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趙不尤又喝道:“莫嚷!好生聽!” 胡涉兒只得閉嘴。 墨兒接著道:“第二,若是對面的人手執剃刀,誤割到你的臂膀,一般只是一劃而過。但你臂上的刀傷,起刀處深,收刀處淺,定是自己去割,下手時咬牙狠心用力,所以深,刀劃下去后,受不了痛,所以收刀時淺……” “割道口子哪有這么些說法?”胡涉兒嘴里咕噥著,聲氣明顯弱了許多。梁歪七更是面色灰白。趙不尤則笑著點了點頭。 墨兒繼續道:“第三,還有個最大的漏洞——衣袖。你上門去給人修面,必定是穿著衣裳,這季節不會光著臂膀。那人用剃刀割你,自然會先割破衣袖。你說被割傷后立即去醫治了,自然沒工夫去換衣服,然而你的衣袖——” 梁歪七剛將袖子套好,左臂衣袖雖滲出血跡,卻沒有破口。胡涉兒猛地跳起身,一腳將梁歪七踢翻在地,恨恨罵道:“賊歪七!平白讓俺受一場霉氣,呸!”說罷轉身就走了。梁歪七費力爬起來,頭也不抬,也拔腿快步逃開了。 旁邊圍觀的,全都笑起來。其中一人笑得格外洪亮:“哈哈,趙大判官又幫我省了一樁麻煩!” 墨兒回頭一看,是哥哥的老友顧震?,F任開封府左軍巡使,主掌京城爭斗、糾察之事。顧震四十來歲,鷹眼鷹鼻,斜插一對眉毛,長相有些兇鷙,平日行事也和猛禽一般。今天他身著便服,看來是出城閑逛。 墨兒忙躬身作揖,顧震笑著在墨兒肩上拍了一把,贊道:“京城又多了個后生訟師,好!” 墨兒忙笑著謙道:“顧大哥過獎?!?/br> 趙不尤也已站起身,笑著叉手:“老顧?!?/br> 顧震笑道:“古德信在章七郎酒棧訂了一桌酒菜,走,今天清明,去痛快喝兩杯!老古應該已經在那里等著了?!?/br> “不巧,簡莊先生已先約了我?!?/br> “那竹竿夫子?哈哈,那你就去談經論道吧,我和古德信大酒大rou去——” 顧震話未說完,一個矮胖的人從東邊急急跑過來,是顧震的親隨萬福,他一眼看到顧震,幾步奔到跟前,氣喘吁吁道:“大人,虹橋那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有只客船憑空不見了,有個仙人降凡了,還有一大幅天書……” “什么烏糟糟的?”顧震皺起眉頭,向東邊望去,隱約能聽到叫嚷聲,“嗐!看來這假又休不成了,不尤,到時候恐怕又得勞煩你了?!?/br> “若有用處,盡管說?!?/br> “那我先去看看?!鳖櫿鹨徊媸?,帶著萬福一齊向城外走去。 “爹!” 墨兒正和哥哥趙不尤望著城外疑惑,忽然聽到一個幼兒叫喚。 是嫂嫂溫悅,抱著琥兒,和瓣兒一起緩步走過街來。墨兒忙迎過去,從嫂嫂懷里接過小侄子,琥兒剛過三歲,半耷著眼皮,沒了精神。 溫悅身穿月白窄袖對襟長褙子,淺青襦裙,人如其名,溫婉和悅,如同夏夜清風淡云間的月。墨兒從未見她冷過臉、惱過誰。嫂嫂和哥哥站在一起時,兩人看著既懸殊,又異樣相襯,似一幅墨石幽蘭圖。 瓣兒和墨兒是一對孿生兄妹,瓣兒眼波清亮,嬌小面龐上嬌翹的小鼻頭,穿著深綠錦邊的淺綠無袖褙子,粉白衫兒,鮮綠羅旋裙,如綠葉襯著一朵白茉莉。 趙不尤伸手摸了摸琥兒的額頭:“還有些燙。是我不好,不該忙著趕路?!?/br> 寒食清明,宗室子弟都去祭祀祖陵,趙不尤是太宗皇帝六世孫,前天帶著琥兒趕到太宗永熙陵,祭祀罷后,他不喜和眾人一起慢騰騰坐車輿,自己抱著琥兒,騎馬先趕了回來。琥兒第一次騎馬,一路歡叫,回來卻嚷頭痛。 溫悅道:“趙太丞說不打緊,只是受了點小風寒,吃幾丸藥就好了?!?/br> 琥兒撅起小嘴:“我不吃藥?!?/br> 瓣兒逗道:“琥兒又有什么高見了?” 琥兒病怏怏地說:“藥是偷的?!?/br> 眾人都一愣,瓣兒笑道:“剛才我明明付了藥錢呀?!?/br> 琥兒奶聲奶氣道:“姑姑不是常念——‘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家一聽,全都笑起來。 說笑了一陣,趙不尤讓墨兒去對街梁家鞍馬店雇了頂轎子,送溫悅、瓣兒和琥兒回去。 轎子走后,兩人又坐回到書訟攤,不到一個時辰,又接了三樁案子。 兩樁仍是無理興訟,當即說破勸回,一樁關涉到宅界紛爭,須得交官府裁斷,要寫訟狀。墨兒雖不愛說話,寫訟狀卻已是熟手,仍由他執筆。他照規矩,先用朱筆蘸了朱砂汁,在卷首寫下所訟事目,而后換墨筆,寫明所訟因由,不到一盞茶工夫,便揮筆而就。 趙不尤瀏覽一遍,簡練清晰,有理有據。官府明定,訴狀正文不得超過二百字,墨兒只用了一百六十字便將事由說清,自己來寫,也不過如此。趙不尤不由得贊了聲好,從袋中取出官授木印,在年月日前蓋了印,印文是:“文莊坊居住寫狀鈔人趙不尤官押”。 那人拿了訟狀,連聲道謝,雖然不甚富裕,卻也取出一整吊錢來答謝。墨兒忙告訴他,官府還在休假,得過兩三天才能去申報立案。等贏了官司,再一起付錢不遲,況且這案子不大,要不了這許多錢。那人這才收好錢,連口稱謝,拜別而去。 看時候差不多了,趙不尤讓墨兒收拾筆墨,一起出城去赴簡莊之約。 今天一氣辦妥了四樁訟案,墨兒看起來很是暢懷,走起路來腳步都輕快很多。迎面走來幾個身穿白色襕衫的太學生,趙不尤想起明天是殿試日,便問墨兒:“你還是不打算去應考科舉?” 墨兒點點頭,微微一笑:“我就跟著哥哥,替人寫訟狀,這樣很好?!?/br> 趙不尤略想了想,才開口道:“人固然不能利欲熏心,但也不必刻意清高。前日我讀《韓非子》,見他論‘勢’,有段話說得很有道理,‘有才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我大宋,其他不敢夸口,但這科舉取士之法,卻是遠勝前代。真正做到了取士不問家世,哪怕寒門小戶、農家之子,只要用心向學,都有望博得一第,施展抱負才干。我想,孔子若生在當今,恐怕也會全力應考——” 不能參加科舉,無法為國效力,曾是趙不尤心頭一大憾。 宋代開國以來,鑒于歷代皇親國戚篡權奪位之亂,故而不許宗室子弟參科舉、任官職,只能在宗室學校就學,學成也只授予虛銜,不任實職。趙不尤自幼好武,曾中過宗學武舉魁首,卻也只得了個“武功郎”的虛銜。近年來,宗室限令松了一些,有個別宗室子弟文行優異,被任了官職。趙不尤也轉而習文,不過,當初武舉比試兵器時,他臉上受了傷,留下道疤,形貌不雅,即便能參加科舉,也觸了“廢疾者”禁考之限。 最近幾年,他才對此漸漸釋懷。墨兒并非他親弟弟,只是義弟,并沒有這科舉限制。 墨兒卻微笑著說:“我不是要清高。哥哥不是也說,如今世道不正,朝廷被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人把持,公門變作了私門,忠直之人,在朝廷難以立足。哥哥雖然做不了官,但這些年平息過多少紛爭冤仇,還不是一樣在行善濟世?” 趙不尤微微一笑,心想,墨兒不善爭競,若在仁宗朝,或許能有番作為,當今之世,不去仕途也好。何況朝廷現今官職冗濫,上屆進士選出已經三年了,大半卻都還在待缺,就算考中,也未必能得一個實職。 兩人說著話,才出東水門,就見萬福挪著胖身軀,氣喘吁吁奔了過來:“趙將軍,我家大人請你過去幫忙查看?!?/br> 當年,趙不尤參加宗學武試,按例馬上射八斗力弓即為一等,趙不尤卻能騎射一石硬弓,當時箭靶掛在一株粗柳上,趙不尤一箭射出,不但中的,而且射穿了牛皮箭靶,箭桿貫透樹身,箭尖鉆出樹背。那日天子也來觀試,見后大喜,贊道:“昔日漢家有飛將軍李廣,能射箭入石;今日不尤神射,不亞李廣,乃我大宋趙家飛將軍?!辈敿捶馑麨閷庍h將軍,雖然只是虛銜,但宗族及朝中人從此都尊稱趙不尤為“趙將軍”。 “老顧現在哪里?”趙不尤問道。 “汴河北岸,虹橋西頭,老樂清茶坊那邊?!?/br> “我正巧要去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說出來您一定不信,一只客船,兩岸數百人盯著,憑空就沒了!” “老顧去那里初查過了?” “查過了。顧大人說那樣一只大船豈能憑空消失,若不是被燒掉,便是沉船了。那船消失前,我正巧在橋上,親眼瞧見那船被霧氣罩住,并不是著火的煙氣,而是霧氣,還散著木樨香氣。那船消失后,水上也不見燒焦的木塊殘片,所以不是燒毀;顧大人又找了幾個船工,潛到水里去找,也沒有發現沉船……” 趙不尤聽后并不言語,墨兒則有些吃驚。 萬福繼續講道:“客船消失后,又有個白衣道士在水上飄,人都說是神仙。還有一幅銀帛,寫著八個大字……” “什么字?” “天地清明,道君神圣?!?/br> “哦……”趙不尤聽后仍不言語,默默沉思。 “趙將軍,您先過去,我家大人命我去城里找人手——” 趙不尤和墨兒一路來到虹橋邊,沿途街邊人們紛亂無比。有的大呼小叫,有的交頭接耳,亂哄哄中,斷續聽到一些言語:“我眼睜睜瞧著,那船就沒了!”“神仙降世,天降祥瑞!”“天地清明,道君神圣。說的不就是當今趙官家?”“如今這世道哪里清明了?分明是反話!”“都三月天了,哪里有鮮梅花?” 兩人一路聽著,剛要上橋,趙不尤無意間一扭頭,看見橋東頭茶棚下坐著個人,圓臉、大眼、厚嘴唇,認得是樞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儼。李儼正閃著大眼,微彎著腰,賠笑說著什么。再一看,他對面上首坐著個中年濃須男子,身穿便服,不認得。那濃須男子聽李儼說完,點頭笑著高聲說了句“不亦樂乎!”雖然隔了段距離,旁邊又人聲混雜,趙不尤仍聽到那四個字說得語調有些怪,不像漢地聲調,似乎是高麗人學說漢話。再一想,高麗使者如今由樞密院北面房接引款待。那短髯男子應是高麗使者,李儼恐怕是陪他來游賞清明河景。 趙不尤沒有多想,舉步上橋。橋上仍有不少人,三五聚在一起,也在指點談論,都興致高漲,眼睛放光。只有一人,身穿灰袍,背著個木箱,獨立在右手橋欄邊,低著頭,扳著指頭,像是在算什么。趙不尤認出來,是故友張擇端,翰林圖畫院的畫待詔。 此刻,張擇端站在橋欄邊,一時閉眼,嘴中碎念不已,一時又睜眼,左望右望,忽而又急轉過身,朝左邊跑過來,距趙不尤只有幾步遠,卻視而不見,跑到左橋欄邊,又指指點點,念念叨叨:“貨船五只、一大四小、客船三只……不對,還有一只貨船,方才在橋這邊,已經穿過橋到了下游……”趙不尤頓時明白,他是在打腹稿,恐怕是想把方才一場大亂畫下來。 他知道這位畫癡一旦入迷,雷也打不醒他,便沒有打招呼,徑直走了過去。 上到橋頂,趙不尤向西邊望去,北岸不遠處泊著兩只客船,前面那只新船邊有幾個士兵執械守著,應該便是那里。簡莊所約的老樂清茶坊就在岸邊,正對著那只新客船。 兩人下了橋向西,快步走近那只船。趙不尤先望了一眼老樂清茶坊,見檐下立著兩個人,一個清瘦挺直,正是簡莊。另一個年輕溫雅,是這茶坊的店主樂致和。簡莊是汴京名儒,同樂致和等七人志趣相合、師友相稱,常在這城東汴河灣相聚,談文論道,詩酒唱和,人稱“東水八子”。 看來其他六子都還沒到,趙不尤走過去向兩人叉手致意:“簡兄、樂老弟,今日之會我恐怕要缺席了,這邊出了件大事,我得去料理一下,還望見諒!” 兩人也一起向他叉手,簡莊道:“正事要緊,日后再聚不遲?!?/br> “不尤!”顧震從岸邊那只新客船的一扇窗戶中伸出頭,大聲叫喚。 趙不尤又叉手告別,忙轉身走過去,顧震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趙不尤湊近,透過窗戶,見船內地板上躺著兩個人,一動不動,不知是昏了,還是死了。 第二章 二十五具死尸 燭天理如向明,萬象無所隱?!獜堓d 那只客船應是新造不久,漆色鮮亮,工藝精細講究。 船頭、船尾的甲板都是從船身懸空虛架出去,在船兩頭各伸出一截,稱作“虛艄”。船頭用細葦席搭成涼篷,可以觀景了望;船尾則搭了兩層,底下一間客艙,頂上一座小涼篷;船前身一大間客艙,腰部則是兩排小客艙。整個船體雖然很長,但外形輕盈秀逸。 四個兵士守在客船邊,手執著火杈,都衣衫松垮,打著呵欠。是城外軍巡鋪屋的鋪兵,主管夜間巡警防火,白天無事,故而這樣懶散。 趙不尤和墨兒從船頭登上那客船,船里殘余著一股香氣,似乎是木樨香。 顧震立在涼棚下等著,神情有些焦躁。身邊還站著一人,是古德信,也擰著眉,沒了常日那樂呵呵的笑容。趙不尤向古德信打了聲招呼,古德信還沒開口,顧震已搶先打斷,指著大客艙悶聲悶氣道:“那只客船憑空就沒影了,它消失前撞到了這只船,附近的人都說這船上先有一群男女在唱曲說笑,撞船后,卻沒了動靜,也不見一個人下船。我上來一看……” 趙不尤朝艙里望去,只見船板上躺著幾個人,一動不動。都身穿短葛布褲,船夫模樣,只有一個穿著褐色綢衫,臉上一圈粗黑短須。另有一個是中年婦人,身穿皂布衫裙。 趙不尤轉頭問道:“可請了尸檢官?” 顧震搖搖頭,望了一眼岸上幾個鋪兵,皺著眉道:“正趕上休假,到處找不到人手,只捉了這幾個軟腳漢來?!?/br> “我先看看?!壁w不尤走進艙里,蹲下身,湊近門邊躺著的一個船夫,見他仰天空瞪著眼珠,全身僵硬,面色發青,嘴唇發烏破裂,唇縫微張,露出齒齦,滲出烏青色。趙不尤伸指在他鼻端探了探,沒有氣息,摸摸脈搏,也無脈動,已是死了。再一看,指甲也透出青黑色。 趙不尤又繼續查看其他人,這大客艙里總共七具尸首,死狀都一樣。 顧震也跟了進來:“應該都是中毒身亡,里面還有?!?/br> 趙不尤小心避開地上的尸體,走到小客艙入口,頂篷很矮,過道極窄,如果兩人對面通過,須得側身費力避讓。各客艙門窗都開著,倒還不暗。他身材魁梧,只能低著頭走進去。先看左邊一間,里面木板上躺著兩人,進去探查,死狀和大艙那七人相同。小客艙左右各三,一共六間,他挨個查過去,每間都倒著兩人,共十二人,其中一個是婦人,死狀都一樣。 穿過小客艙,是個小過道,用來上下客。過道通往后面一間大客艙,比船頭那間略小。他走進去,里面也躺著幾個人,數了一下,一共五人,都是船工模樣。他一一細查,狀況和前面諸人一樣,也都是中毒而亡。 “如何?”顧震在身后問道。 趙不尤回頭一看,古德信、墨兒也走了進來,顧震緊皺眉頭,古德信一臉納悶,墨兒滿眼迷惘,都望著他,期盼著答案。 趙不尤搖搖頭:“以目前所見所聞,還得不出任何結論。對了,說是有個白衣道士順流漂走了,可曾找人去追?” 顧震答道:“這多虧老古。發生這事時,老古正在橋邊——” 古德信在一旁接道:“那道士漂下去時,附近都是大船,不好調用。只有對岸有只小船,我讓甘亮趕緊去追了,還沒回來?!?/br> 趙不尤點了點頭:“你親眼見到那船消失了?” 古德信搖搖頭:“當時我在章七郎酒棧等你們二位,那是虹橋東邊,又在北岸,只看到那船鉆過橋洞時,忽然冒出煙霧來。不過那道士漂下來時,我倒是見著了,那道士估計有六十來歲,后面還立著兩個小童,雖然隔得有些遠,但還是能斷定那是凡人,不是什么仙人?!?/br> 趙不尤答道:“這是當然?!?/br> “還有這個——”古德信走到窗邊小桌上,端過一個碗來,“道士身后兩個小道童撒的。他們飄走后,我讓河上的船夫撈給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