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土篇 梅船案 第一章 十千腳店、爛柯寺 第二章 近月樓 第三章 斷指 第四章 龍柳卦攤 第五章 兩個死人 第六章 親子 第七章 耳洞、紫衣、錦袋 第八章 男兒不外露 第九章 九封信 第十章 赴死 第十一章 恨錢 第十二章 梅船 第十三章 滋味 尾聲 醉木犀 引 子 客船消失 北宋宣和三年,清明。 一只船,如一枚重重的棋子,落向大宋的棋盤。 天下局勢隨之而變…… 欲問大宋興衰,先數汴河船帆。 大宋貨運主要靠水路,若說汴京是天下的頭腦,汴河便是喉管。它斜貫京城,西接黃河,東連淮泗,向南直通長江,天下財貨十之五六都由汴河輸送至汴京。大宋定都于汴梁,正是為此。汴河上客貨船常年不絕,白帆如翼,船槳翔舞,每天輸送財貨數以億計。尤其是開春以后,河水初漲,東風借力,往來船只時常擠滿河面,騰讓不開。但自從去年底方臘在東南造反,來汴京的船只大減,今天水面上空出不少。 不過,片云難掩晴空,東南再亂,也止不住汴京人的賞春興頭,何況今天是清明,城里大半人家都出城掃墓踏青,汴河兩岸仍舊人頭如蟻,聲喧如蜂。加之一河春水漾漾東流,兩岸新柳淡淡籠煙,景致仍舊鮮明活暖。 汴河北岸有家章七郎酒棧,臨河欄邊坐著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名叫古德信,他是樞密院南面房令史,在這里等人。由于心里有事,他無心觀賞這河景,手指不住叩著木欄。 這時太陽升至正頭頂,已到正午,古德信扭頭向外望去,見自己的親隨甘亮正在和店主攀談,便問道:“如何?”甘亮二十來歲,身穿青緞長袍,細眉細眼,簡練干凈。他雖在說話,卻不時望著西邊虹橋方向,聽到問話,忙答道:“仍不見人。要不要卑職過去看看?”古德信答道:“不必?!?/br> 甘亮仍繼續望著,卻見斜對岸人群中隱約一個矮胖身影,提著件東西正要上虹橋,再一看,是古德信老友顧震的親隨萬福,他忙道:“萬福倒是來了?!?/br> 古德信正要答言,虹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叫嚷,聲氣似乎很緊急,他不由得站起身,探出半截身子向虹橋那邊望去,見橋上許多人都趴在橋欄上,全都望著橋下一只客船,紛紛揮臂叫嚷。再看那只客船,正要穿過虹橋,桅桿卻高過橋梁大半截,眼看就要撞到橋梁。古德信心里一驚,忍不住說了聲:“不好!” 對岸一只小篷船上,有一對船家夫妻。男的叫魯膀子,女的叫阿蔥。阿蔥正在淘米,聽到叫嚷,怕漏了米,并不理睬,自顧自繼續小心傾倒米盆里的水。魯膀子卻天生好事,一抬頭,看到那船的桅桿還不放下,甩開腿就往虹橋那邊奔去,前面岸邊泊著只長篷客船,魯膀子縱身跳上了船篷,揮著臂膀,大聲朝那只客船喊道:“桅桿!放倒桅桿!” 聽到四周叫喊,那只客船上的人才發覺,幾個船工先后跳上頂篷。那船的桅桿根部有軸,嵌套于桅座上,用插銷固定,可以拉起放倒,稱為“眠桅”。一個船夫慌忙拔開插銷,其他幾個抓住牽繩,一起拉倒桅桿。但春天水漲,水流很急,其他船工又慌了神,稍一耽擱,船頭便被水流沖偏,船身也跟著橫了過來。 魯膀子又在這邊繼續叫喊:“穩住舵!快劃槳!” 其實四處人都在叫喊,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自己在喊什么。魯膀子卻顧不得這些,常日小心伺候船客,難得大聲說話,這種時候,熱心出出力,喊喊很痛快。 他見那船上有個身穿褐色錦衣的人也爬上了頂篷,應該是船主,那船主揮臂大聲呼喝起來,下面船工這才隨著他一齊喊起號子,拼力劃槳,“呼嗨呼嗨!呼嗨呼嗨!”船身漸漸穩住,但船頭卻難以回轉。魯膀子又叫道:“纖夫!纖夫!” 那船上的人似乎聽到他的喊聲,有兩個漢子急忙跳下船,飛快奔上橋頭,從橋面拋下繩子,下面船夫接住拽緊,橋上幾個路人也出手相助,上下一起用力,死命拉拽,船頭才終于調正。 虹橋上,萬福提著一壺酒,剛走到橋頂就聽見叫嚷,他忙趴到右邊橋欄去看,見下面一只客船遇險,也不由得替它憂急起來。船上二三十個人全都在拼力喊號子劃槳。萬福見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童,竟也爬到頂篷上。婦人慌得失了張致,不停望著四周叫喊,又不時搖著身邊孩童的手,后來竟將孩子抱起來,不住向橋上的人指著自己孩子,似乎是在求救,但船篷頂距橋梁至少有兩人高,根本無法將那孩子接上來。萬福有些著惱:這個做娘的,這種時候帶孩子到頂篷上做什么,萬一跌倒摔進水里可怎么是好?就算那船被沖得倒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好留在艙里,根本不會有什么危險。 幸而那船終于掉回船頭,緩緩駛進橋洞,萬福才松了口氣,繼續向對岸走去。才走了幾步,卻聽見岸邊又有人嚷起來:“鹽!鹽!”再看岸邊的人,都指著橋底下驚喊。 他正在納悶,鼻子里嗅到一股香氣,像是木樨之香。聽人們又在喊“著火啦!”隨后便看到橋東邊升起一陣煙霧,他這才明白人們喊的是“煙”。橋上的人又都奔到另一邊橋欄,他也擠進去向下望,那只客船半截已經駛出橋洞,船上竟然煙霧騰騰,漸漸將船身罩住,只能依稀看到頂篷有人影晃動。煙霧中并不見有火苗,再細看,那煙霧也似乎并不是船板著火的煙氣,更像是水蒸的霧氣,而且并不是一處冒煙,船頭、船側、船頂、船尾,處處氣霧蒸騰,整艘船像是一只沸水上的大蒸籠。 氣霧漫上橋梁,香氣也越來越濃,直沖鼻竇,馥郁透腦。萬福覺著有些心神迷眩。他身邊兩個人更是如同被酒熏醉,竟然閉起眼,咧嘴傻笑,一個甚至揮起臂膀,像是要舞蹈一般。 氣霧迎面飄過,萬福眼睛有些酸刺,淚水隨即涌出,迷蒙中,只見那船已駛過虹橋,氣霧越蒸越多,船上人與物全都隱跡不見。水面上,唯見一大團白霧,滾滾向前。 虹橋上游不遠處,北岸泊著兩只船。前面一只是新船,漆著鮮亮紅漆,船檐一圈掛著彩簾,下了錨停在水中,離岸有一段距離。后面一只則是客貨兩用的舊船,緊靠岸泊著。三個船工正躺坐在船頂涼棚下閑聊午休,聽到叫嚷,都向虹橋那邊望去,見一只船煙霧騰騰穿過橋洞,向自己這邊駛過來,三人驚得都坐直了身子。 那船通體都被煙霧罩住,看不到船上人影,只聞到一股濃郁香氣。那船一路疾馳,不多久就駛到近前,卻仍不減速,竟直直沖向前邊那只新船! 三人全都爬起身,朝前面那只新客船大聲叫嚷:“喂!要撞船啦!” 然而那新船的窗戶全都關著,方才還聽到里面男男女女在說笑唱歌,現在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也不見有人出來。三人繼續大叫,新船上卻仍然毫無回應。這時,那只煙霧船已駛過三人面前,相距只有幾尺之遙,一陣煙霧撲面而來,濃香貫腦,眼淚頓時被激出,想咳嗽又咳不出,只覺得胸悶神眩。淚水混著煙霧,再看不清東西,只聽到木板擠撞的吱吱咯咯聲。 岸上有家老樂清茶坊,臨河的桌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店主樂致和,另一個中年儒士叫簡莊,兩人聽到吵嚷,一齊向外望去,見河面上橫著一大團煙柱向這邊沖過來,滾滾煙霧中,只隱約露出一些船影。兩人眼睜睜看著它撞向新船,都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然而——當兩船相撞,前面那只新船劇烈晃動,后面那只客船雖然停住,卻仍舊霧氣蒸騰,那霧氣將新船尾也一起罩住。而且,霧氣竟像是被新船吸食了一般,不斷收縮,霧中那客船卻始終未露出身影。 霧氣漸漸越縮越短,不多時,只剩新船尾部一團。 而霧中那只客船,竟憑空消失! 河面上只剩那只新船,仍在不住晃動,船尾仍罩著一團煙霧……兩人睜大了眼睛,啞了一樣。正在吃驚,那團霧中忽然飄出一個身影! 很快,那身影飄離白霧,在水面順流滑行,漂向虹橋。兩人這才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位道士,白色道袍,白色道冠,一領白色大氅,迎風翻飛。他身后,竟有兩個小童并肩而立,也是小白冠,小白袍。 萬福一直擠在虹橋上驚望著,看到那只客船竟憑空消失,做夢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等看到霧氣中飄出人影,更是驚得張大了嘴。 橋上、兩岸的人紛紛叫起來:“神仙!神仙降世啦!” 半晌,萬福才發覺,那“神仙”并不是漂在水上,他腳底下有一大張白氈布,氈布似是鋪在一張木筏上?!吧裣伞焙芸炱胶鐦蛳?,萬福睜大眼睛細看,只見那人身形豐腴,銀發銀髯,面色紅潤,頭戴銀蓮華冠,身穿素錦道袍,腰圍鑲銀玉帶,肩披雪白道氅,足蹬一雙繡銀云履。他挺身而立,大袖迎風鼓蕩,白氅飄舞翻飛,仙風絕俗,颯然出塵。 他身后那兩個小童,都穿銀白小道服,玉琢一樣,玲瓏可愛。每人提著一只銀絲花籃,籃里盛滿了花,紅如胭脂,異常醒目。兩個小童不停伸手抓起籃中花朵,隨行隨撒,水面上,紅瓣不斷飄飛。 萬福如同跌入夢境,恍恍惚惚,嘴角竟流下口涎。 很快,白氈漂過虹橋橋洞,順流向東而下。身邊眾人鬧嚷著又紛紛追到東邊橋欄,萬福這也才回過神,忙擦掉嘴角口水,轉身也趕了過去。但人太多,他身形矮胖,行動又慢,還得護著手里的酒壇,費力扒拉踮腳,才勉強看到一點影子,過了片刻,靠里面的人喊起來:“天書!天書!”他卻什么都看不到,更是急得不得了。 甘亮剛才就急急趕到虹橋邊,但橋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只能在橋根踮著腳張望,煙霧中飄出人影后,人們嚷成一團,有的竟跪倒在地上,叩拜祈禱起來。甘亮雖然不信神仙,也驚得眉毛直跳。 那白衣道士順流漂過虹橋,甘亮腿快,忙沿岸追了下去。見那白衣道人在水面上張開雙臂,上下揮動,如一只白鶴凌風而舞。白氈后忽然展開一匹銀帛,銀帛在水上越展越長,足有一丈多長,兩尺多寬,帛上似乎有幾個泥金大篆字。但甘亮離得遠,銀帛又在水面漂翻不定,只看到第一個字似乎是“天”字。 白衣道士越飄越遠,只留下那幅銀帛在水面上漂浮…… 木篇 八子案 第一章 羽客、天書 子不語怪、力、亂、神?!墩撜Z》 汴河從汴京城南斜穿而過,沿河一條長街叫汴河大街,橫貫全城。進東水門不遠,一條南北縱向小街,是香染街。兩街交會的東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兒雜燠店,店頭坐著一個濃髯、鼓眼的說書人,正在講史,店外圍了十幾個人。 其中有個年輕男子,叫趙墨兒,剛剛年滿二十,目光清潤,性情溫善,略有些靦腆。站在人群里,如一卷細韌竹紙,靜待筆墨。 他剛剛送嫂嫂去近旁趙太丞醫鋪,給小侄兒看病。他先回轉來,見旁邊在說書,認得那說書人是彭嘴兒,便也湊過去聽了幾句。彭嘴兒向來喜歡信嘴海說,現在又開始編扯東漢末年張角黃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跡來:“那天公將軍張角,生下來時,狂風大作,雷聲滾滾,頭頂生了一根三寸rou瘤,剛巧有個異人路過,認得那是龍角……” 旁邊一人忽然插了句:“現今東南鬧事的方臘,和這張角倒有些像呢?!?/br>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張角當年鬧得天下大亂,覆滅了漢朝。如今方臘才起事幾個月,就已經攻下了江浙二十幾個州郡。童貫率大軍去剿,至今還奈何不了。對了,那張角后來怎么樣了?” 彭嘴兒笑道:“被曹cao滅了,諸位聽我慢慢道來……” 第一個人又插話:“童貫和曹cao也像!” 又有個人道:“這兩位可不像,曹cao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貫這輩子都是童子身?!?/br>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紛紛評點調笑起朝中那些大臣陰私丑事,繼而又爭執起東南局勢、遼金戰事,早忘了聽彭嘴兒說黃巾軍??磁碜靸鹤谀抢锟薏皇?、笑不是,墨兒忍不住笑起來。京城便是這樣,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內外,無事不知,無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說書人,一張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沒有個窮盡,把正經說書人擠得沒地兒站腳。 墨兒回頭望向街對角涼棚下自家的書訟攤,哥哥趙不尤已坐了下來,來了兩位客人。他忙摸了幾個銅錢,投到彭嘴兒身邊的粗瓷碗里,轉身回去了。 趙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黃庭堅《松風閣》詩帖中的雄健兩撇。從左額到右頰,斜斜一道傷疤,讓他的臉乍看起來,十分猛厲。 此刻,趙不尤端坐在桌邊,正在聽對面一個青年男子說話。墨兒認得,那人姓梁,是個刀鑷手,專門替人理發修眉,因鼻梁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個男子陪坐在他身邊,姓胡,扁胖臉,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幫閑,說合交易,這一行當的人當時被稱為“涉兒”。兩人常在一處。 只要趙不尤接待訟客,總有人圍過來旁聽,甚而比彭嘴兒更討人氣。這時已有好幾個人湊了過來。 梁歪七用右手捂著左臂,苦著臉,正在述說原委:“我上那人家里給他修完了面,他不給錢,我爭了兩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頸割過來,我想躲,沒躲贏,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兒在旁邊重重點頭:“對!幸而我正好進去,全被我看見了,看得真真的!那廝好不兇惡,不給錢,還連罵帶踢,要殺人,現在人證、物證都在,趙判官好好幫阿七寫張訟狀,得狠狠懲治懲治這惡徒!” 趙不尤像往常一樣,注視著兩人,只聽,不說話。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對視。這時,墨兒見哥哥眼中隱隱射出一陣寒意,有些納悶。而梁歪七和胡涉兒兩人一碰到趙不尤目光,都很快閃開,一個斜望著桌角,一個眼珠轉個不停。 趙不尤聽完后,略一沉思,望向梁歪七的左臂:“我看看傷處?!?/br> 梁歪七用右手費力解開衣帶,胡涉兒忙站起來,幫他脫掉里外兩層衣袖,露出臂膀來,左臂上扎了一圈白布,布上浸著血。趙不尤起身湊近,輕輕揭開白布邊緣。墨兒也忙過去一起查看,臂膀上果然有一道斜長傷口,雖然敷了藥,但仍看得出來傷口情狀,從臂膀外側,一直延到內側,由深而淺,劃破了臂圍的小半圈。 看過傷口,墨兒不由得望向哥哥,趙不尤也正望向他,兩人目光相遇,會心一笑。 胡涉兒在旁邊又大聲補充道:“是斜對面梅大夫替他醫的傷。我陪阿七去的,梅大夫也是個證人?!?/br> 趙不尤問道:“割傷后立即去醫治的?” 梁歪七才點了點頭,胡涉兒便搶著道:“一條膀子看著就要廢了,怎么敢耽擱?” 趙不尤神色忽變,直視梁歪七,目光威嚴,沉聲道:“回去!莫生事?!?/br> “嗯?”梁歪七和胡涉兒都一愣。 胡涉兒大聲問道:“趙判官,你這話是怎么說?” 趙不尤并不答言,轉頭望向墨兒:“你來告訴他們?!?/br> “我?”墨兒知道哥哥想考較自己,對此事他心里已經大致明白,只是生性靦腆,當著這么多人有些難為情。 “不怕,盡管說?!壁w不尤鼓勵道。 墨兒輕聲清了下嗓子,才對梁歪七道:“這傷口是你自己割出來的?!?/br> “你胡說什么?”梁歪七沒答言,胡涉兒已經跳起身大聲嚷道。 墨兒驚了一跳,忙望向哥哥。趙不尤沉聲喝道:“坐下,聽他講!” 胡涉兒眼珠翻了兩下,悻悻坐了回去。 墨兒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下,又清了下嗓子,才開口對梁歪七道:“有三條證據可證明你說謊。第一,你要告人,卻聲音低弱,不敢抬頭直視我哥哥,定是由于心虛……” 胡涉兒嚷起來:“他生來就這個膽小樣兒,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