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當時說了些什么?” “我一進去他們便住了口,不說話,我自然識趣,斟完茶就趕忙出來了?!?/br> “我上去看看——” “那間房現在正巧沒人,趙將軍請隨意看?!?/br> 趙不尤上了樓,進到東邊那間房,墨兒上次監看對面水飲攤的正是這間。這間房視野極佳,推開東窗,虹橋及汴河盡在眼底。他又走過去推開北窗,這里正對著河對面樂致和的茶坊。樂致和拿著根掃帚,正在店外掃地,面目依稀可辨。樂致和在對面,自然也可以望見當時站到窗邊的郎繁。郎繁當時關窗,難道是不愿讓樂致和看到自己?既然不愿被樂致和見到,為何又要在這里碰面? 趙不尤又回到東窗邊,望向外面,虹橋上人來人往,汴河中船只或泊或航。他盯著虹橋忽然想起,清明那天,那只梅船先是停在對岸虹橋根,那位置從這里正好望見。選在這十千腳店樓上東間,既可以望見梅船??课恢?,又比較清靜,容易避人眼目。難道郎繁和那個公子在這里商議與梅船有關之事? 郎繁的尸體發現于那只新客船,而梅船上的二十二人全都死在新客船上,難道郎繁原本也在梅船上? 趙不棄在爛柯寺,站在鐵箱香爐前,終于猜破阿慈變身消失的戲法。 他無比開心,不由得自己大笑起來,正笑著,一回頭,卻見住持烏鷺站在身后。 他嚇了一跳,隨即笑著問候:“黑白大師?” “阿彌陀佛。慚愧,慚愧。不知趙施主在此是……”烏鷺望著他手指間捏著的那顆鉚釘。 趙不棄轉動那顆生銹的鉚釘:“有件事要向大師請教?!?/br> “哦?不知趙施主要問何事?” “正月十五那樁變身奇事?!?/br> 烏鷺面色微變,沒有出聲。 趙不棄盯著他:“是不是朱閣?” 烏鷺面色越發難堪,仍不答言。 趙不棄知道自己猜中,又道:“我好奇的是,以大師的修為,不知道朱閣用什么說動了大師,難道是一副好棋?” 烏鷺垂著頭,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道:“罪過,罪過?!?/br> 趙不棄納悶道:“什么樣的好棋,難道是黑白玉制成的?” 烏鷺低聲道:“不是棋,是一招棋式?!?/br> “哦?什么棋式?” “梅花天衍局?!?/br> “果真?我也聽聞了這套棋式,朱閣真傳給你了?” “只有一招。罪過,罪過?!?/br> “一招棋換一個女子?” “貧僧也不明白那位女施主為何竟會變身?!睘斛橆~頭滲出汗珠。 “哦,我想想看……嗯……朱閣帶人來搗弄那鐵香爐,讓你躲開?” 烏鷺點了點頭。 “他們弄完走后,這香爐周圍地上多少都會灑漏些香灰,你沒有察覺?” “正月十四,貧僧照朱施主所言,讓弈心去化緣。朱施主帶了兩位施主來,貧僧就回到禪房打坐。只聽到一些響動,等外面安靜后才出來,的確見到地上灑落了一些香灰,卻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br> “你沒去柴房看看?” “哦?為何要去柴房?” “掏出來的香灰應該就藏在柴房內?!?/br> 烏鷺滿臉茫然。 趙不棄笑道:“算了,你果然不知道。好,接著說,我猜當晚朱閣讓你不要閂寺門?” 烏鷺點了點頭,眼中露出驚異。 趙不棄心想,天未亮時,那丑女香娥就偷偷溜進來,藏到了香爐鐵箱中。 他繼續問道:“第二天,你又一早支走了弈心?” 烏鷺點點頭,不敢抬眼,低聲道:“朱施主讓貧僧那天不要開寺門,莫放外人進來。從巳時起,留意外面的聲響,他到寺門外會高聲說一句‘拜佛何必擇廟宇’,貧僧若聽到,就打開寺門,讓他們進來,給同行的另一個男施主講解兩廊的壁畫。貧僧并不知其中有何隱秘,且不是什么難事,就照著做了。貧僧正陪著兩位男施主觀賞壁畫,那位女施主獨自去殿里拜佛,剛拜了一拜,就變作了另一個女子……” 趙不棄看他滿臉愧色,又納悶不已,不由得笑了起來。 烏鷺見他笑,越發慚愧,不住念誦:“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他們送那丑女去酸棗門外尋她家,你也去了?” “那是朱施主要貧僧做的最后一件事?!?/br> 趙不棄想,烏鷺跟著一起離開,爛柯寺里便沒有人了。朱閣事先安排好的人便可以用轎子或馬車,偷偷帶走暈死在鐵箱里的阿慈。而后又把香灰填滿,鐵箱還原。 而這棋癡和尚,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青鱗巷的那座宅院中。 侯琴看到池了了取出的那塊古琴玉飾,先是一驚,繼而眼中露出羞憤。 她低聲道:“董謙說……那人叫曹喜?!?/br> 侯天禧和侯倫父子強行將侯琴送到這院別宅,供那個大官人玩樂。一個多月前,侯倫帶著董謙來這里和侯琴見了一面,董謙問侯琴那人姓名,侯琴卻不知道。只在床腳撿到那人遺失的玉飾。董謙一看到那玉飾,自然認得是曹喜的。侯琴也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池了了也一驚,忙問:“董謙還說了什么?” 侯琴似乎又要流淚,她深吸了口氣,才望著窗外暮色道:“他說——馬上去找我父親求情,把我救回去。才說完,哥哥就進來了,催著他走。他臨走前,又說了一句話——” “什么?” “他望著我說——‘無論如何,仍是那四個字’?!?/br> “非你不娶?” 侯琴微微點了點頭,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忙用帕子拭掉。 池了了也一陣傷惋,稍等了等,才又問道:“那個大官人多大年紀?” “大概三四十歲?!?/br> “那就不是曹喜?!?/br> 侯琴愕然抬頭。 池了了望著她道:“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證實這件事。董謙錯認為是曹喜,為此發生了些事情,他自己也至今下落不明。不過你放心,這件事總算弄清楚了,我這就回去和朋友商議,找到董謙,再把你搭救出來?!?/br> 告別了侯琴,池了了出來后,當即就想去告訴瓣兒,但見天色太晚,只得忍住,騎著驢回到家中。 她把事情經過講給了義父鼓兒封和義兄蕭逸水。蕭逸水倒不覺得如何,只說:“如今骨rou人倫算什么?世人眼中只剩兩個字,利與色?!?/br> 鼓兒封卻有些吃驚:“這么說是有人陷害曹喜?” 池了了點頭道:“自然是侯倫。除了那個無恥大官人,就只有那個仆婦和侯倫進過侯琴房里。那個仆婦拿不到曹喜的玉飾,只有侯倫可以設法偷到。他帶董謙去見侯琴,也一定是預先設計好的,讓董謙誤認為曹喜是那個大官人?!?/br> 鼓兒封嘆道:“幸而你們查明了真相,否則曹喜自己都不知道竟背了這么多罪名?!?/br> “曹喜那性子也過于傲冷,他這種人最容易招人記恨?!?/br> “是啊,連你起初也記恨過他?!?/br> 池了了笑了笑。心里卻想著另一件事。知道董謙那首詞是寫給侯琴的后,她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原以為自己見到侯琴,也會不喜歡,但真的見到,心里竟沒有絲毫醋意,反倒十分憐惜侯琴。從心底覺得他們兩人才真的合襯,真心盼著能找到董謙,救出侯琴。 我真的這么大方?又或者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抱過絲毫期望? 她望著油燈閃動的火苗,輕嘆了口氣。 第二章 近月樓 欺有三:有為利而欺,則固可罪;有畏罪而欺者,在所??;事有類欺者,在所察?!填椖珒黑s到小橫橋,見康家古董店門緊閉,兄弟兩個相繼送命,這個家就只剩春惜母子,此后不知道該如何度日。 他心里又一陣惻然,深嘆了口氣,來到武家門外,抬手輕輕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武翔,他一見是墨兒,忙低聲道:“趙兄弟,今早又收到密信了!” 這么快?看來那人真如哥哥所言,一直在偷偷監視武家,昨晚萬福拘捕了餑哥、春惜和阿蔥,只有魯膀子水性好,趁夜游水逃走了。接著萬福又連夜帶弓手搜查了彭嘴兒家,動靜不小,如果那人在監視,自然是看到了。 墨兒忙走了進去,見武翔的妻子朱氏正在給棟兒喂飯,昨晚春惜被押走前,把棟兒托付給了武家。她背棄丈夫,與彭嘴兒私奔,依律恐怕得判兩年勞役。武翔夫婦已滿口許諾會好好看顧棟兒。 棟兒一口一口老老實實吃著,十分乖順,黑亮的眼睛里隱隱有些憂怕,看著讓人生憐。 墨兒正在暗嘆,武翔從桌上取過一頁紙遞給墨兒,墨兒一看,上面寫著——明日午時,東水門外,龍柳卜攤,將香袋放于卜桌,莫令烏金眼知。 墨兒看后,知道東水門外有棵老柳,已經有近百年,樹干屈曲虬結,如同蒼龍盤旋,京城人都稱它為龍柳。那樹旁有個卜卦攤,攤主姓烏,雙眼已盲,卻給自己取了個號叫“金眼先生”,人都叫他烏金眼。 寫密信之人為何要讓武翔把香袋偷偷放到烏金眼的卜桌上? 他略想了想,隨即明白:這恐怕和武翎找尹氏取貨一個道理,香袋放到其他地方,會被不相干的人拿走,而偷偷放到烏金眼卜桌上,烏金眼雖看不到,卻是個最好的看守,不相干的人一般不敢輕易去取,只有取貨之人才知道。 但其中有個疑問,取貨之人只要去拿香袋,就會被看到,他怎么脫身? 看來寫密信之人似乎已經謀劃布置好,并不怕取貨之人被發覺。 墨兒問道:“仍是從廚房門縫塞進來的?” 武翔點點頭:“今早清晨,我最先起來,到后面廚房,一眼就見到了?!?/br> “那我們就照著信上說的,明天午時把香袋放到那里?!?/br> 武翔卻遲疑道:“這事已經害死了康家兄弟,若再生出什么事端,我這罪過就越發大了?!?/br> 墨兒忙勸道:“事到如今,這已不僅僅是武大哥你一個人的事了,還有其他命案牽連其中,眼下只有香袋這個線頭,跟著它或許還能查出幕后之人。還望武大哥出力相助,明天午時把香袋放到烏金眼的卜桌上,我這就回去和我哥哥商議部署?!?/br> “那好……”武翔無奈點了點頭。 鄭敦從沒這么孤單過。 雖然幼年喪母,父親又常年在外,受過些孤單,但從七歲進了鄉里童子學,他就和宋齊愈、章美整日在一處,行住坐臥都不分開,一直到今年。 眼下,宋齊愈已不交往,章美又不知下落,雖然太學里有交得好的學友,另外還有其他東水四子,但畢竟都難親近到這個地步。這一陣為了找尋章美,他向學正告了假,整天在城內外四處亂走。 今天,他又進了城,沿著汴河一路向西,雖然能打問的人都已經問遍了,他還是一個個又去問了一遍,仍無所獲。一直出了城西的梁門,走到太師橋,北岸街口有座近月樓,他和宋齊愈、章美曾來過幾次。他走得又餓又乏,便進去上了二樓,見他們常坐的窗邊那個位子空著,便仍坐到那里,要了杯茶,又點了兩樣菜、一角酒。 茶先上來了,他邊喝邊望著窗外,河這邊行人很多,旁邊又有座建隆觀,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河對岸卻見不到幾個行人,一座宅邸正對著橋頭,占了半條街,那是太師蔡京的宅院。門樓軒昂,幾個錦衣門侍守在門外,粉墻高立,墻頂露出里面蔭蓊樹影,樹影后隱約可見飛檐碧瓦。 正由于近月樓斜對著蔡京宅,章美很不喜歡這里,每次來都坐在對面,背對著橋,不愿往那邊看。宋齊愈便讓鄭敦坐在窗邊,自己打橫?,F在回想起來,鄭敦心里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每次來這里,都是宋齊愈提議,他說建隆觀的花木長得好,三人去觀賞過后,就近在這里吃飯。但這里酒菜不便宜,平日宋齊愈很節省,一般都在街邊小店胡亂吃些東西,填飽肚子即可。唯有來這里,必定要進這近月樓喝茶吃飯。 另外,棋子田況有次經過這里,無意中看見宋齊愈從對面蔡府里走出來,而且走的不是正門,是邊上的角門。 宋齊愈不是為了建隆觀的花木而來,而是為了蔡府。雖然他嘴上不在意富貴利祿,但畢竟出身貧寒,心里恐怕十分饞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