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有件要事拜托你,擇端能否跟我到那船上去一趟?” “什么事?” “到那船上再說,于你作畫剛巧也有些助益?!?/br> “好?!?/br> 張擇端收拾好畫箱,隨著趙不尤下了橋,才拐向左岸,便聽到顧震在高聲呼喚:“不尤!” 顧震站在一只官巡船上,萬福立在他的身后。巡船停在那只新客船的旁邊,岸上和新客船上都有弓手把守。 趙不尤牽馬和張擇端走了過去,顧震和萬福已跳上岸。 顧震也認得張擇端,問候過后,滿臉振奮對趙不尤道:“大半天差不多完成兩樁事!” “哦?船上死者身份已經查明?那道士的下落也找到了?” “哈哈,的確是這兩樁事情,不過眼下都各只完成了一半。先說頭一件,你交代萬福去找證人,他今天一大早便開始四處找尋,結果還不錯,讓萬福自己跟你講?!?/br> 萬福在一邊笑瞇瞇道:“昨天在虹橋上北岸邊,靠近那只梅船的人,沒找全,只找到十一個,我讓他們一個一個到這新客船上辨認,有些能認得,有些認不得,不過匯總起來看,有一小半死者被認出來了。真的都是梅船上的人?!?/br> “下鎖稅關的簿錄也抄來了,梅船船主叫梅利強——”顧震將稅官抄錄的那幾頁紙遞給趙不尤,“我已經命人又抄了一份,按這簿錄去排查出這只新客船的來歷?!?/br> “好!這份我先留著?!壁w不尤接過簿錄,看了一遍,而后收了起來。 顧震又道:“第二件事,果然如你所說,那道士和兩個小童還好逃脫,但木筏不小,既然沒漂到下游,自然是藏在途中。如果不想留下蹤跡,最干凈的辦法就是燒掉。我坐船沿著汴河來回查看了兩趟,河岸邊沒有可以藏那筏子的地方。就上了岸,帶了二十個弓手,沿著汴河岸一路找下去。果然在一個土坑里找到一堆新燒的灰燼,我詢問了土坑附近的兩個農人,他們當時在那邊田里干農活,不過離得有些遠,他們都看到了冒煙,但以為是誰家田頭燒枯草,或者燒清明紙錢,都沒在意?;覡a里還找到一片這個——” 顧震遞過一小片東西,趙不尤接過一看,是一小片未燒盡的白布,有些粗厚。 萬福道:“昨天我在虹橋看到木筏上鋪的應該就是它?!?/br> 趙不尤道:“那道士不會徒步逃走,岸上應該有人接應?!?/br> 顧震笑道:“是。離土坑不遠處,有車輪印,還有些腳印,都是新留下的。那車輪印一直到大路上才辨不出了,看車輪最后印子的方向,是往京城來了。那道士現今就藏在汴梁城里,他做出這么一場鬼戲,本來恐怕是要去向官家討賞,誰知道有人在那銀帛上添了字、壞了事,成了反語,現在他就難辦了——” 東華門前。 鄭敦正要開口問宋齊愈,幾個太學生圍了過來:“宋兄,今天策論答得如何?” 鄭敦見不便再說,便道:“我去找章美?!?/br> 宋齊愈點點頭:“好,我們分頭去找?!?/br> 鄭敦忙轉身走開,身后宋齊愈和那幾個太學生說笑著,語氣十分輕松,甚至可以稱之為歡暢。鄭敦忽然很難過。 他是家中獨子,三歲的時候,母親忽然病逝,父親很快將一個小妾扶正。這個繼母雖然性情還算溫和,后來也沒有生育,但畢竟并非親生,始終不冷不熱。父親任的武職,常年在西北邊地輪戍,便將他母子留在家鄉。 鄭敦覺得自己如同孤兒一般。幸而過了三年多,他就去了童子學上學,和宋齊愈、章美成了好友,三人同學,同住,同玩耍,幾乎一刻都不分離。之后又一起上縣學、府學、太學。他原本資質平庸,但跟著兩個聰穎之友,常日聽他們談論經學文章,得益極多,順利升學。 宋齊愈和章美,在他心中分量甚至超過父母。 而此刻,宋齊愈春風愜懷,章美又不知下落。只剩他一個,凄凄惶惶。 他悶悶不樂,獨自趕到朝集院西廡的太學上舍,這是王安石當年變法興學時所營建,青瓦粉墻,古木森森。門頭匾額“惟明惟聰”四字,取自《尚書》,是蔡京所題,遒媚雅逸。幾個門值認得鄭敦,并不阻攔。進了門,迎面一大株百年古桂,枝干粗壯,春葉鮮嫩。庭中正堂是圣賢祠廟,正中孔子像,左邊孟子,右邊王安石。崇寧三年,蔡京為相后,驅除舊黨,推崇王安石,天子下詔:“荊國公王安石,孟軻以來,一人而己。其以配享孔子,位次孟軻,封舒王?!?/br> 鄭敦繞過前庭學殿講堂,穿過一道側廊,走進一扇院門,來到上舍后院,院中一個四方大庭院,北邊正面是幾大間講堂,東、西、南各是一排齋舍,每齋五間房,宋齊愈在東邊第一間,章美則在南面第三間。 上舍生今天殿試,雖然已經考罷,但大多都還沒有回來,庭院中靜悄悄,只聽得見庭中花樹上的啾啾鳥鳴。鄭敦沿著側廊來到章美齋舍前,門虛掩著,他輕輕敲了兩下,沒有人應,便推開門輕步走了進去。 房內寂靜,并沒有人。迎面一張大炕,占滿了大半間。鄭敦先向左手邊靠墻望去,那是章美的鋪位。章美做事一向愛工整,半舊的青布被子疊得方正,靠墻角端正放著,上面擱著青布套的舊竹枕,套面也平展無褶。這幾天,鋪位一直這樣空著,因沒有人睡,青布褥單上薄薄落了層灰。 呆望了一會兒,鋪上空空,沒有任何跡象可尋。他又回轉身,望向章美的柜子,柜門鎖著,他沒有鑰匙,即便有,除了衣物和一些錢,里面恐怕也不會有什么。而旁邊章美的書架上,密密排滿的都是那些已經翻爛的經書文集。 章美,你究竟去了哪里?為什么連一個字都不跟我講? 趙不尤和顧震、張擇端一起登上那只新客船。 連郎繁在內,船上二十五具尸首,都齊擺在前面大艙中,尸身上都蓋著竹席。 趙不尤引著張擇端走到艙門邊:“擇端,這些人你幫我辨認一下,是否昨天那只消失客船上的人?” 張擇端一看到這么多尸體,頓時有些怕,縮步在艙門外,不敢靠近,聽了這話,瞪大了眼,滿臉驚惶。 趙不尤溫聲安慰道:“你要畫昨天正午的河景,那只客船恐怕是畫眼吧?” 張擇端惶然點點頭。 趙不尤繼續道:“那船最初遇險時,船上的人一個個都還活生生,只過了一會兒,便全都喪了命,而且至今身份未知,緣由不明,兇手更是不知下落。他們之中,一個人枉死,便是一家人傷心,一船人送命,便是數百人悲痛。顧震兄和我目前正在追查這樁兇案,但若連死者是誰都查不清楚的話,其他就更無從下手了?!?/br> 張擇端聽了,又向艙門內怯望了一眼,嘴唇微動,似要說什么,卻又有些猶疑,低頭想了片刻,才抬起頭說:“好,我去看一下?!?/br> 他放下背著的畫箱,打開箱蓋,在里面幾十張紙中翻檢,紙上全都是草圖,他找出其中一張,圖上正是那只梅船遇險時的草圖,雖然有些潦草,但船上二三十個人,呼喝的、放桅桿的、撐篙的、拉纖的……各就其位,歷歷在目,有些連眉眼都清清楚楚。 趙不尤和顧震看了大喜,萬福更是探頭驚嘆:“昨天我見到的就是這樣!” 張擇端勉強笑了笑:“船上有五六個人的臉,我記得不太清,不知道能不能認得出來?” 趙不尤忙道:“不妨事,能認出多少算多少,哪怕多認出一個都是大功德?!?/br> 顧震和萬福先走進大艙室中,趙不尤伸手攬著張擇端也跟了進去,來到左窗下第一具尸體邊。 萬福掀開席子的一角,露出下面尸首的面部,眼耳鼻口居然都滲出些烏紅的血水,昨天并沒有。張擇端嚇得身子一顫,發出聲驚呼。趙不尤忙輕拍他的肩膀,溫聲安慰:“擇端,莫怕?!?/br> 顧震在一旁說:“仵作已經查過了,二十四人的確都是中毒身亡。中午復檢時,才判斷出來,所中之毒是鼠莽草。這種毒江南才有,中毒后,嘴唇破裂,齒齦青黑,死后一宿一日,九竅才會有血滲出——” 張擇端聽了,更是驚怕,將眼躲到一邊,不敢再看。 趙不尤安慰道:“擇端,以你的眼力和記性,只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br> 張擇端仍不敢看,微顫著聲音,指著手中草圖中央道:“我已經看了一眼了,是船頂上拔掉船桅插銷的這個船工——” 草圖上,船頂篷桅桿腳下,一個短衫細腿的背影,正在扯桅桿上的繩子。 “但圖上這人背對著的……” “昨天他跳上船頂的時候我看見了,拔開插銷后,他臉也朝我這邊轉了一次,高顴骨,塌鼻梁,小扁鼻頭,唇上有兩撇細胡須——” 趙不尤看那尸體面部,果然如張擇端所述:“好,我們再來看第二個?!?/br> 萬福又去揭開第二具尸首頭頂的席子,張擇端仍只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開臉,指著圖上船頭撐篙的高個男子:“是這個?!?/br> 這個男子臉部畫得很清晰,八字眉,鉤鼻頭,嘴下撇,長下巴,果然極似地上那具尸身面容。 就這樣,張擇端繼續一一辨認,到后來也漸漸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具尸體中,他能完全斷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猶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兩個當時只看到側臉,不敢確認,其余三人則全無記憶。 總體而言,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個外,和張擇端草圖也大致能一一對應。 “幸虧來了一趟,這樣船上人的面目便全都能畫得真切了?!睆垞穸俗叱雠撌?,擦掉滿頭汗水,蒼老過年齡的面上竟露出淳真喜色。 趙不尤笑了笑,這畫癡除了畫之外,再不關心其他,剛才見到死尸還怕得發抖,這會已全然忘記,又回到他的畫上去了。去年請他到家中吃飯,堂弟趙不棄正巧也在,那家伙生性促狹,偷偷在張擇端湯碗里多加了一把鹽,張擇端一口喝盡,用袖子揩抹著嘴,渾然不覺咸。 “擇端,那船消失后,一個道士順流漂下來,那時你在哪里?” “還在虹橋上?!?/br> “你可發覺什么異樣了嗎?” “我要畫的是船遇險那一刻,忙著記橋上眾人的臉,只恍了幾眼,沒仔細看?!?/br> “你一眼,抵別人十眼百眼,那道士身后立著兩個小道童。你可看見?” “嗯。對了,其中略高一點那個道童,是圖上船頂這個,不過換了衣服——” “果然——”趙不尤看著草圖中央,一個婦人牽著個孩子,站在船頂,揮手呼叫。他聽萬福講述當時情景,道士身后立著兩個小道童。道童和道士一樣,不可能憑空出來,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頂那孩子應該就是道童之一,另一個孩子當時恐怕藏在船艙內?,F在這猜測從張擇端口中得到了印證。 只是——船遇險,婦人帶著個孩童到船頂去做什么?何況那險情其實并不危急,最多只是桅桿撞上橋欄,或船頭被水沖得調轉。照理而言,孩童留在艙中反倒安全……趙不尤停住思緒,又問道:“那個白衣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兩眼?” 張擇端猶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靈素?!?/br> “林靈素?”旁邊顧震和萬福一起叫起來,“那個玉真教主林靈素?他不是死了?” 趙不尤聽了也很驚詫。 當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尋訪方士,讀了道士林靈素所作《神霄謠》,見滿紙神仙妙語,大喜召見。林靈素進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號稱長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于世,執掌人間?!碧熳勇勓?,更是歡喜。命道箓院上章,自封為教主道君皇帝。 林靈素由此備受尊崇,勢壓王侯公卿,收納弟子將近兩萬人,美衣玉食,煊赫無比。天子稱之為“金門羽客”“聰明神仙”,親筆賜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兩年前,京城遭大水,林靈素自稱精通五雷法,能興云呼雨,役使萬靈。天子命林靈素到城頭驅水,法術失靈,洪水照舊,城下防洪的役夫們惱憤起來,紛紛手執棍棒追打。天子失望,放林靈素歸山。 去年,林靈素亡故,葬于永嘉。 張擇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靈素已經死了一年。不過昨天我一眼看過去,就認出是他。尤其那雙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長很多,指甲也留得長,有三寸多。手掌張開時,五指分得很開,并往后繃,兩根拇指繃得最厲害,倒彎弓一樣?!?/br> 顧震問道:“這么說他沒死?” 趙不尤相信張擇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寵之后,想借這場‘仙船天書’翻身。不過,僅憑他,恐怕做不出這般大陣仗?!?/br> 顧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書,林騙子這次討不到rou吃,反倒惹身sao。這案子越來越亂了?!?/br> 第六章 義在劍 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間,然后可以自得?!填U趙不尤送走張擇端,回到船上。 萬福說:“郎繁的死因,仵作也檢驗過了,胸口中了一劍,當即死亡。兇器在郎繁身下——” 他從艙角柜中取出兩樣東西,都用布包裹著,一個細長,一個長方。趙不尤先拿過細長布卷,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柄短劍,套著劍鞘。短劍不到一尺長,掣出來一看,劍刃前半截沾滿血跡,已經干了。劍口鐫著兩個字:“義在”。 趙不尤認得,這是郎繁的義在劍,劍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崩煞绷曃?,卻不屑于任俠者有言必行、有行必果的江湖小義,更向往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儒者大義。 趙不尤又接過第二個布包,里面是兩部書,一部《孟子》,一部《六韜》,仁義之道與兵書戰策,正是郎繁胸中兩大志愿。 他亡于“義在”之劍,不知道是為了何等之義?是否遂了他生平所懷之義?或者,只是偶遇暴徒,卻不忍傷人,反倒被奪了這劍,送了自己性命? 趙不尤心中又涌起悲意,默默不語,他知道這兩樣東西還得作證物,便交還給萬福收好:“都是在郎繁身子下面找到的?” “是,他的后背還沾了劍上的血跡。另外,他的右手背上的確是成人咬傷的齒印?!?/br> 那齒印難道是兇手所咬?若真是,那兇手恐怕不會武藝,為了奪下郎繁手中的短劍,才會使出這等蠻夯手段。但他若不會武藝,又怎么殺得了郎繁?難道是誤殺?看來兇手殺害郎繁之后,先將劍丟進暗艙,然后才將他的尸身也藏了進去。 兇手會是誰?這二十四具死尸中的一個?那個裝神弄鬼而后逃遁的道士林靈素?還是唯一活下來的谷二十七?或者另有他人,趁亂逃走了? 他又問:“那個谷二十七是否又審問過?” 顧震道:“我已將他押到開封府,交給了推官。不過,昨晚我們已經再三問過,估計再問不出其他新東西。我已經派人去城里四處查訪那道士下落,可恨昨天偏偏是清明,出城進城的人太多,百萬人中找一個道士,難。不過,眼下知道他是林靈素,或者會有些線索?!?/br> 趙不尤沉聲道:“這日子是特地選的。謀劃之人,本就是要趁人多,動靜才大;清明,裝神弄鬼正應景,又合‘天地清明,道君神圣’中的‘清明’二字;昨天郊外到處燒紙錢,也好燒木筏,毀蹤跡?!?/br> “除了道士,那個在銀帛上添字搗亂的人,更加可疑。毒殺了這些人的,應該是他?!?/br> “眼下還不能下斷言。不過從仙船天書、偽造祥瑞,變作殺人滅跡、留下反語。那只梅船上,看來藏了不少隱秘?!?/br> “這新客船的船主恐怕就是那搗亂之人,可惜目前根本找不到這船的來歷,更不知道船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