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哦?這幾天我只顧查那件案子,竟都沒有留意?!壁w不尤雖然名列“汴京五絕”,但五人素來各不相干,他和其他四絕也未有過交往。 “還是大船消失那件案子?不是已被壓下來不許再查嗎?” “老顧是不能再查,我自己在查?!?/br> “這事恐怕牽連不小,你還是不要過于執著了?!?/br> “正因牽連不小,才該查個明白?!?/br> 古德信滿眼憂色,嘆了口氣:“你這性子越來越硬。我知你主意一定,再難折回,勸也是白勸。從本心而言,我也盼著你能查出真相來,但就朋友之誼,我還是要再多勸你一句。郎繁和船上二十四人已經送了性命,這背后之人兇狠之極。不尤,你還是收手吧,不要惹禍上身?!?/br> 趙不尤笑了笑:“人有一身,用得其所,才不負此生。我曾聽簡莊兄講,其師程頤當年求學于大儒周敦頤,請教該從何入門,周子教他先尋孔、顏樂處??鬃雍皖伝?,身居陋巷,粗茶淡飯,人都不堪其苦,他們卻能樂在其中。他們為何而樂?這一問,我已細想了有十來年,卻也不敢說想明白了。只是就我自己而言,生性就愛清楚明白。見到事不清、理不明,就如眼前遮了些陰翳污泥,心里便不樂。只有理清楚,查明白,眼前分明了,心才安樂。人未必都能求得到孔、顏樂處,但人生一世,總該知道自家樂處所在。一旦尋到這樂處,便是想停也停不住?!?/br> “照你這么說,貪權、貪名、貪財、貪色,也都是人生樂處?” “權、名、財、色,都是好東西,都能助興供樂。不過,這些樂都來自于外,世上多少人都去爭這些樂,但有幾人能如愿,能長久?為之焦苦終生的倒滿眼皆是。我所言之樂,無關外物,只由己心?!?/br> “這倒近于佛、道了?!?/br> “道家求長生,佛家尋解脫,儒家修安樂,名雖不同,其實都是尋一個心之安處,只是各家所循之路不同。但不管哪一家,只要心里存了個向外尋求的念頭,終生都將被這個‘求’字困死。只有去掉這向外尋求的心,才能找見自家本心圓滿,天性具足,安與樂,皆在心性之中,根本不需外求?!?/br> 古德信聽了,琢磨了半晌,才道:“都說本朝儒學是從佛、道中來,我原有些惶惑,現在聽你這么一解,頓時明白了許多?!?/br> “本朝幾位大儒,邵雍、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的確都曾出入佛、老,潛修其理,卻不取佛家出世和道家遁跡,返歸人倫,重興儒學。發揚出心性、性命之學。尤其大程明道先生,于仁義之學中,尋出一個‘理’字,將天地萬物與古今人事都納入到這個‘理’中,儒學千頭萬緒,到此得以提綱挈領。簡明真切,功莫大焉。另外,張載《西銘》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胸懷何其壯偉!孟子之后,千年以來,第一人也?!?/br> “張子也是我極仰慕的大儒?!?/br> 兩人嘆賞了一陣,趙不尤想起古德信在樞密院任職事,便轉開話題,問道:“東南方臘之亂,眼下情勢如何了?” “童樞密才領軍奪回杭州,方臘卻又攻陷了婺州、衢州、處州,現又率眾回攻杭州,戰報還未收到,不知道戰事如何?” “我聽聞方臘所到之處,守臣大都棄城而逃,這些年來,御外無力,守內也竟虛弱到這個地步?!?/br> “唉,承平太久,本朝又重文輕武,再加上花石綱擾害民生,這局面只能是必然。不過,相比我們大宋,北邊大遼情勢更加難堪?!?/br> “哦?女真仍在進攻?” “去年女真攻陷了大遼東京和上京后,眼下又在進攻中京。大遼天祚帝已避走西京,這中京看來也難保。大遼五京,三去其二,那天祚帝卻照舊游獵玩樂,絲毫不憂?!?/br> “只愿我大宋能以遼為戒,盡早平定東南之亂。我想官家經此一禍,多少能有些警醒吧?!?/br> “但愿如此?!?/br> 兩人又閑聊了一陣,見萬福急匆匆走進來,說小橫橋那邊又有樁命案,顧震已趕往那里,來不了了,隨即他便又急匆匆走了。 簡貞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口井里。 在章美幫助之下,賣了畫,買了田地,幫哥嫂渡過了難關。她心里再沒了其他煩惱牽掛,坐在自己那間狹窄儉素的閨房內,她靜靜望著窗外后院那株梅樹,梅花早就謝了,枝上新葉鮮綠,正在用力生長。她默默想,又得是一年苦等……哥哥簡莊曾說,男守一個“敬”,女守一個“靜”。自幼被哥嫂收養,沒聽到這句話之前,她早已慣于這“靜”,少言少語,少走少動,每天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靜靜待在這間小房里,就像一口井。不同的只是,井口朝天,而她的小窗則朝著后院。 身為一個女子,便該在井里,她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或不對。唯一讓她偷偷煩憂的反倒是她不能一生都留在這口井里,到時候,就得換一口井——嫁人。 她在心里一遍遍寫著這個“嫁”字,一個女,一個家,只有嫁出去,女子才算有了家,嫁之前的家,只是暫住的一口井。嫁給誰,只能由哥嫂來定,她只能等。 她從小很少怕什么,但只要想到這個“嫁”字,心就會亂,就像井底忽然塌陷,黑洞洞沒有盡頭。 這種時候,她都會不由自主想起宋齊愈。 三年前,立秋那天,哥哥照例邀了朋友開琴會,聽樂致和演奏立秋新曲。那時哥哥他們還只是“東水五子”。哥哥說有三位新客人要來,都是新晉太學生。 清早,她就在后邊廚房幫嫂嫂清洗茶具,碾篩茶團,準備點茶。樂致和、江渡年和田況先到了。院子里的竹席茶案已經擺好,哥哥坐下來和他們閑談沒多久,她就聽見又有人來了,是郎繁引著幾位新客人進了院門,郎繁引薦過后,隨后一個聲音:“晚生宋齊愈拜見簡莊先生?!?/br> 一聽到那聲音,她心中似乎被劃開了一道,敞亮出一派晴空。她心目中,年輕男子的聲音便該如此清朗、正派、謙而不卑。 她一向謹守閨禮,從不輕言妄動。那時卻不由自主走到堂屋后門邊,透過簾縫向外望去,清朗秋光中,青青竹叢邊,立著一位清朗男子,一襲雪白襕衫,眉眼俊逸,舉止瀟灑,如一部雪紙詩卷一般。 她的耳朵、眼睛全都被他引住,宋齊愈身旁的章美和鄭敦她全沒在意,見嫂嫂要進來端茶時,她才慌忙躲回到廚房,心緒良久都難寧靜。嫂嫂出去后,她又站到簾后側耳聽著,眾人言談中不時傳來那個聲音,不但音色清朗,談吐也極風雅俊爽,她一句句聽在耳中,心里竟像是被秋陽照亮,無比欣悅。 自那以后,她時時留意著宋齊愈,只要哥嫂口中提到這個名字,她都會不由自主心里一緊,像口渴一般,盼著他們能多說幾句。只要宋齊愈來訪,不管有沒有事,她都會借故到廚房去,站在簾后偷望傾聽。 她那口井原本寧靜無波,自宋齊愈出現后,井里似乎多了條雪白的魚,時時在心里翻起波瀾,擾動心緒。 第十二章 相親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填椱w不尤辭別古德信,正要去訪宋齊愈,卻見宋齊愈從虹橋上走了過來。一襲雪白襕衫,身形挺拔,步履如風,在人群之中格外拔萃醒目。 趙不尤便候在橋底,等他下來。宋齊愈一見趙不尤,立即加快腳步,來到眼前,抬手致禮:“不尤兄!” “巧!我正要找你,有些事要請教。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好!” 樂致和的茶坊就在左近,但不便在那里談,他便引著宋齊愈又回到章七郎酒棧。店主章七郎見他去而復返,有些納悶,但一眼看到宋齊愈,立即笑著彎腰致禮招呼:“二位快快請進!趙將軍今天連來兩回,還將宋魁首都請到鄙店來,今年鄙店生意恐怕要被攜帶得無比火旺!” 宋齊愈笑道:“那得多饒兩杯酒才好?!?/br> “這是當然!” 臨河那個座已經清理干凈,趙不尤便仍邀宋齊愈坐到那里:“酒還是茶?” “不尤兄剛已喝過酒了?我也已經吃過飯。既然有事要說,就茶吧?!?/br> “點兩碗新茶?!?/br> 章七郎答應著去吩咐了。 宋齊愈忙問:“郎繁和章美的事,不尤兄查得如何了?” “目前只知兩人寒食那天都去了應天府?!?/br> “哦,他們去應天府做什么?” “眼下還不知道。齊愈,你與章美同在太學,前一陣,可曾見到什么異常?” 宋齊愈臉色微變,笑著嘆了口氣:“前一陣我們爭執了一場,章美著了惱,這一向都有意避著我。我也就不太清楚他的近況?!?/br> “哦,什么時候?爭了什么?” “兩個月前,仍是關于新舊法?!?/br> 趙不尤知道這是老話題,便繼續問道:“章美在京城可有什么親族?” “只有一個族兄。章美父親在越州開了間紙坊,造的竹紙銷遍全國,在汴京也有間分店,就是由他這個族兄經營。這幾天,我去問過他族兄幾回,他也在找尋章美,說這一個多月都再沒見著章美了?!?/br> “郎繁呢?” “郎繁話少,我和他只在聚會上論談幾句,私下并沒有過往?!?/br> 趙不尤又問了一些,并沒問出什么有用的訊息來。正要告別,宋齊愈卻忽然露出猶豫之色,躊躇半晌,才開口道:“我遇到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不尤兄能夠替我理一理?” “什么事?請講?!?/br> “是關于相親——” 寒食那天,宋齊愈趕到應天府寧陵縣,找到官媒薛嫂,求她去張縣令家投求婚啟。狠等了一陣,終于見薛嫂撐著青涼傘,邁著碎步,像是老雀一般趕回茶店,看那神情,透著歡喜,難道說成了?宋齊愈忙起身迎了出去。 果然,薛嫂笑彎了眼:“哦呀!我這雙眼被鳥糞粘昏了,竟沒有看出來宋公子竟是太學上舍的魁首!那張縣令一看公子的求婚啟,像驚貓一樣跳起來,連聲問果真是太學上舍的宋齊愈?緊忙地就去寫了草帖子,明日一早就請宋公子去相看,還說不必去外邊,就到他府上!” 她從懷里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宋齊愈,嘴里一邊嘖嘖贊嘆:“看看他家的嫁妝,我做媒這么多年,頭一回見這么闊綽的,禮金加綢緞首飾就有七八十萬,更不用說一百五十畝地,哪怕一畝三貫,又是四五十萬——” 宋齊愈忙接過來,取出里面一頁泥金的淡黃紙箋,上面寫著:應天府寧陵縣縣令 三代 曾祖 輝易 禮部侍郎 祖 禮德 廣南路轉運判官 父 章啟 涪州通判 本宅長房第五小娘子戊寅年八月丙子生 母姓氏 蔡 奩田 一百五十畝 奩幣 六十萬 奩帛 錦四十匹 綾六十匹 絹一百匹 奩具 四季衣裳鞋襪卅套 花冠首飾金一套 銀三套 玉三套 三月初十日 草帖 宋齊愈見張縣令這么痛快應允婚事,心頭狂喜,哪有心思去細看妝奩數目。 薛嫂又笑著道:“來的路上,我已經去廟里問了吉,公子和張五娘生辰八字也都陰陽相宜,再登對和合不過?!?/br> 宋齊愈笑了笑,心里卻在想,那夜舟中一遇,蓮觀救了自己性命,就算八字不合,自己也決意要娶蓮觀。 薛嫂又道:“明日相看,原該備兩匹綢緞,防著相不中給女家壓驚。但公子既然一心要娶張五娘,我看就不必了吧?!?/br> 宋齊愈笑著連連點頭:“嗯,不必,不必!薛嫂可有紙筆?我這就寫草帖子,只是有一項,我家境寒素,并沒有什么資財,不知——” 薛嫂笑著擺手打斷:“現今新科進士都在賣婚姻,四處比價,向女家討‘系捉錢’,成了親,男家父母還要繼續索要‘遍手錢’。公子是太學上舍魁首,卻連一個錢字都沒提,連張縣令都不敢信呢。公子趕緊寫好草帖,明早相看后,下定帖,這親事就算鐵鐵地定了?!?/br> 薛嫂趕忙去拿來紙筆,宋齊愈寫好了草帖子,又央請薛嫂帶她去買了兩壇好酒,找了家便宜客棧住了下來,一夜歡喜難眠。 第二天一早,宋齊愈剛換好干凈襕衫,薛嫂就已帶著個十來歲小廝來到客棧,幫著提那兩壇酒,引著宋齊愈去張縣令家。 張縣令家宅院雖不宏闊,卻也十分精雅。他們才到門邊,便見一男一女兩個仆人迎了出來,另有一個小廝急急奔進堂屋去報信。不久,一位身穿綠錦官服的盛年男子走了出來,身材壯碩,滿臉笑意。 “張縣令,這位就是宋公子?!毖ι┘泵σ?。 宋齊愈忙躬身拜禮:“晚生宋齊愈拜見張大人?!?/br> 張縣令忙伸手攬?。骸安槐囟喽Y,快快請進!” 進到中堂,分賓主坐下后,仆人忙上來點茶。張縣令寒暄了幾句,問了問宋齊愈的學業及京中概況后,笑著問道:“不知宋公子從何處得知小女待字?” 宋齊愈稍一遲疑,蓮觀私通信件的事當然決不能說,便笑著答道:“三年前晚生進京途中,在汴河上遭遇匪人,和兩位朋友一起落入水中,幸逢張小姐船只經過,救了晚生一命?!?/br> “哦?”張縣令納悶道,“三年前?” 宋齊愈忙解釋道:“晚生雖被救上船,卻未曾和張小姐謀面,只向船主轉致了謝意?!?/br> 張縣令卻越發納悶:“三年前不才在西蜀任職,小女也隨侍左右,后又轉到江陵,去年才回到北邊,來到這寧陵。莫不是公子認錯了?” 宋齊愈聽了卻大吃一驚,忙問道:“張小姐三年前果真在西蜀?” “是,在西蜀住了兩年。不過,這也算因緣巧合,看來得多謝那只船,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