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邱遷一聽那聲音,頓時著了閃電一樣,忙向里望去,但門戶空寂,看不到人影。那老婦正要開口,楚三官仰著脖子朝里喊道:“他家兩位嫂子連兩個小侄女兒都被人綁走啦!” “被綁走了?”一個女子出現在堂門邊,是顧盼兒。 顧盼兒今天一身春色,纏枝紋綠錦半臂褙子、柳葉紋淺綠羅衫、桃瓣紋嫩綠羅裙,烏油的發髻只插了一支碧玉釵,簪著兩朵粉鮮海棠花。臉兒凝脂白,眼兒醉流波。邱遷心里暗想,滿城人都去郊外尋春,卻不知,這才是碧枝春光。 “究竟怎么了?”顧盼兒微微蹙眉,面露驚憂,顯得越發嬌憨可人。 “你問他——他是馮家的小舅子?!?/br> 顧盼兒忙望向邱遷。邱遷今天特地穿了一套淺青色新衣裳,卻覺得自己滿身塵垢,臉頓時紅漲,舌頭也發僵,眼睛不敢看顧盼兒,望著門框低聲道:“昨天……昨天早上馮寶雇了兩頂轎子,把我jiejie……還有柳jiejie接走,還有兩個外甥女,半路上卻被人劫走了,至今找不見人?!?/br> “???!”顧盼兒幾步走下廊前臺階,來到邱遷近前,“馮寶為什么這么做?” 邱遷偷看了一眼顧盼兒,慌忙躲開目光,又嗅到了豆蔻香氣,越發手足無措:“我……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急著找馮寶?!?/br> “馮寶寒食前來過我這里,這幾天都再沒見過。你們趕緊去別處找?!?/br> “好——”邱遷忙轉身往外要逃。 “對了!邱公子,有消息請你也來跟我說一聲?!?/br> “好!”邱遷偷望了一眼,顧盼兒目光如酒,他頓時又醉了。 “你說他們究竟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br> 邱菡起身摸到桌上的火石、火鐮,打著點亮了油燈。她見柳碧拂呆坐在桌邊,便也在對面坐了下來。燈影下,柳碧拂面色十分蒼白,神色也顯得冷寂。邱菡想,這個時候,還是得一起想辦法。然而柳碧拂卻仍不愿多說話。自從娶她進來后,她一直是這樣,始終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只把禮數盡到,多一句話都不說。 “你不怕嗎?”邱菡又問。 “從十歲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绷谭骶沟α艘幌?,目光卻似乎有些孤寂悲哀。 “哦?”邱菡有些詫異,卻不好深問。猜想她恐怕小小年紀就被賣給娼家,進了那樣的地方,就算怕,也由不得自己了。這一年來,邱菡第一次不那么嫌憎柳碧拂了。 “jiejie很怕嗎?”柳碧拂忽然轉過眼,目光仍然很冷寂。 “開始很怕,現在好些了。我只怕他們對玲兒和瓏兒……” “做了母親,為了兒女,是不是什么都愿意舍掉?” “嗯?!?/br> “連性命?” “連性命?!?/br> “若是舍了性命也救不了兒女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若對玲兒和瓏兒怎么樣,我就跟他們拼!”邱菡伸出手隔著衣服摸了摸,她懷里揣著一塊瓷片,是在那炭場院摔碎那只碗后揀的一片,用來拼命的。 柳碧拂不再說話,望著她,眼里露出些凄然笑意。 邱菡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望著燈焰呆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一直想問的話:“你……你為何要嫁給馮賽?” “這……那jiejie為何嫁給他?” “我?我是父母之命?!?/br> “成親前沒有見過他?” “沒有?!?/br> 其實邱菡見過,而且不止一次。當年馮賽才進京沒幾年,還是小牙人,常替邱菡的父親說合生意。邱菡并沒有特意看過他,有時馮賽在外面和父親說生意,她從簾后偶爾看過幾次。那時看了也沒有怎樣,只是覺著這個年輕男子樣貌衣著干干凈凈,說話行事又溫和簡明,讓人愿意親近。后來父母說馮賽來提親,她聽了有些驚訝羞怕,但不厭,還略有些心動。因此什么都沒說,聽任父母安排。 “插釵定親時也沒見?” “當時又羞又怕,哪里敢看他?”這句邱菡沒有說謊。 “jiejie嫁給他,后悔過嗎?” “后悔?”邱菡呆了半晌,才嘆道,“生為女子,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為什么不能后悔?律法都說,夫妻若不相和諧,可以離婚?!?/br> “又有幾個女子愿意離婚的呢?” “其實,jiejie并沒有后悔過?!?/br> 邱菡苦笑了一下,并沒有回答。心里卻暗暗自問,后悔過嗎? 沒有。 哪怕馮賽娶進柳碧拂,讓她滿心怨忿,自己卻從來沒后悔嫁給馮賽。 為何呢? 馮賽常日里那種小心賠笑逗趣的體貼樣兒,忽然浮現眼前。她心里一暖,又一酸,險些落淚。 盧饅頭站在自己饅頭店前,眼圈頓時發熱。 大兒拿鑰匙剛打開門鎖,小兒便搶著推開門扇,兩人爭著擠進門里,四處查看,連聲叫喚:“爹!灶臺大鍋都在呢!”“缸里水都還有半缸!”“他們把屜籠扔在這里呢!” 盧饅頭忙也走了進去,店里雖然空了許多,但大致還是原樣,缺了的家什都是他們自己搬走的,余下的并沒有動什么。門邊朝街那張長木桌上落了層灰,但常年放屜籠的幾個大圓印子還清清楚楚。里面靠墻一排五洞的灶臺和墻壁上,十來年煙和水汽混成厚厚一層黑油,灶洞里還殘余著煤灰……看著這些,他心里一陣感慨,覺著自己像做夢回鄉一般。 當初貸給他錢、收了這店宅的債主是香染街口的秦家解庫,總店主秦廣河是京城有名的大財主,哪里瞧得上一點點賃錢?因此一直沒有賃給別人,只吩咐整賣出去。盧饅頭去汴河邊尋到專門說合房宅典賃的牙人魯添兒,求了他,才說動那解庫的分店主,答應將這店宅賃給盧饅頭。 談定的賃價是每月十二貫,盧饅頭用得來的那五十兩銀子,先付了半年的租金。那兩個伙計跟了自己十來年,至今也沒有營生著落,他找來幫忙綁架了馮賽妻女,又各給了八貫。再除去魯添兒的兩貫牙錢,余下的十貫錢做每天活使錢,買進些面粉、羊rou、蔥韭菜蔬、鹽醬和石炭,大致也夠了。 他當初經營這家饅頭店,每個月至少能凈落五十貫,如今不敢多請伙計,先只能叫那兩個回來,生意會少很多,不過一個月賺三十貫應該還是做得到,除掉賃房錢,能凈落個十七八貫。比之以往,雖然差了許多,但事已至此,也已經算很好了。何況這還是用馮賽妻女換來的。 馮賽隨著魚行和豬行兩位行首一起離開開封府衙,他邊走邊急急思尋對策。 妻女還沒有下落,存亡還不知;炭行這邊又被祝德實和臧齊兩人反擊一槍,雖然宮中的炭他們兩人完全應付得了,但汴河一路的供炭必須得緊急辦好;譚力果然是三頭使計,吳蒙也中了招,他恐怕也不知道譚力的下落。 昨晚蹲守時,馮賽已經想好如何去化解譚力造的僵局,本打算趕緊去辦,誰知道這里又冒出魚行和豬行的事來,且都是火急萬分。 弟弟馮寶怎么會插手這么大的生意?他人在哪里?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馮賽心里一陣氣苦。這世上,什么人他都能和聲和氣,唯獨這個弟弟,一見到,就不由得要生氣。 他們的父親是個儒生,一生連考不中,只能做個幕客,卻盼著他們三兄弟能成就一番功名。然而三個兒子沒有一個能遂他的愿:長兄馮實性情安分敦篤,只愿守在家鄉,耕田養親,閑了才讀一點詩書;馮賽則只愛讀閑書,受不得學??茍龅木惺?,只愿在生意場中行走;三弟馮寶頭腦最靈,性子卻最浮,事事一見就明白,卻從來不愿下力氣,沒有一樣事能做得成。 馮寶在家鄉日日被父親責罵,便偷偷跑到京城來投靠馮賽。馮賽起先還帶著他去買賣場中歷練,但他本性不改,多一會兒都坐不住,一錯眼,就不見了人。馮賽痛責過幾回,每次卻也只能馴良兩三天。久而久之,連罵他的氣力都沒了。只想著,尋一個輕省的營生,讓他能養活自己就成。誰承想,他竟惹出這么大的事端。 單一個炭行的麻煩就已經應付不過來,眼下三個行的大事一起壓過來,任何一樁都萬分火急。這何止是冰碎落水?更被幾塊重冰接連砸中,且無可逃躲,只能硬挨。 走出公堂時,他幾乎傻住,險些被那高厚門檻絆倒,一個趔趄,才猛地驚醒。逃是逃不開,只能趕緊想辦法。好在做中人這么多年,時常會遇見幾樁生意攪到一處,讓他歷練出了些定力。他在心里連擊幾掌,壓住躁亂,集中神智,急急粗理出了個頭緒。宮里的事是頭一等,不能推延,得立刻辦妥。眼下,先得把宮里供魚的事辦好;幸而豬rou低等,宮里極少吃,豬行的事可以稍緩一步;至于炭行,推官已經嚴令祝德實和臧齊,兩人也已應允,今天也不成問題。 這時,三人已經走出了府衙,馮賽忙道:“兩位行首,能否借這邊說話?” 第十四章 銀鋪、解庫 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王安石 “舍弟給貴行惹了這么大麻煩,馮賽難辭其咎,一定拼全力解除禍患,還請兩位行首多多海涵。這事來得突然,時間又緊急。晚生大體是這么想的,兩位行首看看成不成?” 馮賽請兩人走到府衙青磚外墻邊,這兩人他早就聽過見過,只是從未說過話。兩人并不答聲,都只盯著馮賽,等著聽。 “宮中的事絲毫拖延不得,因此——”馮賽望向豬行行首,盡力賠出些笑,“魏老伯能否稍稍寬限一點時辰,讓晚生先把宮中納魚的事盡快設法辦妥,之后,晚生再到尊府跟魏老伯商議豬行的事?” “要寬限多久?” “魚行的事今天必須了斷,明早如何?” “那我就回去等著你?!蔽哄P冷著瘦硬的臉,叉手一揖,轉身就走。 馮賽忙作揖恭送,等魏錚走遠后,才回身又賠著笑問魚行行首:“張老伯,宮中每天用多少魚?” “總共得兩千斤,其中蝦蟹蛤蚌這些海貨五百斤,鰻鱔鯧鱭等南魚五百斤,北方各色河魚一千斤?!睆堎n年近六十,花白的須髯,目光柔和。 “今早納了多少?” “海貨和南魚是預付了錢包買,每天都有南船送來。方臘鬧事,減了大半,宮里也知道,并沒有硬行催要,只將北地河魚增要了三百斤,這三個月都是如此。因此河魚是萬萬不能缺,今天卻總共只納了六百多斤,缺了七百斤。鯉魚尤其缺得多。宮里偏又最愛鯉魚,每天至少得三四百斤,每尾又得三斤以上。這么大的鯉魚只有黃河最多,卻斷了貨,今天只選出來二十來尾?!?/br> “再補一百尾鯉魚,能不能將就應付過去?”馮賽忽然想起一事。 “差不多。不過這時間哪里找一百尾三斤以上的鯉魚去?” “晚生倒是有個去處,應該能借到一百尾鯉魚,先把今天對付過去?!?/br> “哦?”張賜目光閃過一絲驚異。 馮賽卻已經想定主意,心里稍安,轉而問道:“張老伯,攔截貨源的是什么人?” “那人叫于富,以前并未見過,不知什么來歷?!?/br> 又是毫無來歷,馮賽暗暗納悶。又問:“張老伯,黃河魚商一般是在哪里交易?” “黃河魚商貪近便,只在黃河、洛水、汴河三河交接處的洛koujiao易,大半賣給東京,小半給西京。汴京魚商從洛口買齊了魚,沿汴河下來送到城西青鱗坊,再發賣給城里各處魚市。那個于富跑到洛口以北,到黃河提前截斷了魚商,包買了黃河的魚。我們去洛口,便只能從他手里買?!?/br> “魚行往常去洛koujiao易的是什么人?” “早些年是我親自去,后來便是手底下總管蔣衛?!?/br> “黃河、汴河這一路最要緊,得去洛口尋見黃河魚商好生談談。張老伯,能否煩請蔣總管帶我去洛口看看?” “我正要打發他去那里,你若愿去,那更好……蔣衛!”張賜回頭叫道,旁邊拴馬處一個小眼扁嘴的四十來歲男子一直守在馬邊,聽到后忙快步走過來。 “你陪馮二哥一起去洛口?!睆堎n望著蔣衛時,柔和目光中泛出些冷意。 “是?!笔Y衛忙點頭。 “蔣大哥,去洛口是逆流,船行得慢,事情緊,我們騎馬去?” “嗯,騎馬快一些的話,兩個時辰能到?!?/br> “那好。我先去把鯉魚的事辦好,可能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我們在梁門外碰面?” “好?!?/br> “這馮泥鰍去哪兒了?”楚三官轉著眼珠納悶道,“還有一個地方,走!” 邱遷牽著驢子跟著他離開了姜行后巷,也沒問去哪里,心念里全是顧盼兒最后喚他的聲音、望著他的眼波。他平日難得飲酒,量很小,飲一點就醉。但此時比哪次酒醉都更醉些。 一路向北走到潘樓東大街,他的驢子險些踩到街邊一個賣字畫的攤子,聽到攤主的怪叫,他才醒過來,慌忙回神道歉,暗罵自己:jiejie和甥女不知下落,你竟在這里為顧盼兒癡癡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