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今天他是來確認橋東頭、河北岸店肆房頂的瓦片數目。多年來,他早已養就一絲不茍的脾性,被召進御畫院后,見當今官家觀畫極苛細,鳥羽上細紋都絲毫不許紊亂,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橋頂,先數左近店肆房頂的瓦片,數完一間就趕忙取出紙筆記下來。等他數到章七郎酒棧,忽然想起前兩天遇見趙不尤,趙不尤跟他大略講了講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牽連其中。而且據趙不尤言,眼下這案子也才揭開一小片,背后藏了些什么,深廣莫測,還難以預料。 當時,張擇端幾乎脫口要將那件事告訴趙不尤,但隨即還是強忍住了。 其實,早在清明那天正午,親眼看到梅船消失,張擇端先是被那“神跡”驚到,但隨即就察覺了另一樁隱秘,讓他頓時驚住,遍體生寒。當時橋上的人都忙著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沒有誰留意他,他卻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來。自那天起,那樁隱秘他一直強壓在心底,不敢告訴任何人。 他反復告誡自己:你只是一個畫師,除了作畫,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說,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樁隱秘,心底也再次涌起一陣寒意,冷透全身。這時,天上落起雨來,他卻絲毫不覺,怔怔望著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兩岸的柳樹、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陣悲涼,不由得低聲吟誦昨夜聽雨難眠時,填的那首《醉木犀》:筆下春風墨未干,城頭已似近秋寒。燈窗夜雨幾人眠? 一紙江山故人遠,半生煙火世情闌。落花影里認歸帆。 【清明上河圖密碼2:隱藏在千古名畫中的陰謀與殺局】 引子 飛錢…… 自有城市以來,兩三千年間,人們都依著日出日落,晨起暮歇,極少變更。買賣之市也始終獨立一區,用高墻圍隔,定時開閉。直到大宋,市墻才被拆除,臨街允許開設店鋪,古來的夜禁也被破除。城和市,這才融而為一。 尤其是大宋京城汴梁,開國一百五十多年,承平日久,富盛已極。邸店酒樓林立,富商大賈云集。州橋夜市人馬喧闐,燈燭熒煌。三更不歇,五更又醒。于寺院行者打鐵牌、敲木魚的報曉聲中,潘樓街等幾處早市已開,各個城門商旅紛紛進城,沿街賣早食、洗面水、茶藥湯的商販吆喝不絕…… 宣和三年二月最后一天清晨,曉霧還未散去。汴京城正中間,自皇城宣德樓筆直向南,一條寬闊御道,路中央立著兩行朱漆杈子,護住中心御道,嚴禁人馬經行,兩里多路,沒有一個人影。路兩側又各有一行黑漆杈子,以阻擋行人。杈子下是御溝水道。近年來,水中盡植蓮荷,岸邊又新種了桃李梨杏,雖然花期未到,卻已是嫩芽新苞滿枝。 朱漆杈子外,一隊車馬靠著路左側緩緩向南。隊前一匹黑馬上坐著一位官員,身穿綠錦官服,四十來歲,身形瘦小,是戶部度支員外郎,名叫劉回。他身后緊跟著一頭驢子,驢上一名年輕文吏,身背著一個青綢文書袋。車隊全是牛車,總共一百輛。每輛三頭牛,四個粗壯雜役牽挽跟行,又有兩個佩刀士卒護衛左右。這六百多人全都默默前行,只有車輪咿呀聲連綿不絕,間或一兩聲牛叫。 過了州橋,是左藏街。車隊折向左藏街,這是禁街,不許行人經行,街上空無一人,兩邊種著松柏,已發出新綠,淺霧籠罩中,透出一股森穆之氣。車隊行了不多遠,來到一座高大黑漆木門前,門兩邊青磚高墻各有數百步長。墻外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兵卒執槍守衛。這里是京城左藏庫,由太府寺掌管,封藏天下稅賦銀錢,是大宋命脈重地。 已到月底,京官月俸是由戶部度支司發放,劉回是奉命來領取下個月的俸錢。他才下馬,幾個人已從大門左側的一扇小門中迎了出來,為首的也穿著綠錦官服,矮矮胖胖,五十來歲,是左藏庫總庫監孫執信。 “劉兄,今天來得早!” “月底事忙,不早不成哪?!?/br> 兩人是熟友,彼此拜問過,劉回扭頭示意,書吏忙從文書袋中取出領錢關文,雙手恭呈給孫執信。孫執信接過,雖然只是慣例,仍仔細看了一遍,才笑著道:“劉兄請!” 門邊幾個侍衛一起推開高大門扇,現出里面一條筆直甬道,一丈多寬,數十丈深,鋪著青石磚,一直通到東墻。甬道兩側均是青灰院墻,每隔幾十步一扇黑漆院門,每扇門前都守著兩個執槍衛士,另有幾隊衛士往來巡邏。一眼望過去,淺霧中,一片空寂寂、冷森森,讓人氣促。 劉回和孫執信并肩走進大門,后面的牛車隊伍也隨即啟動,跟了進去??占胖?,腳步聲、車輪聲異常震耳。 左藏庫照用途不同,分作二十個分庫。京官俸祿錢一年總計四百多萬貫,獨藏一座分庫,在甬道左側最里那個院中。 還沒走到俸錢分庫,一個青袍黑帽的小官引著幾個侍衛已經開了院門,走出來迎候,是俸錢庫的分監藍猛,三十多歲,短眉豆眼,躬著身急趕了幾步,腰間掛著一個銅環,環上幾十把鑰匙,碰得叮當響。他微低著頭,拱手恭聲拜問:“劉大人,孫大人?!?/br> 劉回和孫執信只略點了點頭,劉回吩咐牛車隊停在院外等候,隨后和孫執信一起走進俸錢庫院門。院子十分寬闊,里面整齊修建了五行八列共四十間大庫房。門邊兩側各有兩間矮屋,是庫監宿衛之所。錢庫是清一色懸山式青瓦房,頂上一條橫脊,前后兩面斜坡。房子都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雙開大鐵門,用三道銅鎖鎖閉。每間庫房藏錢十萬貫。 藍猛小步急趨,引著劉、孫二人來到第三列最后一間錢庫前,隨即從腰間取下那串鑰匙,抖著手慌忙忙尋了半晌,才找出一把,紅漲著臉走到鐵門邊,手仍抖著,費力才將最下面一把銅鎖打開,而后恭聲道:“請兩位大人開鎖——” 照慣例是孫執信開第二道鎖,劉回第三道。孫執信瞪了藍猛一眼,從袖中取出已經備好的那把銅鑰匙,向門邊走去,才走了兩步,半空中猛的一聲巨響,像是一聲炸雷,連屋頂的瓦都被震得嘩啦啦亂響。驚得眾人全都一哆嗦,孫執信更是手一顫,鑰匙跌落到地上。 諸人驚魂未定,又聽到錢庫中一陣叮當亂響,是銅錢碰擊之聲。而且,這聲音似乎在逐漸升高,很快便升到屋頂。諸人忙退后幾步,向屋頂上望去,但庫房太高,只看得到前檐。再加上晨霧浮在檐頂,更未看到什么,那銅錢叮當聲卻隨即停歇。 四下一片寂靜,諸人互相對視,都驚詫莫名。正在納悶,又是一聲巨響,諸人又被嚇了一跳。其中一個侍衛指著屋頂忽然叫道:“那是什么?” 眾人忙向上望去,只見淺霧之中,黑麻麻不知什么物事,蝶群一般,向天上飛去。 “是銅錢!”另一個侍衛叫道。 眾人忙瞠目細辨,果然皆是圓形方孔、徑寸大小、閃著銅色的錢。那些銅錢像是被天空中一股奇力吸附,竟向上源源飛去。諸人全都張著嘴、睜大眼睛定在原地。驚異中,一些銅錢從半空落下,劉回的左眼被一枚銅錢正好砸中,疼得痛叫一聲,諸人忙都舉起袖子遮住頭,一邊閃躲,一邊張望。 庫頂之上,銅錢仍源源不斷飛向天空,蝗陣一樣,千千萬萬,數不清有多少。銅錢撞擊之聲不絕于耳,不時有銅錢落下來,滾了一地。 半晌,那些銅錢才全都飛遠不見,也再沒有銅錢掉落,四周忽然安靜。 怔怔半晌,劉回捂著左眼,忽然叫道:“快開庫門!” 孫執信也才回過神,忙過去彎腰揀起剛才跌落的鑰匙,顫著手過去打開了第二道鎖,劉回已取出鑰匙交給文吏,文吏忙過去打開了第三道鎖。庫監藍猛一把推開了門,一陣潮霉之氣撲鼻而來。劉回、孫執信和藍猛卻顧不上這些,捂著鼻子急忙走了進去。 庫房內潮霉氣更加濃重,前幾天連下了兩場雨,這庫頂又陳年失修,漏了不少雨下來,地面生滿了烏綠霉苔,踩上去十分濕滑。孫執信年紀大一些,腳下一滑,摔了一跤,卻顧不得疼,不等人扶,趕緊爬了起來。 庫中比往常亮一些,三人抬頭一看,屋頂上有幾個破瓦洞,這時晨霧已漸散去,從破洞透了些天光下來,照在屋子正中整齊堆放的黑鐵箱,四層總共一千箱。三人忙湊近鐵箱細看,每個鐵箱箱口都封著官印封條,完好無損。還好,三人略松了口氣。 孫執信有責在身,不敢大意,回頭吩咐門外的兩個侍衛:“你們進來搬一箱下來!” 兩個侍衛忙跑進來,急步走到錢箱堆垛最右角,一起扳住上面一只鐵箱。兩人知道鐵箱極重,因此憋足了勁,誰知道才一使力,鐵箱猛地滑了出來,險些掉落在地。兩個侍衛被閃了一下,腳下一滑,幾乎跌倒。 劉回等三人在旁邊看見,都大出意外,孫執信忙問:“怎么?” 兩個侍衛幾乎同聲道:“大人,箱子是空的!” “空的?!怎么可能?” “真是空的!”其中一個侍衛獨自抱住鐵箱,輕松搬了起來,又晃了兩晃,里面響起銅錢滾動碰擊聲,聽那聲音,箱子里只剩三四枚銅錢。 錢箱鑰匙由度支司掌管,劉回等人也不敢私拆封條。孫執信瞪大了眼睛,待了片刻,忙嚷道:“快看看其他箱子!外面的人都進來!” 兩個侍衛分別去查看旁邊的鐵箱,都輕松抱起,外面幾個侍衛也急忙進來,去搬看其他鐵箱,連藍猛也奔過去親自搬動驗看。 “大人,這箱空的!” “這箱也是空的!” “這箱也是……” 叮叮當當聲不斷響起,每只箱子里原本該有一百貫,一貫千錢,共十萬枚銅錢,此時卻都各只剩幾個銅錢。上面一層鐵箱查看完,全都是空的。接著又查第二層,也都是空的;第三、第四層仍都是空的。 孫執信呆立一旁,臉色煞白:“這……這……錢難道真的飛走了?” 諸人不由得抬頭望向房頂那幾個破瓦洞,洞口投下的光線越發亮了些,如同幾只神怪之眼,窈然注視著眾人。 【金篇 三商案】 第一章 豬奔、魚竭、炭危 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 ——王安石 三月十一,清明。 汴京南郊,離城十多里地,有三四個村落。天才微亮,村人都還沉睡未醒,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鬧哄哄的聲響。村人都被吵醒,紛紛披著衣服跑出去一看,都驚得張大了嘴——田地里到處是豬,成千上萬,全都散亂在田里,埋頭到處亂踩亂啃,才發新苗的麥地全都被踏爛。 農夫們又驚又怒,紛紛抄起棒子去驅打那些豬。但豬太多,一趕更加混亂,反倒踩踏得更厲害。瞧著今年的麥子全都變成爛泥,不少農夫失聲大哭。其中幾個脾性大的吼起來:“這田不能白糟蹋了!拿這些豬抵麥子!” 眾人一聽,全都憤憤鼓舞起來,有的沖回家找繩子,有的則直接把豬往自家趕,遍野的豬叫聲、怒喝聲、哭嚷聲……有豬圈的把豬趕進圈里,沒有豬圈的,就驅在院子里,甚至擠在屋子里。一兩個時辰后,田里再不見人,也不見豬,只剩泥爛的田地。 各家關起門,開始算賬:一畝地最多收二百斤麥子,交官府夏稅,一斤最多只算一百二十文,剩下的賣給糧商,最多也一百五十文,按最高算,一畝地三萬錢。 一頭豬,按三百斤算,賣給豬商,一斤四十文,一頭一萬二千錢。算起來,三頭豬比一畝地強。 這一帶幾個村落總共有二百多戶,多的得了七八十頭豬,少的也有二三十頭。主戶里,田多的上戶捉的豬若少了,要略虧一些,田少的下戶則能賺一些。沒田的客戶則意外撈了一大筆。因而,有的人罵,有的人笑,有的連聲咂嘴。幾個村的里正、耆長中午聚到一起商議,這些豬的主人至今不見來尋豬,不知道是什么緣故。豬踩壞了田地,依理也得賠,不過打起官司來,不知道要拖延多久,而且未見得能賠多少。有了這些豬,賺的不說,就算損,也損得不多。如今趁著沒人來找,各家先把這些豬全都殺了,能賣的趕緊賣掉,賣不及的也趕緊藏起來,實在不成用鹽腌了慢慢賣。至于田,各家趕緊補種,還來得及。 于是,各家各戶都開始殺豬,豬叫聲險些把村里的房子震塌。 清明上午,汴京西郊車魚坊。 數百個魚商聚在汴河上游岸邊,看著太陽漸漸升高,一片焦躁叫罵聲。 每天清早天不亮,魚商們就在這里等候漁船。上游的魚販把魚運到這里,賣給魚行,魚行再分賣給各個魚商,魚商趁早運進城去趕早市。然而今天,天已大亮,仍不見一只漁船來。 魚商們把一個人緊緊圍住,不停地催問,那個人不停地解釋,但到處是叫嚷聲,誰說了什么,誰都聽不清。 這個人名叫蔣衛,是汴京魚行主管,今年四十七歲,長得小眼扁嘴,頭小身長,人都叫他“蔣魚頭”。他十來歲就在京城販魚,已經有三十來年,深得行首倚重,漁行的大小事,大半都是由他出頭料理。 近一個月來,蔣魚頭已經被挫磨得肝肺都要燃著,但從沒像今天這么糟亂。他嗓子幾乎喊啞,卻沒人聽。實在沒法,只得用力扒開那群魚商,騎上驢,逃脫魚商們的叫嚷拉扯,加緊催驢,進城去找那個惹禍的事主——馮寶。 清明正午,東水門外。 梅船在虹橋下遇險時,祝德實剛走到香染街口。 他是京城炭行的行首,年近六十,中等身材,原先是瘦方臉,由于發福,早已變成了圓臉,頷下稀軟一些胡須,樣貌親切,滿臉和氣。加之極善保養,面色豐潤,看過去不到五十歲。 今天清明,幾個商界老友約了個郊外酒會,要斗各家廚藝。祝德實讓家人精意備辦了四樣秘制菜肴,排蒸荔枝腰子、蓮花鴨、筍焙鵪子、糟脆筋,用一色官窯冰裂紋粉青瓷碟盛放。又挑了幾樣咸酸勸酒的精細果子,椒梅、香藥藤花、砌香櫻桃、姜絲梅,一起用彭家溫州漆盒裝好,讓人先送了過去。又帶了一套龍泉梅家茶具、幾餅龍團勝雪御茶,及席間添換的衣衫巾帕,讓兩個隨從阿銅、阿錫分別提著。 京城各行衣飾都有區別,今天不做生意,祝德實沒有穿行服,只戴了頂東門汪家的黑宮紗襆頭,穿了件劉皇親彩帛鋪的青綢春衫,系了條鈕家的犀角腰帶,腳上是季家云梯絲鞋鋪的青緞繡履。 他看天氣晴好,時候又尚早,想舒展筋骨,便不騎馬,信步慢慢向城外走去。才走到香染街口,便見兩個人急急走了過來,都穿著炭行的行服,黑綢襆頭、黑綢袍,腰系黑綢絳。 一個瘦高,目光暗沉沉的,五十來歲,叫臧齊;另一個粗壯,嘴邊一圈硬黑胡茬,三十來歲,叫吳蒙。兩人都是大炭商,和祝德實一同主掌京城炭行。 吳蒙還沒走近就嚷道:“祝伯,炭仍沒送來!” “哦?宮里的炭呢?沒送去?” “我的存貨昨天已經淘騰盡了。拿什么來送宮里?” “這可怎么好?我那里也沒有剩的了,臧兄弟,你那里如何?” 臧齊不愛說話,沉著臉,只搖了搖頭。 吳蒙氣恨道:“我早說那姓譚的不能信!” 三人正在犯愁,忽聽到有人喚道:“三位都在這里?讓我好找?!?/br> 抬頭一看,是內柴炭庫的主簿吳黎,四十來歲,面色有些暗郁,穿著件青綢袍子,騎著匹青驄馬,剛從東水門外進來。 三人忙一起叉手拜問:“吳主簿!” 吳黎并不下馬,沉著臉:“你們倒是清閑,昨天讓我候了一整天,沒見著一塊炭。今天一上午,仍不見人影兒。宮里頭滾轱轆一樣派人來催,說都要砍桌椅來燒水了。你們的炭看來不打算送了?” “讓吳主簿受累。宮里的炭我們哪里敢欠?只是各家炭場里真的沒有存貨了。您看臧、吳二位這一頭的汗,他們兩個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在為這事奔忙。您放心,等炭船一到,我們立刻給您運過去?!弊5聦嵞樕腺r著笑,心里卻想:催起炭來似火,付起炭錢又如冰。宮里欠了兩年多的炭錢至今還沒見一文錢。 “又是這話?沒有個準時準信,我怎么去回復?” “我們也沒法子,這兩天又是寒食清明,水路堵得厲害,難免耽擱一兩天。您看,最晚明天,就算炭船沒來,我們也想辦法把宮里的炭找齊?!?/br> “明天?!你們真要逼宮里燒龍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