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彭嘴兒忙道:“全天下都是這樣。你們從今天起就死了心吧。除非聽我的主意——” “什么主意?”小韭忙問。 “咱們一起逃走。兩家人到外鄉找個地方,一起安安生生地過。你若不愿意,那就讓你爹娘給你找個人家,讓那漢子成天打罵?!?/br> “我爹就成天打罵我娘?!毙【卵廴τ旨t了。 “你看是不是?這天底下你若再想找一個餑哥這樣實誠的人,難!” “那我跟你們走……” 于是小韭回到鞍馬店,向店主告了假。彭嘴兒帶著她買了些吃食,一起來到五丈河下游的河灣,找見魯膀子的船。 春惜母子和魯膀子夫婦都坐在船艙里,彭嘴兒一眼看到春惜,容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秀美,他甚至不敢直視,小心笑了笑。春惜則望著他,微微笑著,全然沒有井邊偷會時的局促緊張。 彭嘴兒還有事情得辦,不敢久留,把小韭交給他們,沒敢透露勒索武家的事,只簡要說了幾句,便匆匆趕回小橫橋。 他知道一家銀鋪暗地里在做假銀,就去買了兩錠仿制今年新銀的假銀鋌。天黑下來后,他從弟弟彭針兒的藥箱里偷了片藥膏貼在臉上,才去找到艄公老黃家,交了訂金,租下他的小篷船。 而后,他找到等在附近的餑哥,把假銀鋌交給他。等夜深后,看著餑哥鉆進了老黃的船艙底下。 第二天,彭嘴兒一直留在家里,窺探隔壁的情形。果然如他所料,武家兄弟、康游和官府公人全都在岸上監視著那只船,中間并沒有去船艙里查看過。直到傍晚,艄公老黃來劃走了船,他才放了心,裝好那顆珠子,又去探了探康游的口風,餑哥應該是得手了,他便趕往五丈河下游河灣。 等他趕到那片河灣,天已經黑了。他昨天已經告訴魯膀子,今晚可以把船燈點亮,餑哥萬一早到,好尋到這只船。這時,遠遠就望見了一盞燈光,魯膀子已經將船劃到了河灣。 他高高興興上了船,春惜攬著棟兒,和小韭坐在一邊,魯膀子的媳婦阿蔥則坐在另一邊,小小的艙中擠得滿滿當當。 他笑著對春惜說:“餑哥隨后就到,他來了咱們就走?!?/br> 春惜望著他笑著點了點頭,眼里滿是溫柔依順。從沒有哪個女子這樣望過他,讓他心里一陣醉,一陣癢,一陣慰足。 棟兒卻問道:“娘,爹不跟咱們一起去?” 春惜剛低低應答了一聲,船外岸上忽然有人叫起來,是康游。 餑哥揣著兩錠銀鋌,沿著漆黑河岸,盡力往東邊跑去。 想著馬上便可以和小韭一起遠走他鄉,他心里極歡喜又有些怕,這一天盼了許久,根本沒有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他又想到自己的父親,父親的臉已經記不得了,但父親那雙手記得很真,摸著他的頭,又厚實又暖和。他心里默默說:爹,我給你報仇了。 那天,他把從康潛那里接到的香袋交給后母后,扛著餅籠繼續去賣餅。他跑到花百里錦坊,用私攢的錢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香袋?;貋頃r,又見到買干果的劉小肘,想起香袋里的那雙耳朵,便買了一餅柿膏兒,撕成兩半,用油紙包住塞進香袋里。走到虹橋北街,見賣藥的彭針兒,向他買了一大顆潤肺的藥丸,也裝進香袋。他把餅籠寄放到一個認得的食店里,繞道從背街回到家里,見四周無人,才進了門,從床下墻洞里取出父親的那串鑰匙,到后母房中打開柜子和小盒子,換掉了香袋,他見盒子里還有一塊舊銀,隨即生出一個念頭,便拿走了那塊銀子,又去找了一根長麻繩。 他繞路跑到第二甜水巷,果然見弟弟孫圓在吳蟲蟲的春棠院門前踅來踅去,自然是沒有錢,進不去。他走過去取出那塊舊銀遞給孫圓,說自己找到了一個藏銀子的秘洞,孫圓一聽眼睛頓時亮了,馬上要跟他再去多取些,他已經盤算好,得讓孫圓先進春棠院見過吳蟲蟲,好留個憑證,替自己開脫嫌疑。便讓孫圓先進去坐坐,一個時辰后在爛柯寺碰頭。 餑哥先去取了餅籠,才慢慢走到爛柯寺,等了一陣,孫圓果然趕來了。 餑哥引著孫圓繞到爛柯寺后面,走半里地,有一大片荒宅,曾是一個大族的宅院,多年前那族人得了怪疾,死了大半,請了道士來看,說是有兇煞,剩下的全都搬走,那宅院賣也賣不出去,就荒在那里。餑哥少年時曾和墨兒、孫圓等伙伴來這里玩耍過。 他們走到那院子后面,庭中荒草叢生,庭中央有口井,已經枯了。 走到井邊,餑哥說:“那塊銀子就是從這井里找到的,還有不少,我當時害怕,沒敢多拿?!?/br> 孫圓有些害怕:“你怎么下去的?” “那天我是把繩子拴在旁邊這棵樹上,今天我們兩個人,就不必拴了,你下去,我在上面拽著——”餑哥取出了繩子。 “我不敢,哥,還是你下去——” “我已經下過一回了,這次該你。你若不下去,咱們就回去?!?/br> “那好——” 孫圓看著機靈,其實有些傻,又一直有些怕餑哥,只得將繩子系在腰上,爬上了井沿:“哥,你一定要抓牢……” “放心?!?/br> 餑哥慢慢把孫圓墜下去,等孫圓到了井底,在下面搖了搖繩子,餑哥心一橫,手一松,將那根繩子拋進了井里。井底頓時傳來孫圓的怪叫,餑哥心里忽然不忍,孫圓從小其實一直都愛跟著他,說什么都聽,他們其實是一對好兄弟……想到此,他眼中頓時涌出淚來,但想想父親被害的那個雨夜,他又咬咬牙,擦掉眼淚,扛起餅籠,離開了那片荒宅。 后母殺了他的父親,他也要殺了后母的兒子,讓她嘗一嘗親人被害的滋味。 聽到康游的聲音,彭嘴兒心里猛地一顫,這些天所有心血頃刻間全都白費。 他慌忙望向春惜,春惜的臉也煞白,棟兒聽到他二叔的聲音,張口要叫,春惜忙伸出手捂住棟兒的嘴。魯膀子夫婦和小韭也都瞪大了眼睛,一動不敢動。 康游叫了兩聲后,跳上了船板,彭嘴兒知道康游是個武人,自己萬萬斗不過,只能等著康游掀開簾子,將春惜從自己身邊搶走。 不成!沒有春惜,我也不必再活! 他從腰間抽出準備好的一把短刀,拔出刀鞘,攥緊了刀柄,等著康游掀簾進來。然而,康游并沒有進來,站在船頭說:“嫂嫂,請帶棟兒出來吧?!甭犇锹曇?,竟像是背對著船艙。 春惜望了彭嘴兒一眼,小聲道:“叔叔……稍等……”邊說邊望著彭嘴兒使了個眼色,似乎在暗示彭嘴兒動手。 彭嘴兒不知道康游為何要背對船艙,但春惜既然這么暗示,自己還疑慮什么?他攥緊短刀,悄悄起身,輕輕掀開簾子,康游果然背身而立。他不再猶豫,抓緊了刀向康游背上狠狠刺去。 刀刺進去了,刺得很深,應該是肺的位置??涤蚊偷匾活?,隨后像頓住了一般。這時彭嘴兒已忘記了慌怕,他猛地想起弟弟彭針兒曾說,刀刺在人身上,若不拔出刀,人未必會死。于是他又猛一用力,拔出了刀,血頓時飛射而出,濺了他一身??涤无D過身,瞪著眼看著他,他驚得幾乎昏過去,但康游隨即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彭嘴兒喘著粗氣,覺得自己的頭臉血脈脹得像是要爆開一般,他望著船板上的康游,不住念著:怨不得我,是你自找;怨不得我,是你自找……這時,船艙里猛地傳出一聲尖叫,是小韭。 隨即一陣悉率聲、咚咚聲,小韭從船艙那頭跑了出去,跳到岸上,一邊哭一邊向西邊跑去。 彭嘴兒被她的動靜驚醒,見小韭的身影迅速隱入漆黑,只聽見哭聲不斷遠去。 “你不能走!”彭嘴兒忙也跳下船,追了過去。 第十六章 殺 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柔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芏仡U餑哥一邊跑一邊尋找著燈光,不知道彭嘴兒說的那只船停在哪里。 無論如何,今晚就能離開這里,丟下后母一個人,看她怎么過! 自從后母盲了之后,家里幾乎所有事情都是餑哥做,即便這樣,后母也從來沒有好好朝他笑過一次。這幾天,看著后母為孫圓焦慮啼哭,餑哥心里說不出的痛快,當年父親被推下水后,他在家里連哭都不敢哭,想父親時,只能遠遠躲到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場。 想到后母那雙盲眼,餑哥心里忽然冒出一絲內疚,后母是為了救自己才弄瞎了雙眼。但他迅即揮掉這個念頭,狠狠問道:父親一條命和她一雙眼睛比,哪個重? 他不再亂想,繼續往前跑,天太黑,岸邊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絆絆,又跑了一陣,眼前亮出一點燈光,是了,就是那只船!他忙加快了速度。 但沒跑多久,前面黑暗中忽然傳出一陣叫聲,女孩子的聲音,是小韭! 那叫聲十分驚慌,小韭怎么了? 他慌起來,拼命往前奔去,一不留神猛地摔倒在地上,疼得涌出淚來,但前面又傳來小韭的驚叫,他忙爬起來,忍著痛,瘸拐著盡力往前趕去,前面小韭哭叫起來,似乎是在和人爭扯。 那燈光終于越來越近,漸漸能辨清那只船了。但小韭的聲音卻在前面漆黑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又跑了一陣,他終于看到了一團身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一個是小韭,另一個似乎是彭嘴兒,兩個人扭掙著往船邊靠近。 兩人身影接近船頭的燈光時,餑哥才辨認出來:小韭似乎不肯上船,彭嘴兒硬拽著她,想往船上拉。小韭一直在哭喊。兩人爭扯了一會兒,小韭忽然掙脫,轉身往餑哥這個方向跑來,彭嘴兒忙又追了上去。 餑哥仍不明白究竟是為何,但已沒有余力去想,唯有拼命前奔。 終于,他漸漸接近了,依稀能辨出小韭正快步朝自己奔來,但這時彭嘴兒也已經追上小韭,小韭又被拽住,仍在哭叫著掙扎,掙扎了一會兒,忽然停住,也不再喊叫。 餑哥心里涌起一陣驚恐,瘋了一樣奔過去,走近時,見彭嘴兒喘著粗氣呆呆站著,小韭卻倒在地上。餑哥撲跪到小韭身旁,小韭一動不動,他伸出手去搖,仍沒有回應。 小韭死了?! 他忙抬頭望向彭嘴兒,彭嘴兒張著雙手,看不清臉,但隱微船燈映照下,神色十分惶恐。 餑哥又低頭望向黑影中的小韭,仍一動不動。一年多來,他一直偷偷盼著能牽一牽小韭的手,摸一摸這嬌小的身子。然而此刻,他卻空張著兩只手,不敢再碰小韭的身子。 一股悲怒火一般從心底躥出,化成一聲嘶喊,簡直要將心劈裂。他猛地抽出自己帶的短刀,又嘶喊了一聲,站起身就朝彭嘴兒戳去。彭嘴兒還在發愣,刀尖刺進他的腹部。餑哥卻已經瘋了一般,拔出刀又繼續猛扎,一刀又一刀……夜太黑,墨兒騎著馬不敢跑得太快,也不知道餑哥、彭嘴兒究竟逃往了哪里,只能依著武翔所言,一路往東追。 彭嘴兒拐帶了春惜,餑哥又有小韭,幾人要想離開,走水路最穩便。于是他便沿著河岸搜尋。五丈河上船只平日就遠少于汴河,又多是京東路的糧船,眼下還沒到運糧時節,再加上是夜晚,河面上只看到幾只夜泊的貨船。只亮著微弱燈光,彭嘴兒應該不會藏身在這些船里等人來捉。 墨兒又往下游行了一段,過了官家船塢后,四周越發漆黑寂靜,河面上更看不到船影。他想,餑哥從艄公老黃的船艙里爬出來后,帶著兩錠銀鋌去和彭嘴兒會合,彭嘴兒自然會選僻靜的地方等著。墨兒便繼續驅馬往下游尋去。 又行了一段,前面亮出了一點燈光,他忙驅馬加速,往燈光處奔去。奔了一陣,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在嘶喊,又像哭又像罵,似乎是餑哥的聲音。 等他奔近時,見一個漢子提著盞燈籠站在小徑旁,竟是汴河艄公魯膀子,他身旁站著兩個婦人和一個孩童,其中一個婦人是魯膀子的媳婦阿蔥,另一個面容姣好,用雙臂將那孩童攬在懷里,應該正是康潛的妻兒。燈光映照之下,三個人都臉色蒼白,一起驚望著地上,墨兒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見暗影中一個年輕后生弓著背跪在地上,垂頭嗚咽哭泣,是餑哥。而餑哥身邊,似乎躺著兩個人,都不動彈。 墨兒忙跳下馬,奔了過去,才看清地上躺的是彭嘴兒和小韭。小韭一動不動,彭嘴兒則滿胸滿腹都是傷口,血水將整個前襟幾乎浸遍。餑哥右手邊地上掉了把短刀,似乎沾滿了血。 見到這慘狀,墨兒一陣悲驚,他忙俯身去查看小韭,沒有鼻息和脈搏,已經死去??催@情勢,他大致明白,恐怕是彭嘴兒先殺了小韭,餑哥急怒之下,又殺了彭嘴兒。彭嘴兒行兇,則恐怕是為小韭不愿跟他走,想要逃回去,他怕小韭走漏風聲,驚動官府,或是真的動了殺念,或是驚慌之下捂住小韭口鼻,勒住小韭脖頸,誤殺了小韭。 但康游在哪里?他先追了過來,自己一路都沒見到人影,難道康游追錯方向了?墨兒忙抬起頭,卻見魯膀子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妻子,使了個眼色,夫婦兩個慢慢往后退,隨即一起轉身往那只船跑去。 墨兒忙叫道:“你們不要走!得做個證見!” 魯膀子夫婦聽了,反倒加快腳步,慌忙跑到岸邊跳上了船。墨兒急忙追了過去,魯膀子將燈籠交給阿蔥,隨即掣起船篙插入水中,就要撐船。墨兒覺得納悶,他們為何這么害怕?等他追到岸邊時,船已經撐開,墨兒一眼望見船頭趴著個人,燈籠照耀下,那人背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康游。 “不許走!”墨兒大叫著往水里奔去。但魯膀子卻拼命撐著船篙,船很快劃到河中央,向下游漂去。墨兒只得回到岸上,急跑回去尋自己的馬。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幾點火把亮光,從西邊飛奔而來,很快到了近前,是萬福和四個弓手。 墨兒忙道:“萬大哥,快追那只船,不能讓他們逃走!” 萬福聽到,立即揚手號令,率四個弓手一起往前追去。 墨兒便留下來看著餑哥和春惜母子。餑哥已經停止嗚咽,但仍跪伏在小韭身旁,不?;沃碜?,竟像是得了癔癥。春惜則攬著兒子,靜靜站在那里,漆黑中看不到神情。 墨兒輕聲問道:“你可是康大嫂?” 春惜沒有答言。 墨兒又問:“康潛大哥已經身亡,你可知道?” 黑暗中,春惜的身子似乎輕輕一顫,但仍不說話。 墨兒忽然明白,并非是彭嘴兒誘騙她逃走,而是兩人合謀??磥韮扇嗽缬信f情,彭嘴兒去年搬到康家隔壁,恐怕正是為此。眾人這些天想盡辦法要營救的人,其實早就想逃走……這時,棟兒忽然問道:“娘,身亡是啥?爹怎么了?” 春惜卻沒有回答,半晌,才輕聲道:“你知道他死了,為何不等一等,正正當當向我提親?” 墨兒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即才明白,春惜是在對地上的彭嘴兒說話。 春惜繼續道:“你又何必要逃?更何苦做出這些事?我本已是死了心的人,你卻把我叫醒,我醒了,你卻走了……” 她啜泣起來,再說不下去,黑暗中只聽到她極力克制卻終難抑止的低低嗚咽聲。 墨兒心中一陣悲亂,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這件事竟會讓四個人喪命,更勾出這些不為人知的凄情悲緒。 正在傷懷,東邊傳來萬福和弓手們的呼喝聲:“再不停下就射箭了!”隨即嗖嗖兩聲破空之響,緊接著便是阿蔥的驚叫聲。墨兒忙望向河中,見兩支箭矢射到了船篷上,魯膀子慌忙停住手,不敢再繼續撐船。 萬福又喝道:“把船劃回來!” 魯膀子猶疑了半晌,忽然大叫一聲,縱身跳進水中。 “快下去追!”萬福命令道。 撲通、撲通……連著四聲投水聲,四個弓手跳進河中,兩個去追魯膀子,兩個游到船邊,爬了上去,將船撐了回來,押著阿蔥下了船。 阿蔥不住地哭著:“不關我的事,船上男的和岸上小姑娘都是彭嘴兒殺的,彭嘴兒是餑哥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