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菜花蟲”正是蔡京的長孫,名叫蔡行,嗜色成病,京城人便給他起了這樣一個綽號。 謝婆點點頭:“是了。朱閣這買賣比行院里那些龜公還劃算,他只是把自己娘子舍了一半給菜花蟲,菜花蟲不但賞了他官階和房宅,前幾天還把自己一個婢妾給了他。好了,我得去煮飯了,其他我再不知道了?!?/br> “多謝!” 趙不棄上了馬,慢悠悠又來到爛柯寺。 下來拴好馬,他走進寺門,院子里極其清靜,住持烏鷺和小詩僧弈心都不見人。趙不棄走到左廊壁畫邊,站在何渙所說的位置,又向佛殿那邊望去。雖然庭中央有梅枝掩映,但并沒有遮住視線,何況冬天梅樹沒有葉子,更稀疏些。阿慈從梅樹邊走進佛殿,全都能看見。 他佇立良久,反復回想何渙講過的每個環節,卻仍無一絲頭緒。 一陣小風拂過,庭中央那顆梅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那葉子盤旋著落到香爐后面。趙不棄忽然想起,當時冷緗裙子被鐵香爐掛住,阿慈回身蹲下幫她理裙角,只有那一小會兒,何渙的視線被鐵香爐遮擋。 變身只能在這一小會兒發生! 他又走到那香爐邊,上下左右仔細查看了一遍。由于這香爐原是個鐵箱,風吹雨淋,周身全都生了銹。而且上回他就已經查過,香爐里盛滿了香灰,根本沒有地方藏人。 趙不棄見那鐵箱邊沿上都釘著一排鉚釘,他伸出手,用指甲摳住其中一顆,試著拔了拔,沒想到那鉚釘有些松動,再一用力,竟拔了起來! 他心里頓時一亮:我怎么這么傻? 香爐現在雖然盛滿了香灰,但變身是在正月里,那時未必是滿的。 只要騰空這個鐵箱里的香灰,定做一個長寬相同的鐵托盒,嵌套在香爐頂上,只要幾寸深,裝滿香灰,能插香就成,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箱子里面便足以藏個人進去。再把朝里一面的箱壁鉚釘全都從里面卸開,虛扣住,這樣藏在里面的人便可以自如進出! 隨即,之前一連串疑竇如同珠鏈一般穿到了一起——首先,那個丑女香娥。他的父親只是個窮竹木匠人,并沒什么家底,卻能拿出許多奩資將自家的丑女嫁出去,而且是在變身之后不久。自然是有人出了錢,買通香娥玩這場變身把戲。 據賣水飲的那個老婦說,香娥雖然臉面生得丑,身材卻不差,恐怕和阿慈身材接近,看來那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用香娥的背影來蒙混。 其次,朱閣夫婦。朱閣為攀附蔡行,連自己妻子冷緗都獻了出去。但那“菜花蟲”出了名的心濫貪多,縱便眼下沒有厭倦冷緗,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朱閣為了固寵,才設下這“變身計”,劫走阿慈。 其三,變身真相。冷緗一定是有意讓鐵箱角鉤住裙角,喚阿慈來幫忙。阿慈在鐵箱這邊蹲下來,何渙看不到。而那丑女香娥早已藏在箱子里,她趁機推開箱壁,鉆出來,和冷緗一起把阿慈塞進去,再扣上箱壁。冷緗裝作凈手走開,香娥則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她背影和阿慈相似,走路姿勢冷緗恐怕也事先調教過。 另外,那天臨出門時,冷緗非要讓阿慈換一身衣裳,她熟知阿慈境況,知道阿慈只有那套好衣裳,應該是預先照著給丑女香娥也縫制了一套,而后那天早上強迫阿慈換上那套衣裳。衣裳、背影、行姿都相似,何渙毫無防備,很難看得出來。 只是—— 香娥猛地從鐵箱里鉆出來,阿慈一定很吃驚,冷緗和香娥把她塞進鐵箱里,也自然要反抗。但當時毫無聲息,為何? 趙不棄又低頭凝神想了想,猛地記起何渙所言,那天他們進寺前先吃了碗馉饳兒,冷緗又取出金絲黨梅分給諸人?;鼗貒幸环N叫“押不蘆”的藥,人吃下去不到一刻,就會昏迷,比中原的蒙汗藥效力更強。冷緗恐怕是在阿慈那碗馉饳兒里偷偷投了藥,或是事先將一顆金絲黨梅用那藥熬過。 她一定是事先掌握了迷藥的時效,知道阿慈大致多久會暈倒。進到寺里,冷緗追著阿慈嬉鬧,應該是想讓藥力盡快發作,看準藥力要發作時,又裝作裙子被掛,喚阿慈去幫她。對!何渙說阿慈跑起來腳步有些虛浮,他以為那是由于阿慈平日不常跑動,其實恐怕是由于藥效已經漸漸發作。 阿慈幫冷緗整理裙子,蹲下去再起身,藥力更易猛地發作,她恐怕很快就昏迷了。這時冷緗只要裝作繼續和阿慈說笑,丑女香娥便能趁機鉆出來換掉阿慈,然后背對著何渙走進佛殿,跪下來裝作昏倒。 等何渙發現“變身”,送丑女香娥回家后,朱閣再找人將阿慈從鐵箱里拖出來悄悄拐走! 不過,做這事瞞不過寺里的僧人,難道烏鷺和弈心師徒是合謀者?不對,弈心說那天師父派他送信去了。這么說,是住持烏鷺自己和朱閣夫婦合謀,因此才支走了弈心。 趙不棄正在急速思索,忽聽到身后一個低沉聲音:“阿彌陀佛!” 回頭一看,是烏鷺。 土篇 梅船案 第一章 十千腳店、爛柯寺 中正然后貫天下之道,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獜堓d清早,船到汴梁。 趙不尤下了船回到家中,見院門從內閂著,便抬手敲門。 “誰?”里面傳來一個洪亮的女聲,而且聲氣中帶著戒備。 趙不尤聽出來是溫悅的義妹何賽娘,微有些詫異:“賽娘,是我?!?/br> “你是誰?” “趙不尤?!?/br> “姐夫?”門開了,里面一個身壯膀圓、粗眉大眼的年輕女子,正是京中有名的女相撲手何賽娘。她大聲嚷道,“姐夫你總算回來啦!jiejie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呢!” 幾年前,溫悅隨著父母進京,有天傍晚在途中遭遇三個剪徑的毛賊,正沒辦法,猛聽見后面一聲大喝,一個胖壯姑娘騎著頭驢子趕了上來。她跳下驢,一絆,一擰,一拐,轉眼間就將三個毛賊弄翻在地上,疼得亂叫,爬不起來。隨后,一個五十來歲的瘦男子也趕了過來,從袋里取出根麻繩扔給胖壯姑娘,那姑娘將三個毛賊串成一串捆了起來。一拜問,原來是何賽娘和她父親,要去京城討生活。兩家人押著毛賊結伴前行,到了附近縣里,將賊交給了縣衙。途中溫悅和何賽娘結為姐妹,到了京中,兩家一直往來親密,何賽娘也憑一身猛力,在汴京相撲界賺出了“女孟賁”的名頭。 趙不尤有些納悶,何賽娘怎么會一大早就來了?這時溫悅迎了出來,面上神色看著不對。 趙不尤忙問:“出了什么事?” 溫悅搖了搖頭:“還好。只是擔心你……” “究竟怎么了?” 瓣兒走了出來:“哥哥,有人給咱們家投毒!” “嗯?!”趙不尤一驚。 溫悅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最后道:“我怕他們再來暗算,趕緊把賽娘叫來了。墨兒天亮才回來,剛洗了臉,在屋里換衣裳,他在半路也遇到四個蒙面漢子,幸好被他甩開了?!?/br> 趙不尤聽后心里一沉:“我在船上也碰到個刺客,只可惜被他跳水逃走了。他們恐怕是為那案子而來,不愿我再查下去。你和瓣兒趕緊收拾東西,我送你們去洛陽岳父那里?!?/br> 溫悅卻問道:“這案子你還要查下去?” 趙不尤略一猶豫,歉然點了點頭。 溫悅望著他,稍想了想,才道:“你不走,我們也不走。有了難場,一家人更要在一起。他們這么著急下毒手,恐怕是那案子已經逼近真相了?!?/br> 何賽娘在一旁粗聲粗氣道:“姐夫,你盡管去查你的案子,jiejie他們就包給我!” 這時,墨兒也從內屋走了出來:“哥哥,你回來了?那個香袋的案子已經查清楚了,居然和梅船有關!” 大家一起到堂屋中坐下,墨兒將前后經過細細講了一遍。 眾人聽了,先是驚嘆,而后傷嘆。墨兒這案子起初只源于小小一個香袋,竟讓這么多人卷進來,讓四個人送了命,更牽涉到梅船案。 趙不尤則越發心亂。他和溫悅判斷一致,那些人幾處同時下手暗算,恐怕是梅船案已經逼近真相。然而,自己一家人卻卷進這漆黑漩渦,險遭毒手。他望了望妻子,溫悅眼中藏著憂色,他心中又一陣歉然。 他其實已經心生退意,并沒有誰托付他查這案子,官府也已經下令不許再查。自己執意要查,一是顧念故友郎繁和章美,二是不忍坐視二十幾條性命無因而亡,三則是出于自己脾性,見不得謎團,忍不住就要去解破。 但如今自己家人性命有危險,還要執意查下去嗎? 可是聽了墨兒講述,這件梅船案才揭開一角,就已牽連了這么多人,他不由得想起和田況論過的“人世如局”,這梅船果然像一枚重棋,頓時傾動了局面,微末如賣餅的餑哥,竟也牽涉進來,命運為之轉折。這局面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他雖然無法推斷,但已森然感到這深處一股強大寒意,不止關涉到幾人、幾十人,恐怕還會四處蔓延,若不及時止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被卷進來?還要造成多少禍患? 這些年,他接訟案,雖也始終本著勘明真相、謀求公道的心念,但大多都是孤立案件,最多關涉十數人,即便辦得不好,也不會波及其他人。然而這件案子卻如同地下暗河,不但隱秘,而且四處流涌,所到之處,流血殺戮。怎能坐視不顧? 念及此,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無法避讓、不能推卸的擔當之感。 于是他望向妻子,再次歉然道:“這案子我沒辦法停手,恐怕得繼續查下去?!?/br> 溫悅輕嘆了口氣,嘴角微露了些苦笑,點了點頭道:“我知道?!?/br> 趙不尤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望著妻子說不出話。 墨兒卻在一旁嘆道:“餑哥的父親當年是被尹嬸推進河中,餑哥似乎知情。他對尹嬸懷恨在心,想要害死孫圓,來報復尹嬸??墒冀K還是不忍心,一直給孫圓送餅送水,最后還是說出了孫圓的下落。哥哥,你能不能去開封府替餑哥講講情?他也實在可憐,見到小韭姑娘被殺,急怒之下,失了神智,才會殺了彭嘴兒?!?/br> “嗯,我替他擬一份訟狀,說明情由。不過餑哥畢竟殺了人,法理難越,罪責仍是要承當。照《斗訟律》來看,他是失了神智,比故殺、斗殺要輕一等,但比誤殺又略重,性命能保住,但至少要判兩千里徒刑。開封府現任推官、判官還算公允,應當會依律酌情決斷,若判得不公,我再去理論?!?/br> 墨兒又自責起來:“我頭一次獨自查案,就害死了四個人?!?/br> 趙不尤勸解道:“世事無常,人力有限。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心盡力。這件案子,你已盡了心力。莫要思慮過多?!?/br> 溫悅也安慰道:“是啊。你也跟了你哥哥這么多年,這種事并不是頭一遭。若碰到一次就自責一次,怕再不敢接其他案子,也就幫不到其他人了?!?/br> 墨兒仍低頭嘆惋了一陣,才抬頭道:“康游去應天府上了梅船,卻不肯說出自己在梅船上做了什么,船上的紫衣客是什么人,那雙耳朵是如何得來,也不肯透露一個字。他這一死,就再難知曉了。對了,我去拿那顆珠子和那對耳朵!今早攔我的那四個蒙面人一定是為了奪這兩樣東西——” 墨兒忙回到自己房中,取出珠子和香袋交給了趙不尤。那珠子仍裹著一層藥膏,剝開一看,珠色瑩潤,光潔耀目,趙不尤有一位經營珠寶的朋友,那人曾向他夸耀過一顆東海寶珠,光色和這一顆相似,但比這顆似乎略小一些,但也值二百萬。這顆珠子價值恐怕還要高。單為了這顆珠子殺人,都不足為奇。 趙不尤又打開那個香袋,一股腐臭氣撲鼻而來,墨兒忙道:“哥哥當心,那耳朵已經爛臭了?!?/br> 趙不尤曾和仵作一起驗過許多腐尸,并不在意,他取出香袋里那個油紙包,輕輕打開,濁黑的黏液沿著紙角滴下來,里面是兩片已經青黑腐爛的耳朵,發出一陣惡臭。 溫悅和瓣兒全都別過頭,不敢看。連何賽娘都皺著眉,用胖手捂住鼻子。 趙不尤忍住惡臭,仔細看了看,耳郭厚大,皮膚粗糙,膚色醬紫。僅憑耳朵,辨不出性別。不過,他隨即發覺那耳垂上似乎各穿了個洞。梅船上的紫衣客難道是個女人? 他重新包起那雙耳朵,放進香袋里,讓墨兒放好,隨后問道:“武翔那里可有動靜?” “我正在想這事,脅迫武翔去梅船上殺人奪珠的那人,原是要武翔清明那天交貨,但事情耽擱了這么多天,那人至今未見動靜。也并沒有如密信上所言,去告發武翔當年偷賣圖書給高麗人的事?!?/br> “那人應該一直在暗中旁觀,大概知道發生了這些事情?!?/br> “珠子和耳朵已經找回來了,他就該索要了?” “應該是?!?/br> “那我現在就去武翔家?!?/br> 溫悅忙道:“急什么?早飯都沒吃?!?/br> 溫悅親自去廚房煮了一鍋粥,配了些咸菜豉醬。大家隨意吃了些。趙不尤心里記掛著郎繁和章美的事,便和墨兒一起出門了。 溫悅囑咐道:“路上小心一些?!?/br> 趙不尤點頭溫聲道:“知道。大白天料他們不敢亂來。倒是你們在家里要多加當心?!?/br> 到了虹橋口,墨兒騎馬向北趕往小橫橋,趙不尤則來到十千腳店門前。 “趙將軍,進來歇歇?”十千腳店的伙計姜哥笑著出來招呼。 “姜哥,有件事要向你打問?!?/br>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郎繁?” “東水八子里的劍子?” “是。寒食節前他曾到你店里來過,你記不記得?” “怎么不記得?聽人說清明節那天,在對岸那只新客船上發現的尸首是他,我還跟人說起過這事呢,寒食節前,他確曾來過我們店?!?/br> “他是來和什么人會面嗎?” “嗯,我記得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br> “你不認得?” “不認得。那公子長得端端正正,衣著也齊整。對了,我倒茶時留意到他耳垂邊沿有顆小痣,是左耳?!?/br> 趙不尤一聽,覺著自己認識的人中,某人耳垂上就有一個小痣,卻一時想不起來。 他又問道:“他們來,是坐在樓下還是樓上?” “那個公子先來的,進門就要了樓上朝東那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