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趙不尤知道這是孟子所言,“我四十不動心”。東水八子聚會時,多是講論學問,探析孔孟仁義之說。便問道:“他們各自什么主張?” 田況答道:“章美說不動心是再無煩惱,得失不縈于懷,憑心而行,無所不當。郎繁卻說章美是禪家之說,并非儒者之心,見孺子落井,如何能不動心?” 鄭敦道:“兩個爭了一場,最終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然后大家就散了?!?/br> 趙不尤心想,兩人所說的“心”,并非同一個心。章美所言的心,是得失憂懼心,人到四十,心志已定,內無所疚,外無所懼,進退取舍,不再惑于利害,計較得失,義之所在,自然而至。這應該是孟子本意。而郎繁所言的心,則是惻隱之心,是人之天性良知,豈能讓它變成木石,僵死不動?郎繁所言不錯,但并非孟子四十不動的那個心。 不過不論對錯,從這場爭執中,是否能看出郎繁當時心境?他去應天府,是什么讓他“動心”? 他正在沉想,鄭敦忽然道:“除了郎繁,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章美也不見了?!?/br> “哦?如何不見的?” “寒食那天聚完后,我因有事,便沒和他同路。傍晚我才想起來,我替他在二王廟求的吉符忘了給他,就拿了去上舍找他,到了他齋舍中,卻不見他,問他的室友,說他并沒有回來——” “之后你就沒再見過他?” 鄭敦搖搖頭:“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上舍,他的齋友說他一夜都沒回去。我不放心,下午又去了,他仍沒回來。昨天一天,我跑了三趟,他還是沒回來?!?/br> “今天是殿試?!?/br> “是呀,昨晚他的齋友們也很著急,四處找他,學正也知道了,命所有上舍生都去找,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今早我又去看,他還是沒回來,我又趕到東華門外,想著他可能從其他地方直接去殿試,可是人太多,赴試的人穿得又都一樣,沒見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去了沒有?!?/br> “宋齊愈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br> 趙不尤聽著鄭敦聲氣略有些遲疑,又問:“章美走之前也沒跟他講?” “昨晚他也在到處找尋章美?!?/br> 宋齊愈和章美雖然同在上舍,但太學六人住一室,五室一齋,他們兩個不住在同一齋。 宋齊愈號稱“魁首”,但殿試只考一道策論,這是章美專長,不但太學,滿京城的人都在爭猜,兩人究竟誰會是今年魁首?如果章美今天真的缺考,人們恐怕會大大失望。至于章美,十多年苦學,只為這一天,一旦缺考,恐怕終生抱憾,什么天大的事,能讓他在殿試之前忽然消失? 趙不尤心里升起一陣不祥,但愿章美失蹤和郎繁之死并無關聯。 他又問其他四子,四人都黯然搖頭。 簡莊等人要去郎繁家中吊問。鄭敦心里擔憂章美,說先去東華門看看章美回來沒有,晚些再去郎繁家。趙不尤聽見,便和鄭敦同路,前往東華門。 兩人拜別簡莊等人先行,趙不尤見鄭敦牽著驢子,他個子本就偏矮,若自己騎馬,高矮懸殊更大,不好說話。從這里去東華門并不遠,就特意沒有上馬,鄭敦也就沒有騎驢,兩人牽著步行說話。 “東水八子”中,鄭敦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更親近些。他們三人是越州同鄉,一起上的童子學、縣學、府學,又一起考入太學。只是到了太學,天下英才聚集,學識高下便分了出來。宋齊愈和章美不但順利由外舍、內舍升至上舍,更被譽為太學雙英。 宋齊愈經書策論俱優,連年獨占魁首,所以稱為“魁子”,而章美經書稍遜,但長于策論,兼具曾鞏之謹嚴、蘇轍之醇厚,所以被稱為“策子”。唯有鄭敦,進入太學后,頓覺吃力,今年才勉強升到內舍。不過三人自幼及長,都在一處,情誼比尋常手足更深。 兩人說著話,不覺來到皇城東華門外。殿試便是在里面集英殿舉行。 門前有許多侍衛整齊站列,紅木杈外,有不少人在觀望。兩人因牽著驢馬,不好過去,就在站在街對面等候。等了一會兒,有考生開始出來,圍看的人起哄喝彩起來。出來的考生有的滿臉紅漲,有的面帶喜色,有的神情呆滯,但多少都有些大夢初醒的樣子。 “齊愈——”鄭敦忽然道。 果然,宋齊愈從東華門的朱漆大門中走了出來,身形修長,風姿挺秀,白色衣袂在清風里掀動,如一桿雪旗。 “魁子!”圍觀的人頓時嚷叫起來,更有一些人圍擠過去,爭著湊近去看太學魁首。宋齊愈微微笑著,朝眾人叉手致禮,而后加快了腳步。 等他擠出人群,走過街來,趙不尤才牽馬迎上前去:“齊愈!” “不尤兄?”宋齊愈忙幾步走了過來。 “恭喜,恭喜!” “多謝,多謝!哦?鄭敦?你也來了?” “你看到章美沒有?”鄭敦焦急問道。 宋齊愈神色頓時暗下來:“我特地留意,榜上有他的名字,但進去時并沒見到他。他的座號是東九十八,我出來正好要經過,可是座上沒有人。我還納悶,他平素就下筆慢,今天竟這么快就交卷了。你們沒看到他出來?” “沒有?!?/br> 顧震命人準備了巡檢官船,他立在船頭,讓槳夫慢慢劃,沿著汴河,一路徐徐向東巡看。 今早,他先押著谷二十七,去開封府里上報案情,府尹手下四個推官分左右廳輪流值日,推問獄訟。今天當值的推官姓聞,一個謹小慎微,卻又極愛發作的人。聞推官昨夜已經風聞了一些,以為不過是訛傳。聽過顧震詳細稟報后,才知道是真事。死了二十幾人倒也罷了,看過那卷銀帛上的字后,他大驚失色,忙帶著顧震去見府尹王鼎。 王鼎昨晚喝多了酒,尚在家中昏睡,被叫醒后,喝了碗醒酒湯,才披了件袍子,打著呵欠,敲著腦袋出來見他們。和聞推官一樣,聽到死了人,他仍迷蒙著一雙醉眼,也并不當事,等顧震在院子里展開那卷銀帛后,他頓時變了色,冒出汗來,宿醉也頓時醒了。他厲聲吩咐顧震趕緊追查那白衣道士的下落,自己也忙去換官服,趕著去上奏此事。顧震也低頭重聽了一遍,重新一一點頭承命。終于聽到聞推官喝道:“還不快去!”顧震這才急忙去府里申領了巡檢官船,坐船出了城,來到虹橋下游。 果然如古德信的親隨甘亮所言,兩岸都是農田,一眼望過去,都是青青平野,雖然岸邊種著柳樹,但棄筏登岸后,想要不被人察覺,很難。要藏起木筏,更難。他讓船上弓手和船夫都睜大眼睛,尋找岸邊有無木筏。但直到汴河下鎖稅關,都沒看到任何蹤跡。 上下船只到稅關,都要點檢交稅,蓋印后才許放行。甘亮昨天到這里后,已預先告知值日稅官,讓他今天在這里等候查問。顧震的船剛到稅關小碼頭,那個稅官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 顧震仔細問過,昨天他們的確沒見到木筏漂下來,連大些的木棍都沒見到??磥砟堑朗渴窃谥型咎右?。顧震便向那稅官討要前天和昨天兩日的過往船只目錄簿記,那稅官很是熱心周到,昨晚已經叫人謄抄了一份,立即取出來交給了顧震,并說過去兩天,去京城的客貨船共有三百四十二只,去下游的船則有二百七十六只。 顧震粗略一看,昨天上午果然有只應天府的客船,船主姓名是梅利強,船工二十四人,船客六人。另載了貨物,香料二十箱、銅鐵廚具二十套。 顧震又問了幾句,見問不出什么來,就道過謝,上船返回?;赝局?,他不死心,仍命槳夫慢劃,沿路再細細查看。他倒不是顧及府尹及推官的嚴令,只是不肯輕易服輸。 這些年朝廷風氣大壞,官員數十倍于當年,卻再難見到當年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那般清直名臣,如今滿朝官員,固然并非全都jian邪貪虐,但大多因循畏懦、庸碌自保,只求沒有大過,等著按級升遷,再無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身在其中,顧震屢屢灰心,常常生出歸田之心。不過他生性好強,又最見不得不公,軍巡使這個職任最合他意,追jian懲惡,好不快哉! 他想起曾和趙不尤爭論孔子那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孔子這句話說反了,‘古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為己’才對。若只為自己,不成了自私自利之徒,算得了什么仁人君子?”他說。 趙不尤聽了笑著搖頭道:“早先我也這么想,不過這些年細細琢磨后,才明白此中深意。一心只為他人,乍一看,是仁者胸懷,但其中有兩處疑問,其一,你為他人好,他人卻未必真覺著好,就如有人不愛吃魚,你卻非要拿魚給他吃,居心雖善,卻是強人所難,適得其反?!?/br> 他忙道:“這么說,難道人都不該行善?” 趙不尤又搖搖頭:“這就是第二處疑問,何者為善?世人從小被教導行善,大多人一生也都在行善,但很少去想什么是善?若不明白什么是善,行再多善,也只是愚善。就如一個和尚,根本不懂梵文,只聽人說梵經才是真經,便去苦念梵經,念一輩子也不知道其中之義。若只是自家念也好,以為這樣才是善,便強要別人也跟著念,那便是不善了。更有自己覺得苦,不愿再念,卻強要別人都念,那就是惡了?!?/br> “我們被教導要忠、孝、仁、義,這難道有錯?” “以仁來說,心懷仁慈固然沒錯,但見一人執刀殺另一人,該對哪個仁慈?” “當然是被殺之人?!?/br> “若被殺之人是個惡徒,而執刀之人是個善人,他殺人是被迫自衛呢?” “這個……哈哈,你又來繞我?!?/br> 趙不尤笑道:“不是我繞你,善本就是個極難解的題目??鬃铀缘臑榧?、為人,也是在說這個。若聽了別人之言,并不深思,便蒙頭照著去做,這是為人。為人之人,善是聽來的,行善也大多是做給人看的,別人若見了、贊了,心中就喜,別人若不見、不贊,甚至責罵、嘲笑,自己便會生出許多氣餒、怨恨。這善也就行不下去了?!?/br> “那為己呢?” “不管別人如何說,自家先仔細思量,體認得確實真切了,再去做,這便是為己。為己之人,不管別人見與不見、贊與不贊,自己知道這是好,便去做,做了便覺得心安、心樂。這便是孔子所言‘不改其樂’?!?/br> “這么說來,是我錯會了意思。不過,照你所言,到哪里去尋真的善?” “本心?!?/br> “本心如何去找?” “不需尋找,只要拋開善惡成見,摒棄得失之念,自然然,活潑潑,本心自會呈現?!?/br> “你找見了?” “有時有,有時無?!?/br> “什么樣?” “春風萬里,草木競秀?!?/br> “這是本心?” “各人氣質稟性不同,本心也各不相同,這只是我之本心所現,你的是什么樣,我并不知道。不過,我想其中也有相似相通之處——安寧、敞亮、和暖、生機?!?/br> 那之后,顧震也自己試著尋找本心,但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對自己職任,他倒是有了個見解,將孔子那句話稍稍一改,改成“古之為官者為己,今之為官者為人”,我并非為誰做官,只為自己本心。 他站在船頭,正在巡視兩岸,忽見天上一只蒼鷹,獨自在蒼穹中振翅盤旋,威武雄勁,讓人心生敬畏。他不由得笑了笑,這是我的本心? 第五章 草圖、認尸 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極重不可反?!芏仡U趙不尤和宋齊愈、鄭敦告別,獨自騎馬出城,回到汴河岸邊那只新客船。 郎繁已死,章美又失蹤,這件事越來越古怪。二人同時出事,是偶然,還是彼此有所關聯?如果有關聯,會是什么事,讓他們兩個一個送命,一個失蹤? 寒食那天,東水八子相聚,郎繁和章美曾爭論過“不動心”,難道他們兩個是因為這場爭論而引起怨憤?不會,八子在一起時常爭論,趙不尤自己也曾參與過幾場,雖然爭論時難免因各執己見而動了意氣,不過都只是學問之爭,八子始終志同道合,情誼深厚。何況,就算兩人真的動了怒,私下繼續爭執,以至于動武,贏的也該是郎繁。郎繁的身手,比起那些武師,也許稍顯不濟,但平常人,他還是能輕易對付,何況章美又十分文弱? 八子中,除了簡莊,章美是最沉穩的一個,凡事他都會深思熟慮,不肯輕易下結論,更不會急躁行事。在學問上,他甚至比簡莊更用心刻苦,為了求解《論語》中的一個“安”字,他遍讀群經,苦思了十幾年,至今仍說并未真的明白,尚不心安,還在繼續求索苦思。 這樣一個穩重篤實之人,為何會在殿試前夕忽然失蹤? 至少可以肯定,讓他失蹤的原因一定意義重大,重過殿試,重過他自己的前程。 驅馬剛上虹橋,趙不尤就看見橋欄邊飲食攤上,一個灰袍瘦長的背影,正展著一張紙,和那胖攤主說話——御苑畫師張擇端。 那胖攤主看著那張紙,笑咧了嘴:“這上畫的是我?呵呵,俺的破攤子上了畫竟這么好看,連米糕也畫上了,還真像,熱騰騰的。不過昨天這時候,我賣得只剩三個了,剛催兒子趕緊回去取?!?/br> “哦,三個米糕……當時你這攤子邊擠了幾個人?” 趙不尤下了馬湊近一看,紙上畫的是一幅草圖,正是這個米糕攤子,不過攤子邊的人只是潦草輪廓。 胖攤主撓著胖手想了想:“三個還是四個?記不太清了,船冒煙后,看熱鬧的人又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凳子也被他們踢翻,連這攤子都險些被擠垮了?!?/br> 張擇端又問道:“不是冒煙后,是冒煙前,那只船還在橋東邊水里打轉那會兒,究竟是三個還是四個?” 胖攤主扭頭問自己旁邊賣甜薯的瘦子:“九哥,昨天正午,鬧神仙之前,咱這邊站了幾個人?三個還是四個?” 瘦子正在想事,隨口說:“三個吧?!?/br> “哦。多謝!”張擇端忙把那張草圖鋪到腳邊的木箱上,取下耳邊插的筆,一邊念一邊隨手涂抹描畫,“米糕還剩三個……橋邊人三個,不是四個……棚下兩個,棚外一個,頭戴幞頭,有胡須……” 幾年前,張擇端初到汴京游學,投靠無門,甚是落魄,連食住都沒著落,在相國寺街邊賣畫,被趙不尤無意中看到。見他所畫,并非山水花鳥等雅逸之物,而是市井街巷、常人常物,滿紙人間煙火、俗世活趣。筆致也迥異于精逸時風,工細謹嚴之外,更有一股渾樸淳熟之氣。他知道寫雅而得雅,較易;畫俗而脫俗,最難。正如一位女子,精妝靚飾,生得再不好,也能妝出幾分美,而布裙素面,仍能顯出麗資秀容,才真是美。 那些畫,趙不尤越看越愛,如讀杜甫茅舍村居時所寫詩句,更似飲了村釀老酒,初嘗只覺粗質,細品之后,才覺后勁醇深,醉透汗毛。再看張擇端,寒天臘月,只穿一件單舊的袍子,雖然曬著太陽,仍瑟縮著不住抽鼻子。他立即說十幾幅畫全部買下,不過,有個附帶之約,要張擇端去自己家中痛飲一場……趙不尤看著張擇端如此謹嚴,記性更是驚人,心里一動,等他畫完,笑著招呼道:“擇端?!?/br> 張擇端一抬頭,見是他,原本凝神肅然的臉頓時露出笑意,笑出數十道深紋,看著既蒼老,又真淳:“不尤兄!” “你畫的是昨天的河景?寫真?” “是啊,昨天正午,日影剛好不見的那一刻?!?/br> “河兩岸都要畫?” “是?!?/br> “當時你在哪里?” “那兒——”張擇端指了指虹橋頂東邊橋欄處,正是絕佳觀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