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大宋開國之初,苦于黃河泛濫成災,汴河又時常淤積斷流,便開鑿運河溝渠,設置了水門,將黃河水引入汴河,沖刷汴河淤泥,保障漕運,又能緩解黃河水患。后來,為解除洛水泛溢之患,又修閘建堤,導洛通汴。洛口雖然只是個小鎮,但黃河、洛水和汴河于此匯通,東連汴梁,西接洛陽,比一般鎮子要熱鬧許多。 蔣魚頭性子有些急躁,一路上都有些失神不耐煩,不過,對馮賽還算客氣,沒有什么失禮之處。到了鎮子中央,這鎮子被黃河及洛水的河渠分成三大片,交叉處用三座大橋彼此貫通,人船稠密,十分喧鬧。蔣魚頭下了馬急匆匆四處張望著。 “蔣兄,那些魚商不是都被截在黃河上游了?”馮賽問道。 “先在這里找找看,這兩天都不見魚,恐怕是那個于富沒去黃河收魚,那些魚商賣不掉,說不準到洛口來了——哦!在那里!” 馮賽順著聲音望過去,見橋邊一座茶肆外站著四個中年男子,各自牽著馬,也在朝這邊張望。馮賽牽馬跟著蔣魚頭走了過去。 “四位都在一起?我正要去尋你們?!笔Y魚頭叉手拜問。 “哦?蔣總管?!彼娜艘黄疬€禮。 “這位是京城牙絕,馮賽先生……”蔣魚頭介紹道,“這四位是黃河那邊最大的四位魚商,周兄、李兄、王兄、崔兄?!?/br> 馮賽一邊致禮拜問,一邊打量,四人都穿著尋常舊綢衫,身上散發出一些魚腥味。 “咱們進去說話……”蔣魚頭叫店里伙計拴好馬,將諸人請進茶肆,選了個角落臨河的安靜桌子,推讓一番后,那四人序齒坐上位,蔣魚頭和馮賽在下手陪坐,坐定要了茶,蔣魚頭問道,“這兩天都不見你們的魚運到汴京,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也在納悶,等了兩天,都不見于富來取貨,今早實在坐不住了,才一起趕到洛口來看看。到處尋了一遍,都沒見到于富?!毙罩艿陌欀嫉?,他年紀最長。 “他不但耽擱了你們和我們的生意,連宮里的魚都缺了?!?/br> “哦?他莫不是生病了?” “不清楚,這兩天滿京城找,都不見他人影?!?/br> “這可怎么好?”姓周的嘆氣道。其他三人也面露憂色,一起搖頭。 “這樣干等下去,大家都要等死。要不這樣……”蔣魚頭提議道,“你們還是把魚賣給我們?” “這個……我們已經和于富簽了契,不好違約的?!?/br> “他兩天不取貨,已經違約在先了?!?/br> “話雖這么說,萬一他只是生了病,我們若貿然賣給你,他要鬧起來……” “雜買務已把他告到開封府了,開封府正在四處追緝他?!?/br> “真的?” “這還有假?” 馮賽聽到,從懷里取出那張寫著于富名字的官府公告,遞了過去。姓周的看過,又皺起眉:“這可不好辦了?!?/br> 其他三人也一一看過,問道:“周大哥,你看怎么辦?” 姓周的低頭想了一陣:“這公文只是推問情由,并不是結案判詞。結果如何,還不知道呢。我們得再等等,否則,萬一他被判無罪,錯便是我們的?!?/br> “嗯,有道理?!逼渌艘黄瘘c頭。 “那一旦被判有罪呢?”蔣魚頭忙問。 “那時我們就好辦了。便可以跟蔣總管你交易了?!?/br> “誰知道這案子要審多久?你們就一直等下去?” “唉,我們也沒法子。以前吃過官司的苦,就算賠些錢,也不敢再犯?!?/br> 蔣魚頭再三勸告,四人始終搖頭推脫,不敢把魚賣給他。蔣魚頭扭過頭嚷道:“馮二哥,你也說兩句??!” 馮賽原本要勸,但聽了幾句后,便覺得哪里不對,就沒有插言,只靜靜聽著。見蔣魚頭焦躁,才開口道:“四位仁兄的顧慮自然在理,只是若這么拖下去,一來大家都耽擱生意,人等得,魚等不得;二來,于富所為,的確是觸犯了較固、參市之禁,不可能全無罪責;第三,于富以一人之力,想要攔占全京城的魚行生意,眼下瞧著似乎很有些逼人勢頭,不過各位都是積年的生意人,自然都知道天龍難壓地蛇的道理,何況汴京魚行幾位大商,哪位不是天龍?諸位跟汴京魚行才是長久買賣?!?/br> “馮相公果然不愧汴京牙絕。不過,經商之道,信為本,契為憑。我們既已和于富定了契,除非他真毀了約,否則,我們實在不敢先毀約?!?/br> 馮賽聽了,越發覺得不對,但一時想不出哪里不對。 “各位莫要后悔啊?!笔Y魚頭道。 那四個人不再言語,一起笑著嘆氣。 蔣魚頭只得苦著臉告辭,出來后,不住嘆氣:“四個魚腦袋!看來只有等官府捉到那個于富,判定罪罰后,這事才能過去?!?/br> “咱們再找找其他魚商?”馮賽注視著蔣魚頭。 “黃河一路,這四人最強,占了八成以上的買賣。就算找見其他小魚商,那點貨也濟不得事?!?/br> “那咱們只能無功而返?” “他們四位不賣,有啥法子?馮二哥,你先回,我得去西京洛陽那邊。行首吩咐,若這里談不成,就去西京魚行,哪怕高價,也找些魚回去救急?!?/br> “成。豬行、炭行的事也急等著我,我就先回了?!?/br> 蔣魚頭送馮賽到鎮子東頭的路口,才止步告別。 馮賽上馬行了一陣,心里升起一團疑云?;仡^看蔣魚頭還站在路口望著,便繼續催馬前行,繞過一個灣口,估計蔣魚頭看不見時,才停住了馬。 不對—— 先是蔣魚頭的態度不對。 第一,魚行大麻煩雖然是由那個于富一手造成,但馮寶是中間牙人,多少也難辭其咎。這一向害得蔣魚頭四處奔波,挨了行首張賜不少罵,他對馮寶自然十分惱怒,連帶對我也隱隱不喜。他是汴京魚行的總管,地位雖不及行首,卻也遠高過我,往日又沒有生意交接,按理而言,完全不必顧及我之情面。然而,一路上他跟我說話,都十分客氣,似乎怕我什么。 第二,于富去黃河上游攔斷了魚源,又替黃河魚商省去了洛口及汴河下游稅關的麻煩,那四位黃河魚商自然不必來洛口。然而,蔣魚頭一到洛口,立即急急尋找黃河四商,似乎斷定四人一定會在洛口。而且,迅即便找見了??此埔馔?,恐怕并非意外。 第三,黃河四商始終拒絕把魚賣給蔣魚頭。蔣魚頭是個急躁人,這種時候,他按理會惱怒,至少也該質疑,黃河四商為貪利,先失信違了和汴京魚行多年的舊約,才和于富定新約。蔣魚頭卻沒有惱怒質問。 第四,剛才分手時,他本要趕往西京,卻先將我送到東邊,一直看著我走遠。這么做當然不是出于尊重我,而是……戒備我。戒備什么? 答案恐怕在黃河四商—— 第一,黃河四商是魚商,常年應當在船上。黃河順流來洛口并不慢,他們卻騎馬來的洛口。 第二,商談時,只有姓周的說話,其他三個只是隨聲附和。但于富已經連著兩天沒有取貨,還不知會拖延幾天。作為生意人,買賣關天,四個人卻一致執意要守信守約,竟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這不合常情。 第三,四人為了幾文錢的利,違了和汴京魚行的舊約,將魚轉賣給于富。然而,這時卻絲毫不惜生意中斷,鐵定了心要守約,哪怕得罪宮中和官府,都毫不動搖。 這四人恐怕不是黃河魚商! 若真是黃河魚商,生意中斷兩天,一定會無比惱急。這時,舊主顧來買魚,如同救命,迫不及待就要出手。哪怕到時候于富來問,也是于富違約在先,絲毫沒有理虧處。 那么,四人究竟是什么人?為何要假冒黃河魚商? 馮賽頓時想起炭行祝德實、臧齊和吳蒙三人之間的互爭互斗。 汴河上游歸魚行行首張賜,他是京城最大魚商,其他四條河的魚商自然都有妒意和覬覦心。就如吳蒙的貨若一直斷下去,自然會垮。汴河上游的魚一直斷下去,張賜自然也難支撐。那四人恐怕是汴京魚行其他四商派來,提前一步趕到這里,意圖阻止我找見黃河魚商,解除張賜的斷貨之危。 而蔣魚頭自然已經背叛其主,和他們暗中約好,因此才會心虛,一路上壓著憤懣,對我十分客套;與四人商談時,也只是假意勸挽,并沒有動真怒;和我分手時,才非要送我到路口,看我走遠才放心。 想到此,馮賽心里頓時騰起一股厭憤,妻女下落不知,卻偏偏一層接一層的麻煩不斷。才經歷了炭行三商的貪狠互斗,魚行竟又是如此,無意間又踏進一場險惡危局。 他不愿再沾惹一分一毫,揮鞭催馬,向汴京趕去。 然而,才奔了百十步,卻不得不頹然勒住了馬。魚行的麻煩若不理清,回去只能被纏住,照樣沒辦法全力去尋找妻女。他心里一陣氣苦,望著湯湯河水,悶吐了一口氣,壓住心中厭憤,急急尋思對策。 第十六章 尸首、殺人 節義之民少,兼并之家多, 富者財產滿布州域,貧者困窮不免于溝壑。 ——王安石 崔豪心里裝著事,剛睡到中午就趕緊起來,把劉八和耿五也催了起來。 劉八和耿五昨晚在吳蒙本宅外守了一晚上,雖然被叫醒,卻仍縮在被窩里賴著。崔豪坐在炕沿上,打量著屋內。這是他們三人在爛柯寺后邊一個破落院里租的一小間窄房,土墻潮暗裂著縫,冬天透風,單層瓦頂也多年未修,夏天漏雨。就這樣,一個月卻也得一貫錢。屋里一張大土炕就占了大半間房,上面鋪著他們從家鄉背來早已破爛的舊被褥,散出nongnong的汗臭霉味。旁邊靠里一張折了半條腿、用磚塊撐著的方桌,兩只油黑的木凳。吃飯時,他們三人中的一個得坐在炕沿上。門后墻邊,一只裂了幾道深口子的泥爐子,上面架著只黑舊鐵鍋,燒水煮飯都是它。爐子旁邊一個舊木架,上一層放著碗筷鍋鏟,下面一層塞著些雜物。 想起昨天翻墻偷進的吳蒙別宅,他不由得大大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兩個縮在被窩里的同伴:“你們兩個,把耳朵伸出來,我有件大事跟你們商量?!?/br> “啥事?”劉八把頭鉆了出來,眨著困眼。 “你們愿一輩子這么窮下去?” “那自然不愿?!?/br> “既然不愿,我想出了個生錢的好法子?!?/br> “啥法子?母錢?”劉八半截身子嗖地鉆出被子。耿五也把腦袋伸了出來。 “不是,哪里找母錢去?昨天我翻墻跳進吳蒙別宅的院子,你們猜我瞧見啥了?!?/br> “啥?”兩人的頭一起往他這邊湊過來。 “錢!滿屋子都是錢!當然,不是現錢,是值錢的東西。除了地上的土,那宅子里每間房都堆滿了值錢貨。隨便一個枕頭、一個墩子,比咱們三個所有家當都貴十倍百倍。最可恨的是啥,你們知不知道?” “啥?”兩人睜大了眼。 “那宅里除了個看院子的老漢,居然沒有一個人住,幾個月幾個月空著?!?/br> “這就是財主??!”劉八感嘆道,“對了,哥,你說的生錢的法子是……” “吳蒙雖然富,但在這汴京城排起名位,數到腳趾頭也還輪不到他。他都這樣,我猜滿京城富人這樣空著的房到處都是,里面值錢的東西也只有更多?!?/br> “哥,你說咱們去偷?” “啥叫偷?是拿來換錢?!?/br> “嘿嘿,還是偷?!?/br> “我們豈是那些呆頭賊腦不入流的貨色?昨天夜里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專找那種空宅院,去拿那些值錢貨,拿出來換了錢,咱們最多只能用一半,剩的一半就去救濟那些窮苦人。不但自己痛快,也得讓別人沾帶些財氣,這才是豪俠!” “好!”劉八跳起來。 “嗯!”耿五用力點頭。 “哥,那我們今天還要幫馮大倌兒去看著那宅子?” “你始終這么不入流。咱們已經答應了馮相公,自然要幫到底。何況馮相公還給了那么些錢。記住,不管有錢沒錢,說出去的話都得比金銀更值價,這才是豪俠!” “嗯!” “趕緊起來,出去好好吃一頓,然后分頭去辦事。我找劉石頭他們仍去吳蒙別宅那里守著。你們兩個就到城里各處找弟兄們打問。咱們一靜一動,兩下里使力,盡快幫馮大倌兒找回妻兒。了了這樁事,就放手去尋大宅院、拿大錢!” “好!” 魏豬倌快要哭出來,他狠狠抽打胯下的驢子,可那驢子性子極倔,抽得狠了,竟然猛地定住,接著又亂扭亂跳,把魏豬倌蹶到了地上。魏豬倌又急又氣又痛,費力爬起來,抓著鞭子又要抽,那驢子一惱,揚起蹄子一踢,正踢中他的胸口,他險些又摔倒在地。 魏豬倌再吃不住,哭罵起來:“倔祖宗,你這是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