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你說那三個看院人誣陷?”聞推官語氣緩和了一些。他家中親屬有兩樁生意都是托馮賽做成,私底下很倚重馮賽,也清楚馮賽為人。 “那三個看院人每月酬勞最多不過三五貫錢,但據小人猜測,三人身上必定有不少銀錢,大人派人一搜便知?!瘪T賽望向祝德實和臧齊,兩人都忙垂下頭,神色大變。 “你這么確信?” “小人不能自證清白,但自知清白。因而能斷定他們三人是作偽證。他們絕不會平白作偽證,自然有人用錢買通了他們?!?/br> “你們去那場院,可曾搜過那三人?”聞推官問那報信的公差。 “搜了,每個人身上揣著五兩銀子。卑職問他們,他們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卑職緊著來報信,便先騎馬過來了。他們三人隨后帶到?!?/br> 聞推官望著馮賽微微點頭:“看來你說得不錯。你剛才說有幾處疑點,這一條等那三人帶到,自然明白。還有呢?” “第二條是——吳蒙明明知道有那些炭,卻仍延誤了宮中之炭,他會如此大膽,必然有其大膽的原由,只等大人細問?!?/br> “大人,小人是被人陷害!”吳蒙趴在地上哭喊道。 “嗯,這一條我自然會問。還有呢?” “第三條,昨夜偷偷運走那些炭的人是誰?吳蒙若有罪,偷運炭的人也同樣有罪。只憑大人公斷?!?/br> “好。這條仍得等那三個看院人來,才能查明。還有沒有?” “還有一條,便是那個炭商譚力。大人查明前三條之后,自然會明白,譚力才是幕后元兇。而且小人正要報案,昨天小人家中妻妾女兒四人被人綁架,至今不知下落,小人猜疑,綁架者也是譚力?!瘪T賽想,再不能暗查,必須得借助官府力量了。 “哦?他為何要綁架你妻兒?” “這場石炭糾紛,小人是中人,他恐怕是為要挾小人?!?/br> 聞推官忙吩咐一個衙吏:“你速去將此事告知右軍巡使,讓他查找馮賽妻兒下落!” 那衙吏答應一聲,快步跑出。馮賽忙道:“多謝大人!” “依你看,這宮里的炭該如何處置?” “那一萬秤存炭急切間恐怕難以立時找見。由于譚力作怪,吳蒙已經斷了兩天的炭,的確拿不出。以小人愚見,恐怕還得祝、臧二位想辦法,各自尋幾百秤,把今天的炭先送到內柴炭庫救急。明天若能查問出那一萬秤炭的下落最好,若仍查不出,還是由他們兩位暫時救急。至于譚力那邊,小人雖然不知道他人在何處,但汴河一路斷貨之憂,三天之內,應該就能解決?!?/br> “好,你們二位看這樣成不成?”聞推官轉頭問雜買丞和內柴炭庫丞。 “我們不管如何處置,只要宮中不斷炭就成?!眱炔裉繋熵┍R晨道。 “你們兩個呢?”聞推官又問祝、臧二人。 “小人這就回去尋炭,中午之前一定把炭交到內柴炭庫?!弊5聦嵜Φ?。 “好。這樁案子先就這樣。你們各自趕緊先去尋炭,其他的明天再審?!?/br> “聞大人,宮里等著回話,不才先告辭?!眱炔裉繋熵┍R晨先走了。 祝德實和臧齊也苦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告退,吳蒙則被衙吏架起來,拖出去暫時收監。 馮賽長舒了口氣,也起身要走,聞推官卻道:“馮賽,你的事還沒完,還有兩樁要命官司,也得問你?!?/br> 邱菡被一陣窸窣聲吵醒,屋子里燈吹滅了,一片昏黑,不知道是什么時辰。那些人似乎把暗室上面的蓋子揭開了,門縫里透進些微光,應該是天亮了。 聲音正是從門那邊發出,昏暗中,她辨認了半天,才認出是柳碧拂。柳碧拂手里扯著一張帕子,正往放在門后的馬桶沿兒上鋪,可就算把帕子對角扯開,也只有那么長,只能蓋住小半圈。柳碧拂左試右試,最終還是沒辦法,只能把帕子鋪在前半圈上,這才撩起裙子,小心坐了下去,翹著后臀,顫巍巍,生怕皮膚沾到馬桶沿子。 其實邱菡昨晚已經看過那馬桶,里外都是新的。到這地步,柳碧拂竟還這么裝嬌貴樣兒。邱菡轉過臉,鄙夷冷嘆了一下,伸手摸摸身邊熟睡的兩個女兒,又忍不住愁起來。 昨晚,小屋的門打開,一個老婦人端著一盤飯菜慢慢走了進來,擺到桌上。邱菡一看,四碗羹、四樣菜,飯菜器皿比自己家中都精貴。她微有些詫異,見那老婦轉身要走,忙拉住問道:“婆婆,這是哪里?為何要把我們關在這里?” 那老婦搖搖頭,并不作聲。邱菡還要問,那個黑壯漢走進門里,手里托著盞油燈,朝邱菡瞪著眼。邱菡發覺他眼中除了威嚇,似乎還隱隱藏著些說不清的東西。 邱菡已不愿再怕,也回瞪著那人:“你們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卻不答言,伸手要拉開邱菡的手,邱菡不愿被他碰,忙放開了手。老婦忙走出門去,竟然向上走去。燈影下,隱約見門外是一道窄階梯。邱菡這才發覺這屋子沒有窗戶,是間地下暗室,難怪如此憋悶。 四人吃過飯,兩個女兒鬧著要回家,邱菡只得柔聲安慰,讓她們躺到床上。累了一整天,兩個女兒很快便睡去。邱菡想跟柳碧拂商量一下,柳碧拂卻只垂著頭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鼻褫找粣?,也不再開口,躺在女兒身邊,也是累極,雖然心里憂懼,卻也不久便睡著了。 此刻醒來,覺得這屋子比昨晚更加憋悶,透不過氣,她又憂躁起來,不由得恨起馮賽,一定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否則我們母女哪里會遭這個罪? 昨天下午,楚三官帶著邱遷先到皇城東邊潘樓街的瓦子去尋馮寶,這一帶是京城瓦肆最繁鬧的地方,從南街到北街一連三個大瓦子,桑家瓦子、中瓦、里瓦,共有大小勾欄五十余座。其中,中瓦子的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最大,一棚就能容數千人。京城玩樂的人,大半都聚在這里。邱遷的父親家教極嚴,邱遷只在幼年時跟著舅舅來過兩回,成年后再沒來過。 才走到潘樓東街,就聽見一陣陣鼓樂笑鬧聲,等走進桑家瓦子,人頓時被聲海吞沒,像是跌進了云霞繚繞的彩陣里,比他幼年所見更加喧鬧繁盛。大大小小的棚子一個挨一個,懸掛各色彩招花簾,每個棚子里都坐滿了人,唱有小唱、嘌唱、教坊樂、諸宮調;戲有諸般雜劇、傀儡戲、喬影戲;說有說史、說鬼神、叫果子、說渾話;雜伎有球杖踢弄、舞旋、弄索、百禽蟲蟻……京中百伎雜藝,全都薈萃于此,聲名技藝稍差一些的,都沒資格這里做場。再加上賣藥、賣卦、探搏、飲食、剃剪、紙畫等各色小販往來穿插,笑聲、唱聲、呼喝聲、鼓樂聲、叫賣聲混做一團。 一進來,邱遷立刻便眼暈耳震,腦仁發脹,連腳下的路都辨不清,只能緊緊跟著楚三官。楚三官對這里卻熟絡無比,左穿右繞,隨處和各色人搭話嬉笑,詢問馮寶的蹤跡。連問了幾十個人都說幾天沒見馮寶了。好不容易才出了桑家瓦子,楚三官又引著邱遷穿進中瓦和里瓦,兩家比桑家瓦子更大,人也更多。楚三官又逢人便問,問了近百來號人,都搖頭說沒見馮寶。 等出來時,已是深夜。兩人疲累之極,邱遷記掛著jiejie和甥女,還想繼續找,楚三官卻連聲不肯,說回去這么晚要被父親打死。邱遷只得先去jiejie家再看看,敲門一問,仆人阿山夫婦和阿嫻都已經回來,卻都苦著臉搖頭,馮賽、馮寶也不見回來。邱遷只能先回家。 今天天才亮,他就爬起來,隨意吃了點東西,跟父親謊稱去看礬到貨沒有,匆忙出來,騎著驢子又趕到甕市子街,門敲開后,仆人阿山仍搖著頭,說連馮賽也一夜未歸,馮寶更不見人。 邱遷越發憂急,忙去尋楚三官。到了街口的楚家藥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正在店里罵伙計,認得是楚三官的父親。昨晚楚三官特地交代,他父親若在,千萬不能喚他。邱遷只得在一邊等著,瞅見楚三官父親去后面了,才小聲央告一個伙計去喚楚三官。好半晌,才見楚三官打著哈欠出來,說得先借邱遷的驢子送兩擔藥去城南。邱遷只得幫他把藥送到城南。完事后,楚三官才說:“咱們去芳酩院,馮泥鰍一定是鉆到那里去了?!?/br> “芳酩院?”邱遷一驚,他知道芳酩院是“汴京念奴十二嬌”之一“酒奴”顧盼兒的行院。 “往年他不在瓦子,就在賭坊,可自從他哥哥娶了茶奴,那個茶奴和酒奴又是好姊妹,兩個比別人更親香,他只見了一回顧盼兒,就沒了魂,趁著這個便利,沒事也要找出些由頭,滑皮滑臉拼命往芳酩院鉆?!?/br> 邱遷聽了,心咚咚跳了起來,臉也頓時漲紅。 第十三章 芳酩院、饅頭店 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 ——王安石 “將魚行張賜和豬行魏錚一起傳上來!”聞推官吩咐道。 一個衙吏忙出去傳喚兩人,片刻,張賜和魏錚一起走了進來,跪在馮賽身旁。馮賽有些訝異,自己從未接過魚行、豬行的生意,怎么會關涉到他們的官司?再看雜買丞婁輝仍站在一旁,并未離去,就更加納悶。 “婁大人,只有魚行和宮里有關吧?那就先問魚行……”聞推官望向魚行行首,“張賜,為何一連兩天短缺了宮里的魚?” “大人,魚行豈敢違逆宮中?”張賜今年已近六十,須發皆白,不過面色紅潤,一雙眼睛目光柔和,說起話來也和聲細語,“一連兩天,魚行都只收到常日兩三成魚,貨色又不好,斤半以上的都少。宮里的魚又不能隨意將就,只敢揀選最好的,因此不得不短缺了數量?!?/br> “為何會這樣?” “上個月有個叫于富的富商包攬了上游黃河的貨源,這一路占到京城魚量四成以上,于富出的價高,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的魚販聽到消息,都不再把貨直接交給魚行,爭著先去找他,結果八成的魚全都被那個于富攥在手里,成了汴京城的魚頭兒,他和牙人伙在一處,肆意漲價,左右刁難魚行。貨被他截斷,我們也沒有辦法,只得盡力奉承他。這樣也就罷了,誰知道這兩天,他竟連一條魚都不送了?!?/br> “這于富現在哪里?” “不知道。我們派了許多人去尋,都沒尋見。就連那牙人也不見了人影兒?!?/br> “那牙人叫馮寶?” “是?!?/br> 馮賽一聽,頭里嗡的一聲。馮寶什么時候去做了魚經紀?! 聞推官看了他一眼,低頭翻看了一陣案卷,又問豬行行首:“魏錚,豬行又是什么緣故?” “稟大人,豬行和魚行遭遇差不多,也是被一個外來的富商截斷了貨源,顛來倒去為難豬行,這兩天也是忽然斷了貨,收到的豬還不到平常兩成。替那富商跑腿撮合的牙人也是馮寶?!?/br> 馮賽聽了更加吃驚,難道重名了? 聞推官又問:“你們說的這牙人馮寶,可是你們身邊這馮賽的胞弟?” “是?!眱扇送瑫r回答。 聞推官望了過來:“馮賽,馮寶現在何處?” “稟大人,小人不知馮寶現在何處,也正在四處找尋?!?/br> “他做豬魚兩行的經紀,你可知道?” “小人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聽到?!?/br> “真的?” “小人不敢欺瞞大人?!?/br> “馮寶既是你胞弟,他入牙行,又是你作保,馮寶既然躲藏不見,這兩樁事便得由你來擔。尤其魚行,也關涉到宮中,你得火速辦妥?!?/br> “是?!?/br> “今天何時能把宮里的魚交足?” “這個……” “至少得申時之前?!彪s買丞婁輝在一旁忽然道。 “那就申時。聽到了嗎?馮賽!”聞推官忽然提高音量。 “是?!?/br> “至于豬行和魚行的事情,關及汴京百萬官民飲食,都是天大的事,耽擱不得,也只能給你三天時間?!?/br> “是?!?/br> 邱遷跟著楚三官,來到景靈宮東門的姜行后巷,才到巷口,邱遷的心又怦怦跳起來,他知道芳酩院就在巷子里左邊第三個院子。他曾獨個兒偷偷來過好幾回,裝作行路,走過芳酩院,向里覷過幾眼。 那還是兩年前中秋,汴京各大酒坊的新酒釀成,照例要辦開沽會,各個酒坊向官中進呈一色上等酒。每家都雇請社隊鼓樂,沿街爭勝。隊首都是三丈多高的長竹挑起白旗布牌,上寫“某庫選到有名高手酒匠,醞造一色上等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幾個錦衣壯漢挑數擔呈祥新酒,樂隊跟在后面擊鼓奏樂,各色社隊競相逗趣,糖糕、面食、車架、漁父、出獵、臺閣……而最打眼的則是官私妓女——每家都要爭請名妓壓陣,銀鞍鬧妝馬匹上,名妓們頭戴花冠,身著花衫,或執花鼓,或捧琴瑟,引得滿街人爭看。 邱遷當時先也只是瞧熱鬧,然而,第三隊過來時,他一眼看到了顧盼兒。 顧盼兒并沒有像別人那樣戴鑲金墜玉的花冠,只用一根紅絲繩扎了個斜山式烏油發髻,上面插了六朵粉艷鮮綻的芙蓉花,身穿緋紅軟綾衫、淺粉色羅裙,肩臂上披繞著一條紅葉紋樣的輕紗。她也沒有騎跨在那匹胭脂馬上,而是側著身子斜斜坐著,軟軟笑著。 邱遷不知道當時心里為何跳出“軟軟”兩個字,但覺著那笑容身姿,真如詩中所言的“侍兒扶起嬌無力”,嬌慵中散著些醉意。當顧盼兒走近他這邊時,他忙抬頭細細盯看,白膩微豐的面頰襯著芙蓉和衫色,暈出些緋色。那雙細而長的眼,微微乜斜,如霧中青草間的露水,目光瑩瑩顫動。嘴角的笑,艷冶中還有些憨態。經過時,她身上散出淡淡豆蔻香氣,而那雙輕挽紅絳韁繩的手,白玉脂一樣。邱遷恨不得立時奔過去將那兩團白玉脂捧在自己手里,可隨即又覺著自己的手太臟,不由自主在衣襟上擦了擦。顧盼兒卻隨即走了過去,他忙追魂一樣昏昏然跟過去,接連踩到幾個人的腳,險些被絆倒。 自那以后,他時常偷偷想起顧盼兒,也打問到她是汴京“念奴十二嬌”的“酒奴”。不過,偷偷來這里幾回,他都沒再見過顧盼兒一眼。沒想到今天竟要走進芳酩院。 院門開了一半,門扇漆成黑色,角上鏤著流云梅花紋,露出里面一道粉壁,上繪著仕女擁瓶、把盞、斟酒的院體畫。一眼看到圖中那雍容艷冶的仕女,邱遷心又跳起來,呼吸也隨之急促。這是他第一次走進行院。 楚三官則晃著肩膀大咧咧走進了院門,邱遷忙跟了進去。繞過粉壁,小小巧巧的一座庭院,院中央一大塊太湖石,石邊高高低低雜植著各類香草藤蔓,碧油油滿目青翠。一個婦人從前廊走了過來,五十來歲,胖胖的,衣著華盛。她望著楚三官,臉上有些嫌厭:“楚三,你又來做什么?” “mama,我是來尋馮寶?!背儋囆χ?。 “他又不是我養的狗兒,尋他到我家來做什么?” “出了大事,急著尋他,mama不要藏起他?!?/br> “我藏他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寶貨?!?/br> “可不是說著耍,他家真出了事,連你們家酒奴的姊妹茶奴都不見了?!?/br> “你這潑賴,都說了幾天都沒見他,管自在這里啰唣!” 婦人連連擺手,作勢要趕,屋里忽然傳出一個嬌糯的聲音:“mama,碧拂jiejie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