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先從稅關的簿錄排查?!?/br> “我已經命人在查了?!?/br> “好。我再去探訪一下章美的下落?!?/br> 趙不尤越來越覺得,郎繁和章美同天離開,恐怕并非偶然。章美至今不見蹤影,讓他隱隱有種不祥之感,有些不愿面對。 告別顧震,趙不尤過了虹橋,來到汴河南岸。 汴京往應天府的客船都在這一帶等客,分早船、午船和晚船。寒食那天,郎繁搭的應該是晚船。晚船常日有三五只,都泊在岸邊。他一只一只挨著問過去,那些船主都不記得。一直問到梢二娘茶鋪后的最后一只船,船主叫賀百三,趙不尤坐過他的船,認得。 “趙將軍,要搭船嗎?”賀百三是個干瘦誠懇的中年人。 “不是,賀老哥,我來打問一件事?!?/br> “又在替人查案子啊,什么事?趙將軍盡管問?!?/br> “你可認得禮部那位膳部員外郎郎繁?” “是不是東水八子里的劍子?” “正是他?!?/br> “東水八子常在對岸的老樂清茶坊聚會,趙將軍要問他什么事?” “寒食那天下午,他有沒有搭你的船去應天府?” “寒食?我想想看……那天一共搭了十來個客人,沒有他?!?/br> “哦,多謝?!?/br> 晚船常日只有這五只客船,都不記得郎繁,郎繁搭什么船去的?難道是走陸路?他自家并沒有馬,而且騎馬去應天府也太累,坐船順流,一晚就到。何必舍舟騎馬? 趙不尤轉身邊走邊想,忽聽身后賀百三喚道:“趙將軍,那天劍子雖沒見,但見著策子了?!?/br> “哦?”趙不尤忙轉身回去,“你是說策子章美?” “是。那天快開船的時候,他急忙忙趕過來,說要搭船?!?/br> “他要去哪里?” “應天府?!?/br> “他在應天府下的船?” “對啊?!?/br> 趙不尤壓住心底驚詫,慢慢問道:“他帶了些什么?” “什么都沒帶。我當時還納悶,出遠門竟空著手,連個包袱都不帶?!?/br> “上了船后,他有沒有說什么?” “沒有。他一直沉著臉,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只說要去應天府,付了船資,我讓渾家帶他去了后面空的一間小客艙,問他吃不吃點什么,他說吃過了。晚間,他出來站在船尾看水、看月亮,問他,他只點了點頭,仍不說話。站到深夜,才回客艙去了,第二天船到應天府,他就下船走了……” 拜祭過郎繁,東水五子又聚到汴水北岸的老樂清茶坊。 這時已是黃昏,茶坊里沒有其他客人。水岸邊那只新客船已被移到官家船塢里,水邊只有兩只客船,船上人也都在吃晚飯了。 四下一片寂靜,五子圍坐在臨河那張桌邊,都默默不語,只有棋子田況手里捏著一白一黑兩粒定窯棋子,不停地搓動,發出一陣陣刮心的擠擦聲。墨子江渡年聽得不耐煩,朝田況橫了一眼,田況忙停住手。 鄭敦靜得渾身不自在,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滋溜一聲,格外響。他忙一口咽下,喉管里卻又咕嚕一聲,他越發窘了,忙擦了擦嘴。 江渡年忍不住氣悶,開口道:“郎繁怎么會去應天府?” 簡莊端坐在上首,擰著眉頭,不說話,樂致和見簡莊不發話,也便繼續默然。田況則嘆了口氣,眼珠不停轉著,在苦苦尋思。 鄭敦低聲道:“章美仍不見人影,下午我連跑了兩趟,他的舍友仍說沒見他回去?!?/br> 田況一向說話慢,他徐徐道:“郎繁恐怕是覺得不放心,才去的應天府?!?/br> 江渡年立即問道:“他不放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過總有什么讓他不放心的地方,他才會去那里?!?/br> “不管什么事,至少也該跟我們講一聲?!?/br> “也許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我們講?!?/br> “那章美呢?” “恐怕也有他的原因?!?/br> “什么原因這么要緊?連殿試都能不顧?” “自然是比殿試更重的事?!?/br> “什么事能重過殿試?” “我也想不明白?!?/br> 眾人又陷入沉默。 良久,簡莊才正聲道:“郎繁已死,官府正在追查,我們暫時也做不了什么。眼下章美下落更要緊,我們分頭都去盡力找一找。凡他認識的人,都去問一問?!?/br> 江渡年問道:“那個人呢?” 簡莊沉吟了片刻:“該做的我們已做了,天不從人愿,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且隨他去吧?!?/br> 趙不尤正獨自在書房中思忖案情,忽聽到院外敲門聲。 墨兒跑出去開了門:“顧大哥?這么晚了……” “你哥哥睡了?”顧震的聲音。 “還沒有——” 趙不尤忙擎著油燈迎了出去。 “不尤,這案子不能查了——”顧震走到院中,卻不進屋。 “怎么?” “方才府尹大人急命人召了我去,說這案子就這么擱下,不許再查?!?/br> 趙不尤聽后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你早料到了?銀帛上添的那兩個字?” “從一開始我便有些擔心。不管有沒有那兩個字,這件案子恐怕都難查下去。若沒有那兩字,便是天書降臨,如今不似往朝,這等事,不會再有正直朝臣來諫諍,大家只圖一個祥瑞,好得些恩賞?,F今天書被人添了兩個字,成了反書,若讓官家看見,必定惱怒。能捉出元兇,倒也好,但這案子極難查,若查不出結果,誰主事,誰便自造箭靶,給人口舌,到那時,上書彈劾的人便會一擁而上?!?/br> “嗐!這我倒沒細想過。府尹恐怕是上報給刑部,刑部又上報給丞相,那王黼才任丞相不久,首先想的自然是要避禍遠嫌。不過,若單是這樣,也好辦,只要有破案之望,他們恐怕也想要這個功勞。偏生牢獄里又出了件事——” “那個船工谷二十七?” “是,那船工自殺了?!?/br> “自殺?” “是服毒自盡。因他還不算罪犯,獄卒沒有給他換囚衣,也沒仔細搜,他身上藏了個小瓷瓶,瓶里裝著毒,趁人不注意,偷偷喝下去死了。他是這案子唯一一個直接見證,眼下這見證人也死了,案子就更難破了,府尹大人也就不愿再讓這事沾上身。說能壓則壓,拖過一陣子,人們自然就會忘掉。府尹大人既然這么下令,我們這些當差的,也只能聽令。這就是做公職的憋火之處?!?/br> 趙不尤沉默片刻,道:“他管不到我?!?/br> “嗯?你還要查?” “是?!?/br> “這恐怕不容易?!?/br> “二十幾條人命豈能這么白白死掉?” 每日早晚,簡莊都要靜坐一個時辰,今早,他卻心中煩亂,靜不下來。 當年他師從大儒程頤時,老師已經失勢,前后總共才聆聽了三次教誨,而且只有最后一次,老師才單獨跟他講了一席話。那時他還年輕,見時政紛亂,心中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老師恐怕是留意到他眼中的奮然狂意,對他道:“簡莊,君子敬命。你只需守住一個‘敬’字,安心立命,皆在于此?!?/br> 他當時并不明白,但默記于心,直到幾年后,灰心喪志之時,才領會到老師深意。不論天下,還是個人,都有其運與命。人力固然可抗可爭,但都有一定之限,不管心氣多高,力量多大,都難以違越此限。君子之為君子,正在于到達此限時,能不慌不懼,更不茍且自棄。敬天命而不自失,順時運而嚴守其正。 從那時起,他便專意守住一個“敬”字,敬心、敬人、敬事,從來不敢有絲毫懈怠輕忽。 二十年多年來,他以敬自持,端謹處世,早已不必強自約束。然而今天,身子雖然還能強坐于竹榻之上,兩樁心事,卻如兩匹野馬,在心里彼此沖撞、奔突不已。 第一樁心事自然是郎繁之死和章美失蹤。自他來到汴梁這繁華鬧地,人心浮泛,難得遇到心定神清之人。十多年,只結識了這七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郎繁和章美,各有一部分性情極像他自己,郎繁訥口少言,卻心懷壯志,正如年輕時的他。章美沉靜篤實,又像三十以后的他,文行學識,更是拔類超群,待人接物,又比郎繁親和溫良,如果步入仕途,必會有一番作為。兩人卻同時出事,悲與憂在簡莊心中絞作一團,讓他寢食難安。 另一樁則是他自家的私事。他一向只知修心,不通世務,更沒有什么營生之計,又以孔子“憂道不憂貧”自勵,不愿為謀食祿而去入仕途。他當年來汴梁,一為這里賢才薈萃,便于求師問友,二則是受了一位鄉友之邀。二十年前,那位鄉友任開封府祥符縣縣令,正趕上天下推行“三舍法”,各路州縣都撥了學田,那位鄉友素來敬慕簡莊的人品學養,請他來汴梁開個書院,講私學,又從官田中私自撥了二十畝給他做學田。他便賣了家鄉的祖田,在京郊置了這院小宅。二十年間,靠著那二十畝地的租費,日常倒也過得。 可是今年停了“三舍法”,朝廷收管學田,他那二十畝地也要被收回。祥符縣的一位主簿今天一早就來查收田土文書,又向他打問這些年租佃事宜。他從來不過問這些事情,妻子劉氏性子又有些愚鈍,這些年,家里大多事情都是他的小妹簡貞在照管。 簡貞是他父親妾室所生,父親亡時,簡貞才兩歲,那妾氏又改嫁他人,簡莊便將妹子接到汴梁,交給妻子劉氏照料。沒想到簡貞十分聰慧,長到十二三歲,便已開始分擔家事,過了兩三年,家里的出入收支,就全都交給了她掌管。雖然只是個小家門戶,也沒有多少銀錢,但在簡貞細心cao持下,豐儉得體,每年尚能略有盈余。 剛才,那主簿問起租佃事項,簡莊在堂屋陪坐,簡貞不便出來,便在后間對答,由烏眉來回傳話,一條一款都說明白后,那主簿才起身告辭。 人剛走,烏眉便哭起來:“田收回去了,這往后可怎么過?可憐我肚子里的兒啊,才來娘胎三個月,就得跟他爹、他大娘、他親娘、他姑姑一起餓死了,嗚嗚嗚……” 簡莊守了半生的“敬”,到這妾室面前,經常被弄得七零八落。不但是她的媚色常引逗得他方寸大亂,僅她這無拘無忌的性子,就讓他愛也不是,怒也不成。 他正在煩惱,想要發作,妻子劉氏也苦著臉走了出來,烏眉一把抓住劉氏的手,兩人一起哭起來。簡莊本來就既憂且愧,見到這情景,更是煩懣不堪,便離了堂屋,到書房里靜坐,但怎么能坐得??? “爺啊,不用煩了!咱們有救啦!”沒一會兒,烏眉便扭著身子,火閃閃地跑了進來,臉上淚痕未干,卻已歡喜無比。 第七章 閨閣、畫作、田產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理也?!填椱w不尤又去拜訪簡莊。 雖然目前這案子毫無頭緒,卻已能感到,背后牽連必定極廣。官府已壓住這案子,不愿再查,趙不尤卻停不住。就如農人理田,見一叢禾苗無端枯萎焦黑,怎能視而不顧? 他不知道探下去會遇見什么,只覺得將步入一大片霧沼之中,或許最終也探不到底,甚至會惹出禍端,危及自身。但他生就一副硬脾性,加之身為宗族子弟,少年時住在敦宗院里,事事都做不得,連院門都不許出。每日所見,都是宗族中的人,只有逢年節,才能去參加一些慶典。去了也只是按輩分排成隊列,不許出聲,更不許亂動亂走。那時望著高而古舊、生滿蒼苔、遍布雨痕的院墻,他常想,這樣過一輩子,連籠子里的鳥都不如,鳥還能時時叫一叫,撲騰撲騰,他卻只能安安分分排著隊列,在敦宗院出生,又在敦宗院老死。 幸而這些年,宗族禁限漸漸松弛下來。他是第一個從敦宗院中搬出來的宗族子弟。到民間做了訟師,才讓他覺著自己是個活人。別人都笑他鳳凰自投污泥變老鼠,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榮耀、富貴、享樂,都不及做個有用之人。何況之前那些尊貴不過是個空殼、牢獄而已。 因此,這梅船案固然讓他感到一陣陣森然,但同時也越發激起他的斗志。他自己很清楚,這并非什么大義大勇,而是自幼積的一股憤郁之氣,是跟身世、規矩賭氣。但就算是賭氣,又怎樣?總比畏畏縮縮、空費衣食好。 從簞瓢巷到禮順坊并不遠,都在城東郊,他便徒步前往,沿著護龍河向北而行。河岸邊清風洗面,柳絲搖漾,一群白鶴從空中飛鳴而過,令他胸懷頓開,逗起詩興,隨口吟了首《踏莎行》出來。 萬里長風,千層細浪,春堤古柳情飛蕩。胸懷常向碧空開,從來意興因豪放。 云翅高歌,煙波低唱,足音踏踏回空響。天高地闊任君行,何須鐘鼓添雄壯? 正走著,前面一個矮壯的人疾步走來,走近一看,是鄭敦。 “不尤兄?!编嵍卮鴼獠媸种露Y。 “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