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原想劫匪可能是趁那母子不留意,強行劫走。這么一聽,活生生兩個人,竟是憑空消失,那劫匪怎么做到的? “我去看看廚房?!?/br> 墨兒起身穿過小廳,小廳和后面廚房之間有扇門,這扇門正對著前面店鋪的門。那天康潛妻子洗浴時,應該是關著這扇門的,否則店里來人可以直接望見廚房,不過他還是回頭問康潛:“康先生,那天大嫂洗浴時,這扇門關著吧?” “關著的。這扇門平時難得關,她洗浴時才會關?!?/br> “大嫂洗浴時,你兒子在哪里?” “在這小廳里,他娘給他穿好衣服后,給他舀了碗粥,讓他好生吃,我記得他似乎鬧著要吃甜糕,他娘還唬他,若不吃就不帶他上廟里,他才沒敢再鬧。他應該是趴在這桌上吃粥。他們不見后,小粥碗還在這桌上,是吃完了的,只剩了幾粒米沒吃凈?!?/br> “大嫂洗完后,給你兒子洗時,也關上了這門?” “我想想……是關著的,我當時坐在店里,她母子在里面嬉鬧的聲音,只能聽得到,卻聽不太清。隔壁武家二嫂來喚她,我先敲門喚了兩聲,聽不見回話,才推開了門,里面雖然沒上閂,但這門關起時很緊,用力才推得開?!?/br> 墨兒點點頭,走進了廚房,廚房挺寬敞,外墻正中間是后門,左角是灶臺,灶口上一大一小兩只鐵鍋,都用木蓋蓋著,上面蒙了薄薄一層灰,灶洞里積著些冷灰,看來幾天沒動過火了。旁邊一個大木筐里有半筐黑炭。 廚房右角靠著外墻則是個木柜,木柜已經陳舊,柜上堆著些廚房雜物。旁邊是個水缸,一只大木盆。 左右兩邊墻上各有一扇小窗戶,都勉強可以鉆進一個人,但正如康潛所言,窗戶是死的,而且貼著窗紙,窗紙可能是去年末才換,還是新的,沒有任何破裂。綁匪不可能從這里進入。 右邊靠里墻,還有一扇門,門關著。 墨兒問:“這里還有一間屋子?” “那原是雜物間,因我弟弟從邊關回來,就拾掇了一下,改成了間小客房,有時他回家來,就住這間?!?/br> “你還有個弟弟?” “他叫康游,原在隴西戍守,前年才回來,現在開封縣里做縣尉?!?/br> “大嫂失蹤那天,他在嗎?” “不在,他來得不多,一個月只來住兩三天?!?/br> “我能看看房間里嗎?” “請便?!?/br> 墨兒輕輕推開門,很小一間屋子,只有一張床,一個柜子。外墻上也有扇窗戶。墨兒走過去查看,窗戶是菱形格板釘死在窗框,也打不開,窗紙也是新換沒幾個月,還雪白如新,沒有任何破裂。劫匪不可能從這里出入。 他掩上門回到廚房,去查看那扇后門,門已經陳舊發黑,但門板很厚實,板縫間拼合得極緊,又加上多年油垢彌合,除了兩三個極小的蛀洞,沒有絲毫縫隙。門閂的橫木硬實,沒有裂痕,兩個插口木樁也釘得牢實??禎撈拮酉丛r,應該不會大意,必定會關死這扇門。 墨兒打開門走了出去,門外正對著五丈河,離河只有十幾步,河上有幾只漕船在緩緩行駛,濟鄆一帶的京東路糧斛是由這條水路入京。墨兒向兩邊望望,這一排房舍都向河開著后門,方便洗衣潑水。 綁匪劫了康潛妻兒,可以從這里乘船逃走。不過,兩邊都有鄰舍,白天河上都是往來船只,只要康潛妻兒稍作掙扎喊叫,就會被人發覺。綁匪是如何無聲無息劫走那母子的? 他回身查看門框、門樞,也都結實完好。他讓康潛從里面閂住門,自己從外面推,只微微翕動,絕對推不開。他又彎下腰細看門閂處的門縫,一般竊賊可以用薄刃從這縫里插進去,一點點撥開門閂。不過刀尖若是撥過門閂,必定會在兩邊木頭上留下印痕。他讓康潛打開門,湊近細看門板側面,門閂那個位置并沒有印痕??磥斫壏瞬]有用刀撥開門閂,那么他是如何進去的? 更奇的是,那天康潛進來時,門是從里面閂上的??磥?,綁匪挾持著那對母子,并沒有從后門出去,那么他是如何離開的? 比起那香袋的隔空取物,這更加難上幾倍,是帶人穿墻的神跡。 “大郎……” 墨兒正想得出神,旁邊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扭頭一看,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面容慈和,衣著整潔,雙手里端著一個青瓷大碗,上面扣著個白碟,透出些油香氣來。 康潛走出后門,硬擠出些笑,問了聲:“武家阿嫂?!?/br> “春惜妹子還沒回來呢?落下你一個人,這幾天恐怕連頓熱湯熱飯都沒吃著吧,有人給你武大哥送了兩只兔子,我剛燒好,給你端了碗來,你好下酒?!蹦菋D人將手里的大碗遞給康潛。 “這如何使得?”康潛忙連聲推辭。 “這有什么呢?咱們兩家還分你啊我的?我們也沒少吃你家的?!?/br> 康潛只得接過來:“多謝阿嫂?!?/br> “這位小哥沒見過,他是?”婦人望著墨兒。 “哦,他姓趙——有個古董柜子要賣給我,看看這門夠不夠寬,能不能搬進來?!?/br> 墨兒最不善說謊,正不知該怎么遮掩,聽康潛替他掩過,暗暗松了口氣。 “哦,那你們忙?!眿D人轉身走進右邊隔壁那扇門。 墨兒隨著康潛也走進屋里,關好門,才問道:“我正要問左右鄰舍,剛才那位是?” 康潛將碗放到灶臺上:“是隔壁武家大嫂朱氏。我們已做了十幾年鄰居,他家有三兄弟,長兄叫武翔,在禮部任個散職,因喜好古物,常來我這里坐坐;二弟叫武翱,幾年前和我家弟弟康游同在西邊戍守,前年和西夏作戰時陣亡了,他妻子柳氏和我家那位甚是親密,那天約著燒香的,就是她;三弟叫武翹,是個太學生?!?/br> “左邊鄰居呢?” “左邊房主姓李,不過房子租給了別人,現住的姓彭,也是三兄弟,老大是影戲社的彭影兒,老二是茶坊里說書的彭嘴兒,老三原是個太醫生,不過太醫學罷了后,只在街上賣些散藥針劑,人都叫他彭針兒?!?/br> “這三人我都見過,竟和你是鄰居。你們和他家熟嗎?” “他們搬來才一年多,并非一路人,只是點頭之交?!?/br> 墨兒聽后,又在廚房里四處查看了一圈,并沒看出什么來,便向康潛告辭??禎撘娝坪跻粺o所獲,雖然未說什么,眼中卻露出些不快。 墨兒心中過意不去,勉強笑著安慰康潛:“那綁匪沒得到想要的東西,暫時應該不會對大嫂母子怎么樣。我一定盡力查尋?!?/br> 又說出了“一定”這兩個字。 康潛滿臉郁郁,勉強點了點頭。 墨兒不敢多看他的神情,忙叉手拜別,才轉身,險些和一個人撞上,抬頭一看,胖大身軀,絡腮胡須,是彭嘴兒。 彭嘴兒其實遠遠就看見趙墨兒了。 他說書的茶坊和趙不尤的訟書攤正好斜對,經常能看到墨兒,卻未怎么說過話。他生性愛逗人,越是本分的人,越想逗一逗。 他見墨兒和康潛在說什么,想湊過去聽,等走近時,兩人卻已道別。彭嘴兒湊得太近,墨兒險些撞到自己,他忙伸臂護住,手里提著一尾鯉魚,一蕩,又差點蹭到墨兒身上,彭嘴兒咧嘴笑道:“趙小哥啊,對不住。又來選古董了?難怪這兩天都不見你們去書訟攤子。還以為你相親去了?!?/br> 墨兒沒有答言,只笑著點了點頭,問了聲“彭二哥”,而后轉身走了。 彭嘴兒轉頭望向店里,康潛已經坐回到角落那張椅上,昏暗中垂著頭,并不看他。彭嘴兒又笑了笑,抬步到自己門前,按照和大嫂約好的,連叩了三聲門,停了一下,又扣了兩聲。 門開了,卻只開了一半,大嫂曹氏從里露出頭,神色依然緊張,低聲道:“二叔啊,快進來!” 彭嘴兒剛側身擠進門,大嫂立即把門關上了。 “大哥呢?” “還在下面呢。等飯煮好再叫他上來?!贝笊┤匀粔旱土寺曇?。 彭嘴兒將手里提的半袋米和一尾魚遞給大嫂,大嫂露出些笑臉伸手接?。骸坝肿尪迤瀑M了?!?/br> “該當的?!?/br> 彭嘴兒笑了笑,以前除了每月按時交月錢外,他也時常買魚買菜回來,大嫂從來都是一副欠債收息的模樣,哪曾說過這樣的話?這幾天,大哥彭影兒惹了事,大嫂才忽然變了態度,臉上有了笑,話語少了刺。 大嫂拎著魚米到后面廚房去了,彭嘴兒朝身后墻上的神龕望去,半扇窗戶大小的木框里,一坨干土塊,上面插著根枯枝。這枯枝是大嫂從大相國寺搶來的,大相國寺后院有一株古槐,據說已經有幾百年,上面坐了幾十上百個鳥巢,清晨傍晚百鳥爭鳴,比樂坊笙簫琴笛齊奏更震耳。行院會社里的人都說那是株仙樹,掌管舌頭言語,說書唱曲的拜了它,能保佑唇舌靈妙,生業長旺。那坨土塊都是大嫂偷偷從那古槐下挖來的。 大哥彭影兒這時正藏在那神龕底下。 彭嘴兒來相看這房子時,房主偷偷告訴他,這神龕正對著墻后面臥房的一個大木柜,那個木柜底板掀開,是個窄梯,可以通到下面一個暗室。他當時聽了不以為然,住進來一年多,也只下去看過一回。 誰知道,大哥現在竟真的用到了這暗室。 第六章 猜破、撞破 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終不足以達道?!填U柜子鎖著,匣子也鎖著,如何換掉里面的東西? 門窗緊閉,卻能進去,又能出來,如何做到的? 墨兒一路上都在苦思這兩樁異事,到了家門前,呆呆站住,望著上了鎖、緊閉著的大門,不斷問自己:不開門,怎么進去?怎么進去? 康潛妻兒被人劫持,明天便是最后期限,那對母子生死存亡,全系于我。 他心里越來越慌:“怎么進去?怎么進去?” “二叔,你腳疼?”是琥兒的聲音。 夏嫂牽著琥兒的手,從巷外走了過來。 墨兒忙笑了笑:“二叔在想事呢?!?/br> “二相公沒帶鑰匙?”夏嫂也納悶地望著他,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牽著琥兒要進去。 琥兒掙脫了小手:“我要跟二叔一起想?!?/br> 墨兒想起哥哥說的“越鬼怪,越要往平常處想”,就蹲在來笑著問:“琥兒,若是這大門關上了,你怎么進去?” 琥兒想都不想道:“推開門呀?!?/br> “門要是鎖上了呢?” “夏嬸嬸有鑰匙?!?/br> 不成,墨兒頓時泄氣,這就是最“平?!?。 若是照著這平常之理,換掉香袋里東西的,只能是尹嬸,只有她有鑰匙。但就算她再貪圖那顆珠子,也應該不會拿自己兒子性命來換。若換成餑哥,她是后娘,倒也許會這么做,但綁匪顯然知情,要挾的是她親生兒子孫圓。做母親的絕不會為財而舍子,這也是最平常之理。除非她能保證兒子性命無礙。難道孫圓是被她使開,藏到某個地方去了? 應該不會,綁匪顯然不會輕易放手,已經盯緊了尹嬸一家,孫圓年輕,也許會利欲熏心,但尹嬸性子極要強,以她平素為人,絕不會為貪一顆珠子,讓兒子永遠躲起來不敢見人。 所以,平常之理在這里行不通。 至于康潛的妻兒,后門一直閂著,前面有康潛,綁匪既進不來,也出不去。除非他會遁形之術。常理在這里,更行不通。 不對!墨兒忽然想起廚房里還有個套間,康潛弟弟康游的臥房。 康游那兩天并未回家,康潛夫婦平??赡懿淮筮M那房間,而廚房的門白天極有可能忘了關,綁匪處心積慮謀劃此事,在前一晚可以趁機溜進廚房,事先躲進那房間,第二天早上再悄悄摸出來,綁走康潛妻兒!這樣,廚房門就算閂上也沒用。 不過——康潛妻兒猛然看到陌生人從那個房間里出來,一定會驚叫,康潛自然會聽到。但康潛并未聽到任何異常,說只隱約聽到妻兒在后面嬉笑,小孩子洗澡常會頑皮,也許是她母子驚叫了,但康潛卻以為是在嬉鬧,并未在意?這在常理上說得通。 綁匪可以先捉住棟兒,而后低聲要挾康潛妻子,康潛妻子自然不敢再出聲,只能聽命于綁匪,打開廚房門,跟著綁匪出去。不過,他們出去后,如何從外面閂上門?從外面用刀撥開門閂,倒還做得到,想從外面插上門閂卻幾無可能。如何做到的? 另外,綁匪綁架了康潛妻兒,應該立即逃離,為何要費這心思和工夫去閂上后門?這豈不是多此一舉,自找麻煩?其中有什么道理?常理何在? 墨兒站在門檻外,閉起眼睛苦思,琥兒在一邊連聲問他,搖他的手,他都毫無知覺。 對了,拖延! 在那種情形之下,多此一舉必定有其效用。隔壁二嫂來叫康潛妻子,康潛到后面去找,若是見后門沒閂,第一步自然是出門去看,綁匪若未走遠,便會被發覺。但若門是關著的,康潛便會回身去其他房間去找,這樣便會拖延一陣,綁匪脅持著康潛妻兒,就能從容逃走。另外,妻兒憑空消失,康潛自然極其吃驚、慌亂,故布疑陣,讓他更難查找綁匪行蹤。 這些,常理都說得通。 只是,綁匪如何從外面閂上房門? 妻子春惜失蹤前,康潛其實已經動了恨意,想要休掉她。 生于這世上,康潛常覺得力不從心。他自幼體質羸弱,跟里巷的孩童們玩,常被丟在后面,拼力趕,也趕不上。讀書,多讀兩句,就會覺得吃力難懂。至于世務,更是遲緩滯重,毫無應變之力。因此,他不愛和人多語,怕露怯,久而久之,沒有了一個朋友。若不是隨著父親見識了些古玩器物,連這點存身之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