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是??!你們都是大財主,坐得起,我們這些空一天就得餓一天!” 張賜見說不通,趕緊和四大魚商躲進門里,蔣魚頭稍一遲,后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掙脫,鉆進門去,門仆慌忙把門關死。 “這一整天,你躲到哪里去了?”張賜轉身怒問,目光冷劈向蔣魚頭。 “我……” 魏豬倌急急忙忙去見行首魏錚。 天黑后,他帶著仆役將那幾百頭豬押到殺豬巷。今天豬數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只能照減下來,分給各家屠戶。屠戶們都是預交了錢的,量少這么多,自然都大不樂意,吵吵嚷嚷了半個多時辰。魏豬倌解釋得喉嚨都要著火,也沒人聽得進去,他只得瞅個空子,騎上驢子飛快逃開。 魏豬倌今年四十七歲,他原是蜀地鹽礦上的礦工,因是行首魏錚的遠房侄子,沾了些親,才被帶攜到這汴京城。當年在鹽礦,一年最多掙四五十貫。那時他想著若是一年能掙一百貫,那就是活在天上了??墒堑搅司┏且豢?,一年百貫,在這里只是餓不死的窮漢。像他的叔父魏錚,為叔祖備了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貫,添了匹馬也是一百貫,今春給妻妾各置了兩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貫。而他,替叔父收豬,每個月八貫錢,一年也近百貫,但能值什么?一家五口,除去賃房錢,也只是每頓都能見葷而已。這還是沾了身在豬行的光。像羊rou,貴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幾頓。 到了這個年紀,他也沒有多余念頭,只想著安安穩穩把這差事做下去。一對兒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紀,好在已經分別和果行、鞋行的兩個經紀定了親,大家門戶都差不多,于奩妝聘資上,私底下已經說好,互不為難。不過就算這樣,一個至少也得五十貫,才勉強算像個人樣。來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積攢了八十貫錢,還少二十貫,一直在為這犯愁。 這種時候,偏偏遇上這樣的事。一想到要見叔父,他就滿心地怕。叔父雖然是豬行行首,卻生得干干瘦瘦,為人又冷利刻薄,絲毫錯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兇,連嬸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個字。這事該怎么交代? 他來到叔父宅前,下了驢子,拴在門邊,猶豫了半晌,才抬腿進門,看門的仆人見是他,小聲問候了一句。在這宅里,誰都不敢高聲。他點點頭,小心走進去。宅子不寬,但很深,有七進院落。這時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沒點燈,第二層院子正屋里才透出些燈光。他放輕腳步,穿過前堂,來到第二層庭院,撲鼻先聞到一股香氣,rou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了口口水,今天遇到這事,忙亂得一直沒顧上吃飯。 正屋里燒著幾對高燭,很亮堂,那張黑漆大桌上擺了十幾樣菜,魏錚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兩個小妾站在他身邊靜悄悄服侍著。 魏錚正夾了一筷子鹿脯放進嘴里,他一直愛獨自慢慢進餐,雖已六十多歲,牙卻堅牢,咬得嘎吱嘎吱響。 魏豬倌知道叔父吃飯時最恨有響動,便站在院子里不敢進去。 “大辛嗎?”叔父忽然高聲問道。 “叔父……是我?!彼@了一跳,黑暗中叔父怎么瞧見的?忙快步走到門邊。 “這么大的事,不趕緊來報,瘟死在城外了?” “叔父,”他一愣,“您已經知道了?” “找兩個人,把那個姓馮的瘟崽子給我綁來!” “馮寶?” “還不快去!” “是!” 邱遷又趕到甕市子街橫巷,楚三官躲在街邊那棵大柳樹下等他。邱遷看他那副輕滑樣兒,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里說一聲?!?/br> 他騎驢先進巷子來到jiejie家,家里仍只有小茗一個人,其他人一個都沒回來,什么信兒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找人要緊,只得信一回楚三官了。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進到旁邊一間茶肆,茶肆主人和馮賽往來親熟,邱遷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為人忠厚,便從袋里取出回家時寫好的契書:“崔伯伯,我和這位楚三官人有樁交易,能否請你做個中人證見?”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頓時露出猶疑,給邱遷遞話:“什么交易?現今人心浮亂,買賣不好做,當心為上?!?/br> “嗯,多謝崔伯伯提醒,不過這事已經說好了?!鼻襁w將契書遞過去。 “尋馮三郎?對啊,我也有幾天沒見到他了。他怎么了?不過,尋個人要二十貫?”崔店主連聲問起來。 “老崔,說那么多做什么?”楚三官不耐煩了,“你愿意就做,不愿做,我們找其他人去!” “崔伯伯,我有件極緊急的事要尋見三哥,等不得?!鼻襁w忙解釋。 “你當真想好了?” “嗯?!?/br> “那我也不好多說了?!?/br> 邱遷和楚三官分別簽了字,崔店主最后才皺著眉簽了。邱遷收好契書,這才從驢子上取下兩大袋銅錢,一共十六貫。其中六貫是去舅舅那里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來沉穩規矩,不亂使錢,兩家也時?;ハ嘀苻D銀錢,沒多問就取給了他。邱遷又回家謊稱找見礬了,將那十貫錢也搬了出來。 “沒有假錢吧?”楚三官把錢袋放到地上,歡喜打開查數。 “放心。都是自家用的錢?!?/br> “你在這里等等,我把錢先放回去,然后再陪你去找馮寶?!?/br> 一袋錢有三四十斤,楚三官費力拎起來,搖搖蕩蕩走進街對角自家的藥鋪。半晌,才拿了塊麥糕邊咬邊晃了出來:“咱們先去桑家瓦子,他常日都在那里頭混?!?/br> 馮賽一直在吳蒙別宅的對面守候著。 他和崔豪時而在一處,時而分開,不過都躲在暗影里。站累了就靠墻坐一會兒。一直到后半夜,都沒見人來。崔豪看著還成,他卻疲乏之極,幾次險些睡過去。這些年,他周旋于富商大賈之間,只靠言語吃飯,哪里受過這種累?但除了守在這里,他也再想不出找見妻女的其他辦法。 難道是我們在這里被發覺了?應該不會。難道是送到吳蒙本宅去了?為防這一著,他已經讓劉八和耿五去那邊守著了。不過吳蒙應該不會這么沒成算,敢把碧拂直接送到自己本宅里,更不必說邱菡母女三個?;蛘哒f,譚力本就沒打算把邱菡母女送到吳蒙這里?但他和我無冤無仇,又比我富得多,若不是要陷害吳蒙,何必要綁架我妻女?難道綁架者不是譚力?除此之外,還會是誰? 他越想越亂,越來越沒有頭緒。 箱子蓋忽然打開,那個猩猩一樣的黑壯漢站在外面,俯身一把攥住邱菡的胳膊,把她抓了起來。隨后將玲兒和瓏兒也從藤箱里拎了出來,替她們母女解開了勒在嘴上的布條、綁住雙手的繩索。柳碧拂已在屋里,繩索也已解開,正呆坐在床邊。 邱菡趕忙一連聲地問和求:“你們想做什么?你們要抓,就抓我,把我兩個女兒放回去!” 那黑大漢卻像是沒聽見,只漠然看了一眼,拎起那個大藤箱走出門去,從外面將門鎖上了。兩個女兒忙撲到邱菡的懷里,邱菡摟緊女兒,四處一看,身在一間小屋,四周墻上糊著白紙,靠里一張大木床。此外,屋中只有一張圓桌、四個繡墩。桌上一套紅瓷茶具,點著一盞油燈。器物床褥看著都精貴,只是屋里有些憋悶,讓人氣窒。 剛才她們母女在那個場院沒能逃成,又被綁起來丟進大藤箱里,搬上了車,一路晃蕩來到這里。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她一陣慌怕,又看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仍是那副全然聽命的清冷樣兒。邱菡想起剛才在炭院里丟下她不管,心里一陣不自在。 柳碧拂碰到她的目光,輕輕站了起來,輕聲道:“jiejie,坐一坐吧?!?/br> 第十二章 開封府、暗室、瓦子 未有危人之親,而人不危其親者也; 害人之身,而人不害其身者也。 ——司馬光 “你是馮賽?” “是?!?/br> “你得跟我去開封府衙,有官司。這是傳票?!?/br> “什么官司?” “去了就知?!?/br> “能否容在下進去換件衣裳?” “推官大人嚴命,即刻就得去?!?/br> 馮賽昨晚在吳蒙別宅外面蹲守一整夜,弄得一臉灰、滿身土,這些年他從來沒這么邋遢不整過。清早趕回家來看,卻見這個公差守在門外,聽他這么說,只得重新上馬。仆人阿山夫婦和阿嫻、小茗聽到聲音,一起跑了出來,都一臉驚惶。 “她們可回來了?”馮賽忙問。 “沒有。三相公也沒見人?!卑⑸娇嘀?。 “你們看好家?!?/br> “快走!”那個公差也上了馬。 馮賽只得隨著他快馬向內城趕去。這個公差騎了馬,看來事情真的緊急。但會是什么官司?難道是炭的事?臧齊昨晚并沒把炭運到宮里?話已經說明,他應該不敢啊。馮賽暗暗懊悔,昨天該看著他把炭運過去。 昨晚蹲守在吳蒙別宅那里,一個人影都沒見到。天剛亮,崔豪另去尋了三個會拳腳槍棒的力夫朋友,分別挑個挑子,裝作賣菜蔬、果子的,在那里繼續監守。他們幾個回去睡覺。馮賽又疲又困又焦悶,看來是自己估計錯了,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否被譚力劫走、是否會送到吳蒙別宅,都成了疑問。這里不知又攤上什么官司,禍事連連,這是怎么了? 他心里焦苦無比,跟著那公差由梁門進到內城,向南沿太平興國大街奔到開封府衙。府衙分左右廳,他們趕到左廳,門吏見到他們兩個,遠遠就叫道:“快些!推官大人已經催了幾道了!”馮賽忙跳下馬,將馬拴在街邊馬柱上,跟著那公差急步進門,穿過庭院走向公堂。 這里馮賽來過許多次,早已熟稔。公堂高闊巍然,自五代沿用至今,已近二百年,雖然修繕過許多回,看著卻仍十分古舊。頂瓦是新換的,墻磚泥灰卻布滿雨痕苔跡,椽梁也已有些朽裂,布滿蛀洞。太陽才升起,只斜照到門里一小塊地,公堂內有些郁暗。二百年是非曲直,似乎化作一股肅然之氣,滲滿每一磚、每一椽,除了皇城,全天下恐怕就屬這座高堂最能攝人心神。 “牙人馮賽傳到!”一個門子高聲道。 馮賽忙微垂著頭急步趨入,偷眼一看,兩邊各站著一排衙吏,堂中站著兩個人,是雜買丞婁輝、內柴炭庫丞盧晨,都身穿綠錦官服。馮賽心里一沉,臧齊真的沒有交炭。 再一看,地下另跪著三個人,中間是行首祝德實,兩邊是臧齊和吳蒙。這三人在京城商界已是一等人物,然而見了官,都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馮賽已經來不及多想,忙也跪到三人旁邊,膝下那不知被幾千幾萬人跪過的青磚光滑而冰硬。 “開封府右一廂牙人馮賽叩拜推官大人?!?/br> “馮賽,炭到哪里去了?”推官聞廣德身穿綠錦官服,坐在黑漆木案后,聲音有些焦躁。 馮賽一聽這話,忙偷眼看身旁,跪在他身側的吳蒙果然神色慌怒。馮賽心中急轉:臧齊不交炭,自然是不怕吳蒙告發自己,看來他昨晚已經偷偷將那些炭運到了別處,反用其計,回擊吳蒙。 “馮賽!”聞推官喝道。 “小人也不知道?!瘪T賽急急在心里尋找對策。 “你們都不知道,這炭難道化成煙了?先不管那些炭去了哪里,你們趕緊想法子把宮里的炭送去!” “大人,請容小人細稟——”祝德實正聲道,“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炭行百年來早有成規,宮里的炭由京城幾家炭商輪流交納。有了這規矩,宮里的炭才得以按期足量、常年供應。若亂了這規矩,往后……” “我豈不知這個道理?!但眼下宮里急等著用炭,你們幾個就是現去挖,也得把宮里的炭趕緊湊齊!其他該罰該判的,我自然一個都不會漏過!” “大人,不算萬戶宗室,僅宮里每天至少得兩千秤炭。若是吳蒙昨天晚上早些說話,今早小人和臧齊兩家的炭運來,還能設法湊出來。他又沒有說,我們的炭照舊全都發賣出去了。這急切間實在是找不到這么些炭來?!?/br> “昨天我們不是催過幾回了?這時候又說這話?!”雜買丞婁輝在一旁怒問。 “婁大人說的是,這要怪小人疏忽。昨晚兩位大人走后,小人因為足疾犯了,沒有親自去催問,只派了家人去問吳蒙,吳蒙回話說不用憂心,宮里的炭已經備好了。小人信以為真,哪里知道他今早都還沒送去?!?/br> “吳蒙!”聞推官怒喝。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吳蒙拖著哭腔連連磕頭。 “你死不死值什么?你昨晚為何說宮里的炭已經備好了?” “小人本來找見了那庫炭,可今早那庫炭卻又不見了!” “大人!”一個公差急急趕進來,“稟告大人,小人去了吳蒙說的新曹門外那個場院,里面果然堆過炭。小人查問看院的三個人,那三人都說,那些炭是寒食深夜,譚力、吳蒙和馮賽三人運過去的。昨晚,又是他們三人帶了幾十個力夫把炭運走了?!?/br> “大膽刁商,連官家都敢欺!先將吳蒙和馮賽各杖二十!” “大人!冤枉??!小人絕沒有運走那些炭!”吳蒙大喊起來。 “你既然發現了那些炭,為何不當夜運往宮里?” “小人該死,昨晚喝多了酒,一覺睡過去了!” “那就更該打!來人!杖五十!” 兩個粗壯衙吏將吳蒙拖過去按倒在地,另一個衙吏手執荊杖,照準吳蒙的臀部狠擊下去,吳蒙頓時慘叫起來,他聲音本就粗礪,這時聽著更是刮耳割心,連屋瓦都簌簌震動。馮賽一直沒敢回頭,只聽著這聲音,就已經心顫不已。打到三十杖時,吳蒙的嗓音已經喊啞,到五十杖滿,就只剩牛喘一般的呻吟。馮賽扭頭偷眼一看,吳蒙穿的上等好綾已被抽裂幾道口子,滲出些血來。他正在暗暗驚心,聞推官忽然大聲問道:“馮賽?” “小人在。大人請容小人細稟——”馮賽一直在急想對策。那個場院的三個看院人之所以謊證,自然已經被買通。昨天我看破各人計謀,雖未點破,卻已觸到祝德實和臧齊的忌諱,兩人記恨在心,才連我也牽扯進去??磥硪缘聢笤共怀?,只能以直報怨。 于是他正聲言道:“大人,此事有幾處疑點,第一,吳蒙延誤宮中之炭,自然有罪,但新曹門外那個場院中昨晚有炭,證見俱在,此事不虛。那些炭去了哪里?” “看院人不是說了?被你和吳蒙、譚力三人半夜運走了?” “此事小人暫時不能自證清白,但小人在京城做牙人已經十四年,始終謹守兩條,一是守法,二是守信,十四年來絲毫不敢有所違犯。小人雖也曾多次身陷生意訟案,但有京城大小商人可證,也有官司簿錄可查,從未做過一件違法失信之事。延誤宮中之炭是大罪,而一萬秤炭,牙費就算百分之五,也至多五十貫。就算小人再貪利、再無信,也不至于為幾十貫錢做這等冒犯皇威、自陷囹圄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