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好,先進去坐?!?/br> 馮賽在客椅上坐下,將食籃放在腳邊。祝德實看了那籃子一眼,微有些納悶。 “祝伯,宮里的炭今晚就能運過去?!?/br> “哦?”祝德實目光一閃,果然有些意外,“你找見譚力了?” “沒有,此人眼下恐怕很難找見?!?/br> “那些炭是……” “這事有些繞,一時也難說清楚?!?/br> “那就慢慢說?!弊5聦嵭α艘幌?,聲氣中透出一絲失望。 “我得趕緊催著把宮里的炭運過去,今天恐怕沒時間細說。我來,除了報信,還有一件事要求祝伯?!?/br> “什么事?” “我那妻弟柳二郎現在祝伯宅里?” “嗯?哦……是,剛才吳蒙把他送過來的?!?/br> “宮里的炭我能保證送去,能否懇請祝伯讓我把二郎帶回去?” “這個……你也知道吳蒙的脾氣,就算宮里的炭能交付,譚力卻至今不見人,我若放走柳二郎,吳蒙要混鬧起來……” 馮賽見他不肯,只得退而言道:“譚力的事,三天之內,我一定辦妥。這三天,能否求祝伯答應我兩件事?” “你說?!?/br> “第一,二郎的飯食由我這邊來送?!?/br> “馮二哥還怕他在我家里挨餓?” “哪里。只是我那妻弟體質弱,脾胃不好,吃東西有些挑。不好勞煩祝伯?!?/br> “哦。這不算什么事,何須說‘求’,另一件事呢?” “他該是被鎖起來的吧?” “嗯……吳蒙非說鎖起來才安心,我拗不過他,只好……” “鎖起來也好。不過那門的鑰匙,能否求祝伯親自保管?” “哦?為何?”祝德實眼中頓時露出惕意,“馮二哥,你是說……” “祝伯,我只是區區一個牙人,不敢多言,只是——祝伯安,我才能安。因此,懇求祝伯多看顧二郎?!?/br> 祝德實低頭略一沉吟:“好,我答應你?!?/br> “多謝祝伯!現在能否讓我去看看二郎?” “這個……有件事……你也知道吳蒙那脾氣,他……” “他又動拳腳了?” “嗯。不過我已找大夫來看過,只是些皮rou傷,已經敷了藥。我現在就帶你去……” 馮賽提著食籃,隨著祝德實來到后面一間廂房,門環上掛著鎖頭。祝德實吩咐仆人阿銅拿鑰匙開了門,隨即將鑰匙要過來捏在手中。 馮賽走進那廂房,昏暗中,見柳二郎躺在墻邊一張花梨木床上,低低發出些呻吟,他忙湊近去看,見柳二郎左眼腫脹,只剩一道縫兒,右顴骨一大塊淤青,嘴也紅腫,不知道身上還有多少傷。 馮賽忙輕喚了一聲,柳二郎吃力睜開一只眼:“姐夫……” 馮賽心里一陣痛疚。去年初夏,他娶了柳碧拂,柳碧拂讓他帶攜一下柳二郎。柳二郎原先只在行院里走動,并不懂生意,馮賽顧及碧拂情面才帶著他。沒想到柳二郎心思機敏,做事穩帖,跟了一個月后,就已上路。不到三個月,便成了馮賽的好幫手,比馮寶勝過百十倍。這一向,馮賽已經離不得他了。 見柳二郎被打成這樣,馮賽心里又騰起一股怒火,想立即去質問吳蒙,然而眼下妻女下落還未知,萬萬不能急躁,只得溫聲安慰:“二郎,你先在祝伯這里休養兩天,祝伯是仁厚長者,不會虧待人。我盡快把事情辦妥,就來接你。我給你帶了些吃食,你餓不餓?” “姐夫……我不能待在這里……你帶我走!”柳二郎拖著哭腔,由于嘴被打腫,話語含混不清,聽起來極費力。 “我知道,只是……” “我不管……我得走!”柳二郎掙扎起身,但隨即痛叫一聲,又躺倒在床上。 馮賽望向祝德實,祝德實卻轉過臉避開了目光,自然不會答應。馮賽只得又溫聲安慰:“二郎,你受了傷,動不得,過兩天我就來接你?!?/br> 柳二郎卻拼命搖著頭,目光驚懼,如同瀕死的小獸。 馮賽心頭一顫,難道他也識破其中危局,知道自己性命有憂?他抓住柳二郎的手,低聲道:“你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不會有事?!?/br> 柳二郎盯著馮賽,目光全不似平日溫順,怨恨中雜著些輕蔑,像變了一個人。 馮賽一怔,隨即愧道:“二郎,莫怕。祝伯會好生照顧你。我不能久留,得趕緊去辦事……”說完他又轉身懇請,“祝伯,二郎就拜托您了?!?/br> “你放心?!?/br> 楚三官中午把藥送到趙太丞醫鋪,收了十六貫藥錢,兌成半錠銀鋌,背在袋子里,出來見街上人熙攘攘熱鬧得很,便不想回家。 可是去哪里呢?這十六貫藥錢是一文都不敢動,否則回去會被父親打斷脛骨。除了藥錢,身上就只有幾十文錢,除了喝碗茶、買點吃食,什么都不夠。原先他常和馮寶在一處,馮寶花錢散漫,他跟著蹭了不少光??稍骂^上,他們兩個一起做成那件事之后,他還等著馮寶分他一半的錢,誰知馮寶再不見影兒。癩泥鰍,我看你能逃哪里去?他恨恨罵道。馮寶經常穿得絲光水滑,說話舌頭又沒邊沒沿,他們一班朋友都叫他“馮泥鰍”。 楚三官背著那十六貫錢,獨個兒慢慢往城外閑走,剛走到虹橋時,兩個人笑著迎了過來,一把將他抱?。骸俺鐑?,怎么連著幾天不見影兒?今天總算逮著了!” 這兩人都三十來歲,一個顴骨尖聳,叫白花子,一個圓臉塌鼻,叫郭蓋兒。兩人都住在這東城外,常在一處替人幫閑跑腿,最會扮笑臉、說奉承話,這兩年從馮寶那憨兒身上至少刮去了幾萬。 楚三官卻很清楚兩人的為人,只淡笑了一下:“這一向忙生意,沒空出來閑耍?!?/br> “難怪!楚三官人如今是越發老成了,將來你家那藥鋪若由你來經營,必定比現在強十倍?!卑谆ㄗ痈呗曎澋?。 “瞧瞧,昨晚我還在被窩里跟渾家念叨,京城這些藥商都不大會教養子弟,小一輩個個難成器,唯獨楚家,三個小官人一個比一個有膽魄,尤其三官人,說話行事,一看便是巨商的胚格……”郭蓋兒也搶著道。 楚三官平日最恨的一件事是常被父親罵不成器,見兩人正說中自己志向,心花頓開,忙笑著謙讓了一句,但兩人哪容他謙讓,贊譽的話沸水一般溢個不停,說得他暈醉暈醉,不知不覺被兩人拽上了虹橋,要去對岸的章七郎酒棧喝兩盞,賭幾局。剛走到橋頂,四周就鬧起來,接下來便是那梅船消失、仙人降世的奇景。三個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仙人漂遠后,白花子感嘆道:“這天兆異象莫非是應在楚三官人身上?咱們剛夸完,就來這么一場?!?/br> “一定是!看來咱們兩個還是眼底子淺,何止藥行,這汴京城未來的首富恐怕都是楚三官人!” 楚三官被兩人說得心里暗暗驚喜,腳下如有浮云一般,飄飄悠悠被引到章七郎酒棧,等再出來時,那十六貫藥錢和幾十文錢全輸凈了。 他背著個空口袋,失魂落魄往城里走,心想這樣回去,兩條腿恐怕都要被父親打斷。這可怎么辦? 剛走到趙太丞醫鋪時,聽見趙太丞從里面言道:“那個不就是楚三官人?” 他扭頭一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后生從醫鋪望著他走過來,他認得,是馮賽的正房小舅子,似乎名叫邱遷。 第九章 三千四百貫 大凡毀生于嫉,嫉生于不勝,此人之情也。 ——王安石 臧齊躺在一張溫州何家的竹榻上,旁邊古家木器的檀木小幾上,只有一小碟菜、一瓶酒、一只酒杯。 菜是蝦臘,是去年腌制好的。他獨愛這道臘菜,最好下酒。酒則是當今副宰相李邦彥家釀的花月清釀。民間雖不許私自釀酒,但近年來,顯貴之家興起自釀之風,外人再多錢也難嘗到。臧齊常年給李邦彥家送炭,和他家廚房總管往來得親密,用五十秤炭才討了兩瓶。這酒果然好,比他去年費力弄來的那瓶御酒更清洌,和他這蝦臘正相宜。 他的第五個小妾已經將那碟蝦剝好,剛洗了手,這時搬了個繡墩坐在竹榻那頭,替他捏著腳。他呷了一口酒,拈起一只蝦咬了一段,用絹帕擦凈手指,仰頭躺倒,慢慢品嚼。 那小妾在腳跟嬌嗔著:“寒食節你給我們幾個都只添了一件褙子,大娘子卻獨多了件珠子抹胸,我們做小的就是泥,從來就在腳底下……” 婦人家,臧齊哼了一聲,沒理會,他心里正盤算著大事——過了這兩天,他便能和祝德實平齊了。 他從小就比別人遲鈍些,做什么事都慢,為此吃了不少嘲罵。因此,漸漸地越來越不愛說話。成人后卻發現,這反倒是件好事。少說話,不但能自保,更能懾人。你話越少,別人便越猜不透,也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他父親在京城經營著個小炭鋪,他還有個弟弟,比他機敏得多,很得父親鐘愛,便著意調教,想著將來讓這小兒子來掌管炭鋪。他一聲不吭,卻細心留意買賣,這炭生意并不多難,到十來歲,他已經清清楚楚,但他一絲都不露。 長到二十來歲,母親先病故了,父親也跟著病重不起,他覺得時候到了。他知道父親在后院水缸下面偷偷埋了個壇子,他弟弟卻不知道。他猜里面一定是錢,而且應該是銀子。他便有意讓缸里的水用完,趁半夜溜到后院,輕輕搬開水缸,怕鬧出動靜,不敢用鏟子,就用雙手一點點刨,用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刨開。他揭開壇子蓋伸手一摸,里面冰涼涼、沉甸甸,果然是銀鋌,一共四錠,每錠掂量有五十兩。他溜出來時預先背著五貫銅錢,其中兩貫是他多年偷偷私攢的,三貫是背地里向解庫借的。他取出那四錠銀鋌,把那五貫銅錢放進去,重新埋好了壇子。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拿著掃帚到后院打掃,這些粗重活向來都是他做。他到埋壇子的那里,用腳踩實了泥土,壓平整,遮掩過新挖的痕跡,才又把缸重新壓在上面,挑了幾桶水,把缸注滿。 他父親在病床上熬了半個多月,咽氣了。臨死前把他們兄弟叫到床邊,又請了隔壁的老伯作證見,囑咐說,兩兄弟若合得來,就一起振興家業,若合不來,就分開各自過,后院水缸下有個壇子,里面是他積年存的錢。 父親亡故后,他們兄弟兩個請了隔壁那個老伯來,一起挖出了那個壇子,他弟弟見里面只有五貫錢,十分失望。之后便自作主張掌管起炭鋪,把他這個哥哥只當仆人看待。而且,他留意到弟弟開始偷挪炭鋪的錢,他始終一聲不吭。 過了半年,他弟弟騰挪得差不多了,便提出分家,他點頭答應。于是,他弟弟請了中人來分家產。連鋪帶宅,官府收店宅稅時估的家產是二百貫,他弟弟卻伙同中人,左減右除,算成了一百四十貫,說店宅自己要,給他七十貫錢。他點頭答應。 拿著弟弟分的七十貫,和那四錠值四百貫的銀鋌,他只身出戶,隨即在城北賃了個鋪面,開起自己的炭鋪。 炭生意的路數他早已摸熟,只需要多加用心用力。過了兩三年,他的生意已經從每天四五百秤增到千秤,他弟弟的炭鋪卻連原先的三百秤都做不到。他在北城又另典了一間鋪宅,雇了幾個伙計,每天兩個鋪子來回跑,從來不覺得辛苦。經營十年后,他已經在北城有了十二家炭鋪,漸漸將其他炭商逼走。剩下不走的,他也不急,慢慢尋漏子,一旦尋到,就下猛力。 又用了十多年,北邊五丈河的炭全由他來把持了,在汴京炭行,僅次于行首祝德實。而他弟弟,至今仍守著那家小炭鋪,只勉強有個人樣兒。 他開始瞄著祝德實,離山頂,就只有這塊大石頭了。不過這塊石頭實在太大,所以他不急,慢慢瞅著。他沒想到的是,吳蒙在城南猛然躥跳起來,讓他暗暗有些心驚。不過,他仍然不急,反倒覺得這是好事,吳蒙像只瘋狗,越兇漏子就越多,他便耐著性子等,一直等到這個月…… 他側起身,抓起酒瓶,又斟了一杯酒,正要喝,仆人忽然在門外道:“相公,那個牙行的馮賽來了?!?/br> 蔣魚頭坐在馮賽家的院子里,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卻仍不見馮賽回來。 他恨恨罵了句“賊娘骨”,再等不下去,憤然站起身來。那婢女小茗搬了個小凳,一直坐在院門邊,聽到他罵,忙也站了起來:“這位阿叔,你不必等了,我家相公找不見兩位娘子和小姐兒,是不會回來的。再說你要尋的是三相公,他闖了這禍,更加不敢回來了?!?/br> 蔣魚頭聽了,越發氣悶,白白在這里耽擱了一下午,早知道該去青鱗坊,至少能找見些人,把魚行的事情理一理。這會兒天已經晚了,更辦不成事了,回去怎么跟行首交代?明天可怎么辦? 他也不理那婢女,出門騎了驢子,往回趕去。 馮賽趕到城北馬行街臧齊的宅子。 這座宅子比祝德實的要寬闊一些,不過庭院中只鋪著青磚,中間只種了一棵核桃樹,樹葉也稀落落,長得不好。臧齊穿著青綢衫褲,外面罩了件青錦褙子,緩步迎了出來,臉像平素一樣沉著,只微扯了一絲笑意:“馮二哥,請坐?!?/br> “臧叔,我來是跟您商議宮中送炭的事?!?/br> “這是行首和吳蒙的事,為何要找我商議?” “面上雖然是他們兩位的事,但得靠您助一把力,這事才能辦好?!?/br> “哦?這話我不明白?!?/br> “不如這樣——我來講一件譚力的事給臧叔聽?!?/br> 臧齊望著馮賽,并不答言,但聽到譚力的名字,沉黑的目光隱隱顫了一下。 馮賽放緩了語氣:“那天我去宋門外的瓦子耍,見譚力在看斗雞。場里有兩只雞,一只黑羽,一只紅羽,黑羽那只看著要強健一些,旁邊賭錢的,大半都把寶押給那只黑雞。臨斗之前,我發覺譚力蹲到黑雞的雞籠邊,抓了一大把粟米偷偷喂那只黑雞。開斗后,那只黑雞先還占了上風,但那只紅雞十分兇狠,不久就開始反撲,最終擊敗了黑雞。等場主分紅利時,賺得最多的竟是譚力。一問才知道,譚力兩邊都下了注,不過給紅雞下了兩倍的錢。他偷喂那只黑雞,是讓它吃飽,便沒了斗志?!?/br> 臧齊越聽臉色越暗,卻始終不答言。 馮賽笑道:“說了些廢話,還請臧叔見諒。中聽不中聽,全由臧叔定奪?!?/br> 臧齊仍沉著臉,但目光不斷顫動,半晌,他才沉聲道:“我這就給宮里送炭去。多謝馮二哥!” 馮賽大大松了一口氣,告別出來,騎上馬,又往朱家橋南斜街吳蒙的外宅急急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