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趙不尤低頭一看,碗里盛了些水,水上漂著兩朵花,是梅花,殷紅如血。他拈起一朵,見花蕊細細叢立,花瓣鮮嫩舒展,淡淡有些香氣,是鮮梅花,仿佛剛從枝上摘下不久。 顧震也湊了過來:“已經清明了,哪里找的這鮮梅花?” 趙不尤沉思片刻,并不答言,反而問道:“還有那寫了八個大字的銀帛呢?” 顧震忙道:“忘了給你看了,就卷在船頭那里,那東西更扎手——” 眾人來到船頭,船舷邊果然有一卷浸濕的銀線鑲邊白帛。 顧震俯身慢慢扯開,帛上先露出一個泥金篆書大字“天”,接著是“地”,顧震停住手,抬頭望著趙不尤,目光有些異樣:“你看后面這字——”他繼續扯開帛卷,“地”字后面露出一個墨筆寫的字“不”。這個字比前兩個字尺寸小一些,站遠就看不清。筆畫粗劣,像是剛學字的人所寫。 顧震繼續展開帛卷,后面是“清”“明”“道”“君”,四個泥金篆體大字,之后又是一個墨筆字“欺”,最后是“神圣”二字。 連起來,八個泥金篆體大字是: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不知何人,又用墨筆添了兩個字,如此便成了: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圣。 趙不尤心里一沉,當今官家自稱“道君”,這寫金字的人,自然是想造出祥瑞,向天子獻寵。而添墨字的人,則是公然嘲罵天子,侮辱朝廷。 古德信低聲道:“這是十惡不赦、頭等大罪。什么人這么大膽?” 顧震迅速卷起銀帛,犯愁道:“叫我怎么處置這東西?比火炭還燙人——” “大人!”客船外忽然傳來叫聲。 眾人向外望去,一只小船停到了客船邊,船頭站著一個書吏模樣的精干男子,是古德信的親隨甘亮。 顧震忙走到窗邊問道:“如何?” 甘亮在船上搖了搖頭,面帶愧色。 古德信道:“上來再細說?!?/br> 船尾一對船工夫婦各執著一根船篙,甘亮掏了幾十文錢,給了那船夫。趙不尤看那船夫眼熟,卻想不起來。墨兒在一旁道:“是魯膀子,正月間不是租了他的船,請二哥一起看燈喝酒?一壇酒他偷了小半,被咱們發覺……” 魯膀子似乎也認出趙不尤和墨兒,低著頭趕緊劃船走了。 甘亮上了船,先拜問過顧震和趙不尤,而后講起追蹤過程:“卑職趕過去時,那船主不在,只有他媳婦,等她找來自己丈夫,那道士已經轉過了河灣,卑職催他們夫妻盡力快劃,追到河灣那邊,一眼望過去,卻根本不見蹤影?!?/br> 趙不尤問道:“前后大概耽擱了多久?” 甘亮略算了算:“最多一盞茶工夫?!?/br> 趙不尤想了想:“轉過河灣,河道就直了,并沒什么遮擋,今天天晴,能望到一二里遠。道士乘的應當是木筏,就算你耽擱了些時間,他也不會漂得那么快。當時河上有沒有往來的船只?” “沒有,河面上空空蕩蕩。卑職一直追到了汴河下鎖稅關,問守關的人,他們也并未見到有人來過?!?/br> “沿途岸邊呢?” “這一路下去,都是田地,只望到遠處有幾個耕田的?!?/br> 顧震氣悶道:“又沒影了?” 幾人都沒了言語,各自沉思起來。 這時,日頭偏西,天色已近黃昏,漫天云霞如染絮,被夕陽燒灼得漸漸烏黑。兩岸人漸稀少,虹橋上歸人匆匆,船里也漸漸昏暗起來。趙不尤扭頭看岸上老樂清茶坊,門窗幽寂,簡莊、樂致和也似已不在。 靜默中,身后忽然響起一陣咚咚聲,是小客艙那頭。 隨即,似乎有人在喊叫,悶聲悶氣,像是從船底發出……墨兒循聲搶先尋了過去,趙不尤、顧震、古德信及甘亮也隨著忙鉆進過道。 “是這里!”墨兒在左邊第一間客艙外大聲道。 客艙過道本就狹窄,這時天色已暮,過道中越發昏暗。趙不尤弓著身跟過去,客艙右邊一張木床占了小半間,勉強可睡兩人;左半邊雖空著,但窗口擺了張小木桌,兩把方凳。地上還躺著兩個昏迷的船夫。墨兒進到門里,艙中已無多少余地容足。 墨兒跨過兩個船夫,站到木桌那邊,給趙不尤騰出一點地方來。 這時,艙里又響起那悶叫聲、敲擊木板聲,是從墨兒腳下發出。 趙不尤忙走進去,顧震也已趕來,扒在門邊,伸進頭來粗聲道:“下面藏了人?” 墨兒把木凳和木桌都搬到床上,趴下來聽了聽,下面仍在哼叫敲擊,他用手掌沿著木板縫隙摸索,摸了兩個來回,都沒找到撬開木板的下手處。 趙不尤俯身看了看床下,見墻板底縫隱隱透進些微光,便道:“平推試試?!?/br> 墨兒用兩掌抵住木板,左右使力,木板果然向床那邊滑動了一些,他加倍用力,木板橫著移動,從床下墻底縫伸了出去,底下露出一個長方深坑。因在窗根下,昏黑如墨池,是個暗艙。 墨兒正低頭查看,一個黑影猛地從暗艙里冒了上來,伴著一聲刺耳怪叫。墨兒驚得一倒,坐到了腳后那具尸身上。暗艙里冒出的那個黑影大口粗聲喘著氣,并不斷發出怪聲。 一團光從過道里亮起,是甘亮,從大艙那邊找到盞油燈,點亮端了過來。趙不尤忙接過燈盞,朝里一照,是個年輕男子,也穿著船工短葛,他見到艙里諸人,猛地睜大眼睛驚叫道:“你們是誰?想做什么?” 顧震在門邊粗聲道:“開封府左軍巡使,你是何人?為何在這底下?” 那船工越發驚恐,邊喘氣邊答道:“小人……小人是這船上的船工,名叫谷二十七,小人也不知道……為何在這底下?!?/br> “大人!”后面忽然傳來叫聲,是萬福,站在岸上,從對面客艙窗口的暮色中露出一張胖臉,“大人,只找到了七個弓手?!?/br> “正好!”顧震走進對面客艙,“叫他們都上來!守住船的各部位,不許任何人上來?!?/br> 這時暮色漸濃,河水變得烏青,河上升起一陣春寒涼意。 甘亮將船上掛的十幾盞燈籠全都點亮,船頓時變得暖黃透亮,如一彎明月浮于墨云之上。但燈影下,那些船工的尸體卻顯得越發幽詭,若不是有人走動,簡直如同一只鬼船。 趙不尤一直暗暗盯著谷二十七,從暗艙里爬起來后,他一直低著頭,又偷偷環窺四周,不停咬著下嘴皮,似乎在探視什么;看到地上兩個死去的船工,他眼中驚疑,卻沒有出聲,雙手捏弄著,似乎在猶豫什么;帶他出去,走進大艙時,見到地上躺的那些人,他腳步一頓,左右亂瞟,像是在下什么決心。 半晌,他才低聲喃喃道:“不是……” 古德信在他旁邊,忙問:“什么?” 谷二十七抬起頭,目光發怯,聲音提高了些:“這不是那只船?!?/br> 古德信又問:“什么?” 谷二十七望了望船艙四周:“這不是我們那只船?!?/br> 古德信有些著惱,第三次問道:“你說什么?” 谷二十七似乎已經清醒確證,目光鎮定起來,聲音也提得更高:“我家那只船是從應天府來的,船主姓梅,船帆上繡了朵大梅花,叫‘梅船’,那就是我家船主——”他指了指地上那個身穿褐色綢衫的男子。 眾人聽了都迷惑不解,趙不尤問道:“你們那船上午是否停在虹橋那邊?” “是!”谷二十七忙點頭。 顧震忙問:“這么說你本該在那只梅船上,現在卻到了這只船上?” 谷二十七才點點頭,沒來得及出聲,小艙中傳來一聲急叫:“顧大哥!哥哥,你們快來看!” 是墨兒的聲音,從方才左邊那第一間小艙中傳出。 趙不尤和顧震又一起躬身鉆進小艙過道,到那艙門前,見墨兒趴蹲在地板上,手里端著那盞油燈,燈影下,方才那個暗艙旁邊又露出一個方洞。 墨兒回頭指著暗艙邊緣道:“我見木板縫邊似乎有血跡,試著推了一下,果然還有個暗艙,里面也有個人——”他將手中的燈盞朝里照去,里面露出穿著一雙黑氈靴的腳,石青色梅紋緞袍,在燈光映照下,泛著幽藍光澤。由于暗艙的小半截伸到床下,艙底那人的上半身被床板遮蓋,看不到面部。 顧震忙喚了兩個弓手,將小艙中那兩具尸體搬到對面艙室中,騰出空地,又將床板也掀開搬走。墨兒將燈盞照向那人面部,一見之下,猛地驚呼起來。趙不尤等兩個弓手出來讓開,才走進去,墨兒回頭望著他,滿臉驚異,雜著悲恐。 趙不尤俯身望去,雖然這幾年他經慣了各色奇詭場面,但一看到艙底那張面孔,也不由得一震,發出一聲低咤——那人是“東水八子”中的“劍子”郎繁! 郎繁雙眼緊閉,面部僵冷,他的眉骨、顴骨、鼻梁本就生得高聳,燈影之下,更顯得眼窩黝深。加之燈焰搖動,他嘴角的陰影也隨之游移不定,原本面無表情,看起來神情卻似乎在變個不停,忽樂忽憂,忽哀忽懼……趙不尤忙伸手按住郎繁右手腕去探脈息,然而,觸手冰硬,脈息全無,已經死去。他剛要松開郎繁的手腕,卻見手背上有一圈傷痕,抬起來一看,是一圈牙印,咬得很深,看印痕,應是成年人所咬。再看郎繁左胸口,衣襟上一大攤黑影,如墨跡一般,伸指一蘸,冰涼濕滑。墨兒忙將燈光移過來,暗紅濕浸,是血。趙不尤揭開那衣襟,里面是件白綾衫,心口位置一道傷口,應是利器刺傷。 郎繁之所以被稱為“劍子”,是因他不但好文,兼愛習武。曾跟一位道士學過一套清風劍法。趙不尤曾與他過招,他這套劍法,藝過于技,足以健身,難于御敵。大宋開國以來,太祖趙匡胤為斬除唐末武人亂政之弊,抑武興文,重用儒臣。百余年間,文教勃興,書卷遠勝刀劍,使大宋成為讀書人之天下。萬千文弱士子之中,郎繁武藝縱然不高,卻也已經是稀有難得。 他為何在這里?因何死去? 甘亮提了兩盞燈籠進來,在小艙室角上各掛起一盞,亮了不少。 那盞油燈則擱在暗艙邊的木板上,燈影搖映著郎繁蒼白僵冷的臉。 顧震和古德信也走了進來,顧震先俯身望去,隨即悶叫了一聲:“這不是劍子郎繁?” 古德信聽到,忙一把推開顧震,望向尸體,一眼認出來后,身子猛地一顫,喉中發出一聲怪異聲響,像是心被人猛踩了一腳,驚痛莫名。 趙不尤心中也悲意翻涌,郎繁今年還不滿三十,他不但練武習劍,更熟讀兵書戰策,滿懷壯志,盼著能被委以軍任,遠赴西北邊地,守土衛國。這兩只船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竟讓郎繁也卷入其中,并命殞于此? 悲慨一陣,他定了定神,對艙門外的萬福道:“讓那谷二十七過來認一認?!?/br> 萬福忙出去帶了進來,谷二十七一眼看到那個暗艙底有人,身子一顫,瞪大了眼。 趙不尤盯著他:“你過來看看這人?!?/br> 谷二十七畏畏縮縮走了過來,朝郎繁的臉望了一眼,低聲驚呼一下,納悶道:“他?” 顧震忙問:“你認得他?” “他是搭我們船來汴京的客商,昨天在應天府上的船,住在對面最尾一間小艙里……哦,不!不是這只船,是我們那只梅船。今天晌午船靠岸的時候,他和其他客人都上岸了呀,咋會在這里?” “你看到他上岸了?” “是呀,就是看著客人們都走了,梅船主才讓大家收拾客艙,小人進來收拾這間……唉,又錯了,不是這間,是我們那只梅船的。正收拾著,不知怎的,后腦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br> “你轉過頭來?!?/br> 谷二十七轉過身子,用手摸著后腦:“就是這里——” 趙不尤湊近一看,他的后腦果然有一片新瘀傷,還滲出些血,尚未干。 “你們那船穿過虹橋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br> “你們那船上的小艙室和這船的很像?” 谷二十七環視艙室:“大小差不多,擺設也差不多,小人在水上過活,見過的客船無數,小艙大都是這個樣子……” “腳下也有這種暗艙?” “這個?這個倒沒有。一般客船都沒有,這汴河水不算深,人和貨加起來已經很重,再在這暗艙里放滿東西,船會吃不住水?!?/br> “你們那船上一共多少人?” “我算算看,”谷二十七扳著指頭,“梅船主,劉嫂,吳嫂,舵工兩個,錨工兩個,桅工三個,篙工八個,纖夫六個,雜役兩個,總共二十六個人?!?/br> 趙不尤心想,除了郎繁,這船上死去的共有二十四人,連谷二十七,則是二十五人,便問道:“你自己算進去了?” “算進去了,小人是雜役?!?/br> 顧震吩咐道:“萬福,你帶他去認一認那些人,看看是不是都認得?” 過了一陣,萬福帶著谷二十七回來:“那二十四人中,他說二十二個人都是他們船上的,只有前艙兩個,他不認得?!?/br> 趙不尤聽了,心中驚疑。那只梅船憑空消失,船上的人卻到了這只新客船上,而且全都死去? 他忙問谷二十七:“梅船上原先總共有二十六人,死去二十二人,除了你,還有三人,哪里去了?” 谷二十七忙道:“小人也不知道?!?/br> 萬福道:“那船在虹橋下遇險時,兩個纖夫跳下船,到橋頭拋下纖繩拉船。當時太亂,不知道那兩人去了哪里。卑職今早四處查問,附近的人都沒留意這兩人。至于剩下一人,就不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