爹不留意,偷些碎rou丟給那狗。若是被他爹發覺,總要挨通罵。 有一天,他爹到后面做活兒,讓他守著rou鋪,那條狗又來了。魏錚從rou案上揀了些碎rou,一片片拋給那狗,逗著它玩耍。那狗被逗起了野性,竟躥過來一口叼了一大片豬耳,轉身就逃。這怎么成?魏錚忙追了過去,那狗正在墻腳急咬急吞,豬耳已經吃了大半,魏錚奔過去就要搶,那狗卻猛地張嘴,朝他手掌咬來,幾乎撕掉兩根手指。魏錚頓時哭起來,急怒之下,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去砸,那狗卻叼著半片豬耳逃走了。他爹聽到聲音,忙趕了出來,一邊急牽著他去找大夫,一邊狠罵道:“叫你再喂它!咬斷了你的手才知道是疼是癢!” 手傷還沒好,那狗又來了。魏錚又恨又怕,只要見到就撿石頭打。有回惹怒了那狗,險些又撲過來咬他。他爹看到,用麻繩挽了個繩套,放在rou攤邊,中間放了塊rou,而后拉著他躲在一邊。那狗嗅到rou,湊過來吃,他爹猛地一扯,繩套頓時勒住了那狗的脖頸。他爹將狗扯到后院,讓他拿過那把解骨頭的尖刀,他忙抓起遞了過去,他爹卻攥緊繩套說:“你來戳它,朝脖頸下面這里!” 魏錚雖然??锤赣H殺豬,但從沒動過手,哪里敢,慌忙搖頭,他爹罵起來:“你若不殺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見他爹果然要松手,又慌又怕,忙咬著牙將刀尖對準那狗的脖頸,閉起眼,狠狠戳了過去,“噗”的一聲,他感到手里的刀扎了進去,那狗尖聲嗚咽了一下,聲音極其驚心。他嚇得慌忙縮手,再睜開眼時,見那刀扎在狗的脖頸下面,淌下些血,狗卻沒有死,身子不住地扭,一直在嗚咽叫喚。 他爹一把攥住刀柄:“瞧著,要這么橫割一刀,才能殺透!”說著手一用力,刀刃橫著割破了狗的喉嚨,血頓時噴了出來,那狗隨即倒下,嗚咽踢蹬了兩下,便不動了。 魏錚心里一陣陣發悸,嚇得快哭出來。 隔了這么多年,嚼到這鹿rou的血水時,他不由得又回想起那種心悸,也始終忘不掉他爹說的那句話:“它不死,你就被咬!” 的確,這些年他碰見了無數像那只野狗一樣的人:你給他吃,他便歡喜;你不給他,他便搶;你去討要,他便為難你,反咬你。吃過幾次虧后,魏錚才真正明白他爹說的那句話:若想不被咬,那就殺死它。他爹年老后,他開始接管那間rou鋪。當時那條街上,挨著有五間rou鋪,一個比一個會說會做會賠笑。只有他,不愛說話,也笑不來,因而生意最清冷。rou經常放臭都賣不出去。他也盡力照著鄰舍的法子,卻始終學不好。生意漸漸就維持不下去了。他看著右手背上那道傷疤,想起了那只野狗,還有他爹說的話。 ——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琢磨了許久,有天看到一個賣藥的郎中路過,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個郎中從沒見過,一看就是異鄉人,到處游走賣藥。他瞅著那郎中一路叫賣著走走停停,一直出了街口,他這才快步追了上去。一問,那郎中果然不在這里停留,要去下一個縣鎮。他便說自己家里鬧鼠,街上野狗又多,經常偷rou,要買些砒霜。那郎中一共只有四兩,他全部買下。 他們這幾家殺豬洗rou用水多,井卻在街那頭,很遠,打水不方便。幾年前,幾家商議,一起出錢,請人在后街打了口井,都從后門打水,近便了許多。 回去后,他本想把砒霜投進井里,但怕藥量不夠,便將砒霜分成四份,各用紙包起來。裝作借東西、問事情,去隔壁三家rou鋪,借故支開主人,把砒霜投進各家的茶壺、鍋或水缸里。一個下午就辦成了。而后,他就坐在rou攤前等著。 投進茶壺的那家最先發作,主人才喝了兩口茶,忽然就栽倒在地,等他家人喊來大夫,已經吐著白沫死了。到晚飯時,左右兩家全都鬧起來,一家三個人中毒,一家除了主婦沒來得及吃,其他老幼六口全都死了。這時他家也已經開始吃飯,他將剩余的一些砒霜偷偷投進爹娘碗里,他爹娘才吃了小半碗飯,全都發作起來,摔了碗,栽倒在地上。他照著那郎中說的毒殺一條狗的量,減半之后,一狠心,自己也吞了下去。 不一會,肚腹中便燒痛起來,他忙大喊著“救命!”踉蹌奔出門。 這時街上許多人都圍在左右兩家,聽到他叫喊,近處幾個忙過來扶住他,又叫來正在隔壁看視的大夫,那大夫下午看視隔壁最先那家時,已知道癥狀是砒霜中毒,隨身帶著解毒藥丸,忙碾碎了沖水給他灌下去。他腸肚一直燒灼不已,到晚間才漸漸好轉。 事情驚動了官府,相鄰四家全都中毒,只有第五家rou鋪沒有一個人中毒,知縣認定這是為爭生意而毒殺同行,便命人將第五家的主人拘押審問,那人自然滿口喊冤。知縣開始還心存一些疑議,但查找一個多月都找不到其他嫌犯,便將那人簽判杖了五十,流配沙門島??粗青徣伺蠋фi被押走,魏錚這才放了心。 第一次殺人算是殺成了。 那條街上只剩了他一家rou鋪,生意想不好都不成。 從那以后,他膽壯起來,生意越做越大。一路上,只要碰到敵手,便設法除掉。三十多年,一共滅掉了七八十條性命。替他擔罪的也有四五十人。每一次,他都無比小心,從來沒有被發覺。直到十多年前,做到汴京豬行行首,將幾個大豬商全都除掉,再也沒有對手時,他才不用再殺了。 那個叫朱廣的商人卻突然冒出,重又激起他的殺意。 第十七章 兩千萬 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怠, 然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王安石 馮賽驅馬趕回了汴京。 他在洛口碰到黃河魚商李帆桿,正如他所料,于富才一天沒有去黃河買魚,黃河四商就已經坐不住,所以一早便催著李帆桿到洛口來找尋于富。既然于富已經違約,黃河四商以錢為重,自然不會繼續守信。李帆桿聽了馮賽的話后,意志更決,答應立即回去找另三個魚商,今天就將魚運往汴京。 不過李帆桿有一個要求,魚價得照于富出的價格。馮賽聽了有些為難,他只是中人,不能單獨答應價格。他略想了想,魚行斷了兩天的魚,這時應該不會太在價格上計較。另外,張賜為和于富斗,也曾主動提過價,問題應該不大。于是他答應李帆桿,今天的魚價照于富定的,不過往后,得和汴京魚行再商議。李帆桿聽了,便也沒再多說,點頭告別,讓船掉頭回黃河。 馮賽回到汴京,先順路來到城西的青鱗坊。 汴河上游一路的魚雖然已經理順,但于富還包斷了金水河、五丈河、蔡河、汴河下游的魚,還得去一一理順。不過回來途中,馮賽又心生一個疑問,他必須得先去查問清楚。 他來到汴河岸邊,見河邊泊著許多漁船,岸上船頭三三五五聚著些人,都戴著魚鱗紋的青布頭巾,腰帶也繡著個魚頭紋樣,知道是魚行的人,便走近岸邊那撮人,叉手拜問:“各位,能否打問一件事?” “哦,是馮二官人?聽說你去洛口了,找見魚了嗎?”最年長的一個問道。 “嗯,大致辦妥了,最遲今晚黃河那邊的魚就會送來了?!?/br> “太好啦!”幾個人一起歡嚷起來,引得附近其他人也湊了過來。 “我想請問一件事,你們見過那個商人于富沒有?” “怎么沒見過?瘦得猢猻樣兒,偏偏要戴個東坡高冠兒,穿件寬大的錦氅子,走起路來都要把胯子擺錯骨,勾欄里耍猴戲都沒有這種滑稽張致?!?/br> “他一般和什么人在一起?” “有時是他自個兒,有時和一個姓馮的,人說是馮二官人的弟弟。我如何看都不像,馮二官人這么文氣謙和,那個姓馮的卻是個滑油瓶?!?/br> “老齊,莫亂說,那真是馮二官人的弟弟?!绷硪粋€忙扯這人的衣袖。 馮賽并不介意,又問道:“那個于富沒再跟其他人一起?” “沒有,除了運魚來時雇的船只?!?/br> “多謝!” 馮賽拱手告別,心里那樁疑惑有了五成的定數。 邱遷回家去料理了一下染坊的事情。 父母都犯了春疾,邱遷到后面煎好藥,服侍父母吃了,陪著說了幾句話,安頓他們午歇,而后就到前面來。好在請的一位染作匠人已經十來年,染坊大小事,以及那幾個年輕染工,常日都是由這匠人照管,邱遷并沒有多少事可做,只是把染好的絹帛點算好,雇輛車送到三家絹帛鋪里,算賬收錢。 他把錢送回家里鎖好后,便急忙離開,臨出門前,那匠人又催問礬的事,說只夠兩天的量了。邱遷答應了一聲,先去礬店問了一圈,幾家都仍然沒貨,都在焦急。邱遷有些納悶,但心里裝著jiejie甥女的事,便又去尋楚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