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張太羽越發吃驚,顧太清一向視林靈素如神,清明那天也尊稱為“教主”,此刻卻直呼其名,更蔑稱為“老雜毛”。再一看,那天顧太清面色紅潤,神采飛揚,今天卻顯得有些張皇失意。 顧太清又壓低聲音:“那老雜毛這次出了大紕漏,害得我險些送命。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已經想好主意,不過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咱們兩個一起聯手,好生賺他一筆。如何?” 張太羽想到自家那樁憾事,遲疑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開封府,牢獄。 兩個差人押著餑哥走了出來,餑哥頸項上戴著枷板。 他因殺了彭嘴兒,被判流配登州牢城營。他原本就什么都沒有,小韭死了,就更加沒有什么記掛。被判到哪里都一樣,他不怕,也不在乎。 才走了幾步,身后忽然傳來叫聲:“哥!”是孫圓的聲音。 餑哥本不愿停,孫圓又叫了兩聲,他才停下腳,費力轉過身,見孫圓扶著尹氏急急趕了過來。望著這兩人,餑哥心里涌起一陣說不清的滋味。雖然他一直并未把這兩人當過親人,但這十幾年,他們的確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兩個。 那個差人見尹氏是個盲人,便沒有管。 “勃兒——”尹氏走近后,伸出雙手,想要摸尋餑哥。 餑哥卻一動不動,木然看著。 尹氏仍伸著手,臉上露出悲戚,餑哥能看得出,這悲戚似乎是真的,但真的又如何? 尹氏空望著天空,大聲道:“勃兒,你要好好的,我們等你回來。記著,這個家也是你的家!” 餑哥聽得出來,尹氏這話也是真的。他的心雖然并不會因此而軟,卻也不好再硬。他猶疑了片刻,低聲道:“娘,你也要好好的。弟弟,好好照顧娘。另外,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br> 說完,他轉身走了。 禮順坊北巷子,簡莊家。 烏眉來到簡貞房里,低聲把章美做的那些事都告訴了簡貞。 講完后,她連聲自責道:“人人都夸我,說我長了雙水杏眼,我看是烏煤球才對,難怪我爹給我取個名字也叫‘烏煤’。我跟章美說了那么多回話,竟一絲兒都沒想到他早就中意你了。我們全都盯著那個宋齊愈,卻不知道旁邊還有個這么癡心的章美。若是早些知道,哪里會有這些事?唉,真真可惜了……” 烏眉嘆著氣走了,簡貞獨自呆坐在那里,細細回味著烏眉的話。 的確,她自己也始終只看得見宋齊愈,極少留意章美。他們兩人相比,章美是一川深水,宋齊愈則是水上波浪。人大多只能見到波翻浪躍,很少去在意浪濤下水的深沉。 若是多一些慧眼,早一些留意章美,會不會好一些? 她深深嘆了口氣,不知道是替自己惋惜,還是替章美惋惜,或是為人心惋惜。 汴河岸,虹橋畔。 趙不尤和墨兒一起來到虹橋邊,去送別章美歸鄉。 到岸邊時,見章美已經搬完了行李,正在和鄭敦說話。 “我們錯怪齊愈了,他引我們去近月樓,不是要巴結蔡京,而是為了讓我娘能多看我幾眼——” “我已聽說了……”章美神色郁郁,抬頭看到趙不尤,才勉強提振精神,叉手施禮,“不尤兄,墨兒兄弟。章美愧對故人,哪堪二位如此相待?” 趙不尤道:“哪里話?何況你去應天府,是抱著必死之心,再大過錯也算贖回了。這一節,就此掀過,莫要再提。來,我先敬你一杯!” 墨兒提了一壺酒,斟了三杯,遞給章美、鄭敦和趙不尤。 趙不尤舉杯道:“君子處世,每日皆新。這一杯,別昨日,惜今日,待來日?!?/br> 三人一飲而盡,墨兒又給他們添上,連飲了三盞。 船主在船頭笑著道:“對不住了,各位,這船客人已經坐滿,得啟程了?!?/br> “多謝諸君,就此別過!”章美拱手致禮,轉身上了船。 這時,一個人匆匆趕到岸邊,是宋齊愈。 章美在船頭見到他,先是一驚,隨即眼中混雜出慚愧、感激與傷懷。 宋齊愈雖笑著,神情也極復雜。 兩人對視了片刻,章美沉聲道:“齊愈,對不住?!?/br> 宋齊愈搖了搖頭,高聲道:“你其實不必回去,難道忘了我們來京時的壯志?” 章美澀然一笑:“修己方能安人,等我能無愧于自己時,再來會你?!?/br> 船緩緩啟動,章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齊愈,那些信是我寫的,但那些詞是烏二嫂傳給我的,都是簡貞姑娘填的?!?/br> 宋齊愈頓時愣住,望著章美在船上漸行漸遠,喃喃念道:“隔窗不見影,簾外語聲輕……” 尾聲:醉木犀 不可將窮理作知之事。若實窮得理,即性命亦可了?!填棞貝傔@一向都不敢出去買吃食,只能將就家里存的米麥醬菜。見案子終于結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買了許多菜蔬魚rou,置辦了一大桌菜肴。讓趙不尤請了顧震來,大家好好慶賀一番。 天氣好,桌子擺在院子中間,顧震并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圍坐在一起。顧震帶來一壇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動筷,大門忽然敲響。 何賽娘“騰”地站起來,粗聲大嗓問道:“誰?” “門神娘娘開門,你家二爺來討飯了!”趙不棄的聲音。 墨兒忙去開了門:“二哥,到處找你找不見?!?/br> “哈哈,才去了結了何渙那呆子狀元的事,怎么?這么一大桌子菜?” 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兒搬來張竹椅,大家重新落座。 顧震舉起酒盞:“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該是我來宴請大家,反倒讓弟妹費心費力。只好先欠著,改日再請大家。各位奔忙了這些天,這梅船案總算是告破了,來!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舉杯飲盡。 趙不尤道:“這案子只揭開了面上一層,元兇還藏在背后,并沒有逮到?!?/br> 顧震道:“你是說林靈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馬行街一個宅子里,率人去捉時,老道已經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總能逮到?!?/br> 趙不尤道:“林靈素只是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應該不是他毒殺的。幕后元兇另有其人。我在應天府查到,買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這姓朱的,才能查出設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橋東頭起航時,船上有兩個纖夫跑到橋頭去拉纖,另還有個船工不知去向,這三人并沒有死?!?/br> “這一陣,我派了兩個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終沒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經逃了?!?/br> “梅船其實同時在做兩件事,一件是造出天書祥瑞的神跡,另一件則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來歷,我們并不知曉,但有幾路人馬都要殺他??磥砀上抵卮?,不是個尋常人物?!?/br> 墨兒道:“章美、董謙、丁旦都穿著紫衣,懷揣珠子,他們誰是真的紫衣客?” 趙不尤道:“章美頂替了宋齊愈,董謙是誤中了侯倫的計策,丁旦只是一個無賴漢,他頂替的是何渙,這五個人雖然身份不同,但都沒有什么大來由,就算想殺,也不需要費這么大陣仗,他們應該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br> 顧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 趙不尤搖搖頭:“目前一無所知?!?/br> 瓣兒摸著耳垂上蘭花銀耳墜,輕聲道:“幾個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難道是個女子?但讓大男人裝女子,又說不通?!?/br> 趙不尤道:“這也是費解之處?!?/br> 顧震猛喝了一口酒,嘆道:“我才說案子已經告破,這么看來,這案子才開頭?” 溫悅聽了,才舒展的眉頭又蹙了起來。趙不尤扭頭歉然望去,溫悅回了他一眼無奈。 顧震卻沒留意,問道:“還能從哪里查?” 趙不尤道:“我這邊,古德信還未回信,章美查出來禮部員外郎耿唯和簡莊密謀,不過我想,古、耿兩人雖然知情,但應該不是主謀?!?/br> 趙不棄道:“我這里,何渙殺死閻奇,發配暴斃,又被救活,這一連串怪事恐怕都是設計好的,背后主事的是個員外,這員外看來來路不小?!?/br> 墨兒道:“脅迫武翔的人是誰,香袋交給了誰,目前也不清楚?!?/br> 瓣兒道:“董謙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倫一個人能辦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謀?!?/br> 顧震道:“這幾路人馬,又都是為紫衣客而來?!?/br> 眾人默默沉思起來。 趙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驚,沉聲道:“我們疏忽了一條線索?!?/br> “什么?”諸人一起問道。 “高麗?!?/br> “嗯?”諸人越發納悶。 “武翔十一年前偷傳圖書給高麗使者,這事極隱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麗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誼深厚,絕不會外傳——” 墨兒驚道:“寫密信脅迫武翔的,是高麗使者?” 趙不尤點點頭:“有可能。還有一條佐證。清明那天,我經過虹橋時,見到樞密院北面房令史李儼陪著一人在橋東茶棚下,那人漢話口音有些古怪,我當時疑心他是高麗使者。后來無意中遇到李儼,他上來搭話,隨口又打問起梅船案,并勸我不要再查?,F在看來,他似乎并非隨口而言……” 趙不棄笑道:“這戲越來越好看了,連外國人也擠進來扮暗鬼?” 趙不尤道:“不過目前尚不能斷定?!?/br> 瓣兒忽然道:“咱們這幾樁案子里的這些人合起來,倒像是一幅《士子圖》呢?!?/br> 墨兒道:“還真是。哥哥那邊東水八子,有隱逸,有太學生,有魁首,還有已經出仕的古德信、郎繁?!?/br> 趙不棄笑道:“我這邊有狀元,有府學生,還有縣學破落戶丁旦?!?/br> 瓣兒笑著接道:“我這邊是待缺的進士?!?/br> 墨兒嘆道:“我這里——武翔是出仕,武翹是太學外舍生,康游是武轉文,還有餑哥,是從童子學輟學?!?/br> 趙不棄笑道:“這《士子圖》花色果然齊全?!?/br> 趙不尤道:“士農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風化,朝政得失,都系之于士。士正則天下正,士邪則天下邪。僅從咱們這幅《士子圖》來看,正氣仍在,但邪氣亦不弱,或出于陋見,或由于私欲,互爭互斗,損傷了多少元氣?外敵未至,內傷已深?!?/br> 趙不棄笑道:“不止互斗,這《士子圖》整個看起來,又是一場傀儡戲。所有這些人,連我們幾個在內,都不過是木傀儡,被人cao弄著跑腿奔命、顛來倒去,二十幾個人還丟了性命。背后cao弄的那些人卻至今連影都不見?!?/br> 趙不尤嘆道:“那天田況跟我說起一個話題,‘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個意思。不過,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動,能思,能選。同一個局,只看每個人作何選擇。就像簡莊和章美,兩人起先不但主動入局,更造出局,來害宋齊愈,但到后來,簡莊仍執迷不悟,章美卻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br> 墨兒道:“香袋案也是,武家兩兄弟,武翔便不聽命,不入局,武翹卻為了兄長,成為造局者,害了康潛、康游兩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為了嫂嫂和侄兒,卻不惜性命,毅然入局?!?/br> 趙不棄笑道:“何渙那呆子也是,葛鮮和丁旦設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實上鉤入局。而丁旦,為錢設局,卻不知道,別人又把他設進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賭,結果把性命賭進去了?!?/br> 瓣兒笑道:“何渙幸虧遇見二哥這個專愛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來。倒是侯倫,別人設局害他,他又設局害董謙,董謙是十分僥幸,才從局里逃出來?!?/br> 顧震皺眉道:“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層局?” 趙不棄笑道:“人生無往而非局?!?/br> 趙不尤道:“是。有人必有爭,有爭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點不忍之心。像章美、餑哥、冷緗,都先設了局,因為不忍,又主動解了局,讓宋齊愈、孫圓、阿慈得以脫局。一點不忍之心,便能給人一條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簡莊修習仁義之學,卻不知道‘二人為仁’,仁不在言語文字間,而在人與人之間。一個‘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顆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傷人者先傷己,縱便如愿,己心已殘,又何能得安?” 趙不棄笑道:“你們尋安,我只求趣。咱們已經攪了他們的局,這些背后提線設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們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們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難看;越難看,這事便越有趣?!?/br> 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顧震舉起杯:“這事先扔一邊,今天咱們先痛快喝他一場!” 天色陰沉,看著又要落雨。張擇端卻背著畫箱,獨自又來到虹橋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