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什么事?” “不許你去會我家蟲蟲jiejie?!?/br> 墨兒忙又點頭:“我不會?!?/br> “還有,再過兩年,我就梳頭了,那時候你再來?!?/br> 墨兒一聽,驚了一跳,頓時漲紅了臉。 “一定要來!答應我!”小蟋緊緊盯著墨兒的眼睛。 墨兒慌忙胡亂點了點頭。 小蟋繃緊的小臉兒忽然笑起來,宛然仍是個天真小女童。她抓住墨兒的手,把那塊銀餅放進墨兒掌心。 墨兒連聲道著謝,飛快騎上驢,慌慌逃走了。 出了東水門,墨兒這才停下來,將驢牽到護龍橋邊。 他從懷里取出那塊銀餅,果然很臟舊了,積了一層黑垢,銀餅兩面依稀有殘余銘文,正面是“中靖”兩字,各缺了一半,背面是半個“匠”字。 墨兒猜測,這塊銀餅應是從一錠銀鋌上截下的一小塊,銘文大概是:建中靖國元年,某監匠所制。距今已經二十年了。 這塊銀子竟和自己同歲,墨兒騎上驢背,不禁微微一笑。 那一年,不只對他重要,對天下而言,也極關鍵。 那是當今天子繼承皇位的第二年,皇太后駕崩,天子初御紫宸殿,正式親政。當時,這位新官家躊躇滿志,引用《尚書》“懋昭大德,建中于民”,立了這個新年號,意圖調和神宗、哲宗四十多年新法舊法之爭,中道而行,讓國家得以靖安。但次年就換了崇寧年號,任蔡京為相,大興新法,清除元祐舊黨。第二年,墨兒的父母也被貶到嶺南,從此骨rou永訣。 北邊的大遼,這一年也發生了大事。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病薨,耶律延禧繼位,這位新皇帝荒于游獵,政令無常,揮霍無度,二十年來耗盡大遼國庫,散盡北地人心……墨兒邊想邊行,不覺已到虹橋口,拐到尹氏家,見尹氏倚在門邊,睜著空茫雙眼,側耳聽著路口動靜。 沒等墨兒開口,尹氏便問道:“墨兒兄弟,是你嗎?” “尹嬸,是我,”墨兒忙下了驢,走過去,取出那塊銀餅遞到尹氏手中,“尹嬸,你看看,是不是這塊銀子?” 尹氏接過銀餅,拇指才一摸,便臉色大變:“是!是這塊!你從哪里得來的?” “第二甜水巷的一家……一家妓館里?!?/br> “這銀子怎么會跑到那里去的?” “是孫圓?!?/br> “不會!圓兒怎么會去那種地方?他從沒去過!” “尹嬸,是他。他是昨天傍晚去的?!?/br> “就算他去了那地方,又是怎么拿到這塊銀子的?他沒有鑰匙,根本打不開柜子和匣子?!?/br> “這還得再查?!?/br> “圓兒人在哪里?” “昨晚他就離開了那家妓館——” “那他去了哪里?”尹氏空盲的眼珠急急顫動。 “尹嬸不要過于擔憂,那取貨的人既然給了三天期限,三天之內應該不會加害孫圓?!?/br> “他雖然頑皮,卻從來沒有夜不歸家,到現在還不見人……” “尹嬸,有件事我還得再問一遍?!?/br> “什么事?” “昨天你將香袋鎖起來之前,摸里面的東西和取出來之后再摸,真的不一樣?” “今天我一直在回想,之前摸香袋里的東西,除了碎香料,那顆藥丸要硬一些。還有樣東西,有點滑韌勁兒,估摸應該是耳朵。后來取出來,因那人在等,就沒仔細摸,不過味道聞著略有些不一樣?!?/br> “哦?” “之前,香味重,藥味輕,后來聞著藥味似乎濃了一些?!?/br> 墨兒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晚,夏嫂早已備好了晚飯。 今天大家似乎都有心事,飯桌上不似往日說說笑笑,哥哥默默喝著酒,很少動菜;嫂嫂夾了塊哥哥素日愛吃的煎魚,放到哥哥碗中,見哥哥不吃,也沒有勸,她自己也神情倦倦,似帶悲容;瓣兒則一直低著頭,吃得很慢,不言不語,似乎在思忖什么;琥兒病雖然好了,卻仍沒精神,坐在一邊小凳上,夏嫂輕聲喂他吃飯,他也不愿多吃;至于自己,一直在想那香袋的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哥哥。 正吃得沒情沒緒,忽聽院外有人敲門,墨兒忙放下筷子出去,開門一看,是二哥趙不棄。 “吃過飯沒有?還有剩的沒有?我可餓壞啦!”趙不棄還是那般喜氣洋洋,無拘無束。 夏嫂去拿了副碗筷,墨兒和瓣兒挪開座椅,讓趙不棄坐在中間。趙不棄坐下便大吃大嚼,一邊吃一邊得意道:“哥哥,我也要開始查一樁案子啦,這案子極有趣。弄不好會驚動天下!” 只要趙不棄在,便是想悶也悶不起來,座中其他人全都抬眼望向他,趙不尤問了句:“什么案子?” 趙不棄猛刨了兩口飯,才放下筷子道:“前任宰相何執中的孫子何渙。這話只能在這屋子里說,萬萬不能傳出去。你們知不知道,他是個殺人兇犯?而且他瞞住罪案,不但參加省試,今早還去殿試了?!?/br> 趙不棄講起他遇的這樁案子,的確十分離奇,大家聽完后,談論了一番。 墨兒在一旁聽著,也忍不住道:“我今天也接了樁案子——” 他將香袋疑案也講了一遍。 趙不棄聽后笑道:“你這案子也有趣?!?/br> 趙不尤卻道:“這案子關涉到幾個人的性命安危,不能輕忽?!?/br> 墨兒本就有些心虛,一聽此言,忙道:“這件案子還是哥哥來查吧?!?/br> 趙不尤道:“我手頭有這梅船的案子,這一陣恐怕騰不出手來。我聽你剛才講,想的、做的都不錯,而且當天就查出了那塊舊銀子。你就繼續放手去查,若有什么難題,咱們一起商量?!?/br> 墨兒本已心生退意,聽哥哥這樣講,重又有了些底氣,忙道:“眼下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照尹嬸所言,那香袋鎖起來前,聞著藥味淡,再拿出來,藥味變濃了些。香袋里原先是一顆珠子外抹了些藥,所以藥味淡;后來換成了真藥丸,藥味自然重了。這么說來,餑哥交給尹嬸的時候,的確沒有換里面的東西。沒有鑰匙,沒撬鎖,也沒弄壞柜子和木匣,卻把里面東西換了,這像是隔空取物變法術一樣,怎么做到的?” 趙不棄笑道:“除非是鬼?!?/br> 墨兒道:“今天臨走前,尹嬸也問我,會不會是有鬼作祟?” 趙不尤道:“莫信這些。始終記住,萬事萬物皆有其理,越鬼怪,越要往平常處想,莫要被面上這些障眼術迷住眼睛?!?/br> “理……”墨兒低頭默想起來。 第五章 穿墻術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芏仡U夜里睡不著,康潛又起晚了。 他翻身起來,頭有些暈沉,坐在床邊,呆望屋中。桌椅箱柜什物,到處鋪滿灰塵。一扭頭,見床頭掛的那面昏蒙蒙銅鏡里,自己面色灰白,頭發凌亂,臉越發瘦削,眉頭擰出深褶,一雙眼里,陰沉沉的愁郁,簡直像孤魂瘦鬼,一陣酸辛漫上心頭。 他深嘆口氣,捶了捶腦袋,蹬好鞋子,拎過那件已經污舊的布袍,胡亂一套,邊系衣帶,邊向外走,去開店門。以他現在這心境,其實早已無心開店,只是多年來已成了早間定式,又還想著不要讓鄰居起疑。 懶洋洋穿過外間瓶鼎古董間那條窄道,他的衣袖不小心掀落了木架間一只茶盞,哐啷一聲,碎了。那是唐貞元年間御制的雪瓷茶器,今年開春才從城外一個員外那里買進,原本一套,幾天前,兒子棟兒頑皮,碰碎了一只茶托,被他打了一巴掌,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兒子,為此和妻子春惜又生了場氣。他原還想設法再配出一套來,如今好了,盞和托,全碎了。 他蹲下來撿拾碎片,那天是春惜蹲在這里撿,棟兒則掛著淚珠站在一邊。弟弟康游進來,見情勢不對,也不敢說話,忙抱著棟兒出去了。 其實那時,他和春惜及弟弟之間,已經不對了。 他一生庸庸,若說算得上大事的,只有三件:一是開了這家古董鋪,一是娶了春惜,再一件,就是生了棟兒。 春惜姿色現在倒不覺得如何,但相親初見那時,卻也讓他著實心動。收到媒人從女家討來的草帖后,他去廟里問卜,生辰屬相都吉,就回了細帖,上面填了三代名諱、金銀、田土、宅舍、財產等事項,女家也回了細貼,雖然陪嫁沒有多少,但于康潛算登對,于女方也合意,于是便要相看。 他訂了一只汴河畫舫,備好二匹錦緞和一只金釵,媒人帶著他上了船。大艙里只見到春惜的父母,春惜則躲在隔間里不出來。春惜的父母生得都有些古怪,父親嘴有些歪,母親則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禎撚谙嗝策€是有些看重,父母生得如此,女兒自然也不會多好。便想放下壓驚用的二匹錦緞,起身走人,媒人看出了他的意思,便使眼色讓他稍等,隨后進到隔間,將春惜強拉了出來。 簾子掀開那一瞬,康潛如同見到嫵媚春光一般。春惜穿著粉衫粉裙,梳著一朵云髻,翠眉秀眼,滿腮羞暈,鮮麗如春水岸邊的一枝碧桃。他驚了半晌,隨即從懷中摸出那支金釵,媒人一把接過,插到了春惜烏黑的鬢邊——插釵定親。 不過娶過來后,康潛發覺,春惜性情有些冷淡。很少見她笑,床笫之間也難得起興。起初,他以為是新婚害羞,漸漸覺得,或許她生性便是如此。再后來,相處日久,他原本喜靜不喜鬧,春惜常日里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將家里又cao持得井井有序,他反倒覺得是好事了。 直到弟弟康游從邊關回來…… 第二天,墨兒一早就趕到餑哥家,餑哥已出門賣餅,只有尹氏在家,孫圓昨晚仍未回來。 尹氏越發焦慮,臉色慘白,嘴角起泡,盲眼里冒著黑火一般。一見尹氏這么焦急,他又慌亂起來。忙告誡自己莫慌,莫慌,沉住氣好好想想。 偷換香袋的恐怕真是孫圓,那顆珠子應該很值錢,他這兩天沒回家,也許是去找人變賣珠子,好去會那個吳蟲蟲。既然孫圓不見人,這事本又起于康潛妻兒被劫,還是先去康潛那邊問問詳情。 于是他安慰道:“尹嬸,你莫焦急,我一定盡力?!闭f著忙拜別尹氏,趕往了小橫橋。 “盡力”他能做到,但“一定”兩個字說出來時卻十分心虛。 一路上他都急急思慮,如果偷換香袋的真是孫圓,他又是如何不用鑰匙就換掉柜子里的香袋?哥哥說要依理往尋常處想,但這件事尋常決計做不到。若往不尋常處想,除了邪魔法術,再沒有其他辦法,邪魔法術卻肯定信不得。尋常與不尋常之間,是否還有其他可行之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到了康潛的古董店。 康潛還是那般陰郁模樣,見到墨兒進來,他倏地站起身,急急問道:“香袋里的東西找到了?” 墨兒歉然搖了搖頭,康潛目光頓時暗下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墨兒的心也隨之黯然,他忙小心解釋道:“康先生,香袋的事只找到了些線頭,目前還沒有確切結果。我今天來,是想再求康先生能講講你妻兒被劫的事,當務之急是找到他們母子。若能查出那劫匪的蹤跡,就能設法救回你妻兒,那樣,香袋的事就算不得什么了?!?/br> 康潛聽了,似乎略有心動,但眼中隨即升起猶豫。 墨兒忙鼓起氣勸道:“我想那劫匪這兩天一定會在暗中打探,尹嬸找我幫忙查找,他恐怕也已經知道,所以,你告訴我實情,他應該不會太在意?!?/br> 康潛靜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過去把店門關起來,才回身說:“我們到后面去講?!?/br> 墨兒隨著他來到后面,這房子是前后三進,外面一大間店面,中間一間小廳,左右兩邊各一間臥房,門都開著,右邊房里一架大床,應該是康潛夫妻居住。左邊一間很小,擺著張小竹床,是間小臥房。后面那間房則是廚房,有道后門,關著。 康潛請墨兒到廳中的方桌邊,面對面坐下,他搓著自己的手指,清了清嗓子,低聲講起來:“他們母子是忽然間就不見了……” “忽然間?怎么回事?” “那是三月初八,寒食前一天,我早上起了床,賤內說跟隔壁二嫂約好,要一起去廟里燒香。我沒說什么,自己去開了店門,賤內在廚房里煮了粥,我們一起在這里吃過后,我煎了壺茶,到外間店里坐著吃茶看書,她在廚房里收拾。每回她去燒香前都要洗浴,又燒了一鍋水,自己洗好后,叫醒了棟兒,也給他洗澡。棟兒調皮,母子兩個一直在廚房里嬉鬧。過了一陣,隔壁武家的二嫂柳氏過來喚賤內,我就去廚房叫賤內,進了廚房,地上擺著大木盆,水濺得到處都是,卻不見人影,我又回來到兩間臥房看,都不見人。重又回到廚房,仍不見人,廚房的后門又閂得死死的。一低頭,見門檻邊地上有個信封,打開一看,才知道母子兩個被人劫走了?!?/br> 墨兒聽后大驚,門窗緊閉,一對母子卻無影無蹤。 他忙問:“后門真的關死的?” “是,門閂插得好好的?!?/br> “窗戶呢?” “后邊窗戶是死的,打不開?!?/br> “沒有外人進來?” “沒有。我一直在外間坐著?!?/br> “隔壁那個二嫂進來沒有?” “沒有,她一直候在店外,見我找了半天,才進來?!?/br> “那封信呢?” 康潛眼中又現戒備:“那個你就不必看了?!?/br> 墨兒想,那信里寫的,定是要挾康潛去割下某人耳朵,拿到珠子,事關兇案,康潛自然不愿拿出。眼下也暫時顧不到那里。只是香袋的古怪還沒解開,這里又冒出更大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