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前來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整個府邸張燈結彩,下人們穿戴一新,穿梭其間。聽說平家這次要擺八十多席,廳堂放不下這么多桌子,一些被挪到水榭、亭臺等地。 大妹呈上請帖,自有下人帶她到相應位置,席上有不少是各個繡莊的東家,彼此都打過交道,問過好,互話些家常。 開席之后,冷碟、熱菜、主食、點心流水樣地上來,一張大圓桌被擠得滿滿當當,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道筷子從哪里下手,隔了一會兒,又有侍女過來把桌上的菜撤下,換成新的擺上來,有些碟子沒動過,也被原封不動換下去。 大妹不喜飲酒,見有人過來敬酒,便表示性得小呷一口。筵席過半,她仍清醒如初,抵不住有些人酒壯慫膽,借著酒勁發起瘋來。大妹相貌正當好年華,又單身多年,抵不住有些人起了別樣心思,接二連三走過來敬酒,大獻殷情。 大妹對于這種事情向來遲鈍,不知道他們葫蘆里真正賣的藥,還以為是交情所致,遂客氣地應酬,像前幾次一樣小喝一口蒙混過關,受不住他們起哄,一定要她盡杯。 到底都是同行,不好撕破臉,大妹只好強忍著不適,一杯接著一杯滿飲,沒多會兒,一壺酒下去了大半。大妹滿臉通紅,已有小醉,無奈他們纏著她不讓走,同桌有些人看不下去,離席與別人湊桌。 大妹正想著脫身之計,有個平府的丫頭找過來,附在她耳邊,卻用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金銀繡莊有急事,秦姑娘請您回去?!?/br> 大妹站起來告罪,這些人又鬧著她喝了兩杯,這才放她離開,畢竟對于秦姑娘的厲害,他們是經常耳聞的,惹不起。 大妹隨著丫頭出門,沒看見金銀繡莊的人,倒看見謝侍郎半倚著槐樹,抬頭看天上的一鉤新月。 夜風吹來,清涼似水,吹醒大半的酒意。大妹前后一想,便明白了,遂踩著月光走過去,感激道:“多謝大人解圍?!?/br> 謝侍郎“唔”了聲,挑眉笑道:“倒是極少看見姑娘窘態?!?/br> 月光只照到他半張臉,大妹分明看見他的狡黠,驀然自己心情也跟著輕松起來,回嘴道:“大人如果不滿足,小女子是斷然不會繼續的,見諒?!?/br> 謝侍郎輕笑出聲,直起身往前面走去,腳步比尋常緩慢,好讓大妹跟上。 平商人曾來溫家拜訪,那時大妹不在家,溫秀才接待了他,兩人就著花生米喝小酒,溫秀才見他熱心,認識的人多,于是拜托他給大妹找個好婆家。平商人當即答應,拍著胸脯保證:“包在小弟身上!” 在平商人認識的人中,年紀相當沒娶妻的,都還沒脫貧,脫平憑的又早已有妻室。思來想去,平商人就想到了謝侍郎。在他看來,謝侍郎未娶,大妹待嫁,兩人般配得很,重要的是有緣,謝侍郎喜愛的那幅上巳圖還是出自大妹的手。 但是圖是圖,人是人,更何況現在的人也不是當年作圖時候的人,謝侍郎當時就回絕了平商人。 今晚,看見大妹被一群男人圍著灌酒,對于他們的心思,謝侍郎再清楚不過,只覺得齷蹉至極,于是找了個由頭,讓平家丫頭將她救了出來。 街上幾乎沒什么行人,路邊店鋪的燈籠也不夠亮,整條街道明明暗暗不大清楚,兩人走在青石板上,彼此無話。行至半路,碰到打著燈籠過來的小濂,原來她擔心自家大人飲酒后遭不得風吹,特地來送衣服。 飲酒的是大妹,謝侍郎倒沒喝多少,不過男女有別,謝侍郎的衣服不好就這樣披到大妹的身上,小濂想了個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大妹穿,她穿她家大人的衣服。 大妹極力謝辭,小濂只好作罷。 金銀繡莊和謝府不在一個方向,經過一個岔路后本該分開,主仆兩人擔心大妹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所以先把大妹送到金銀繡莊門口,再回自家。 負責金銀繡莊守門的老漢已經五十多歲,老人家起得早睡得也早,按太陽升落作息,吃過晚飯就會關門睡覺,若是繡娘晚歸,就要多多地、重重地敲門。 大妹握住門環,聽見墻角有聲音,傾耳聽了一下,發覺是蘇甜在和一個陌生男子說話。 蘇甜:“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來?!?/br> 男子:“我娘下次再做好吃的怎么辦?就不給你送了?” 蘇甜立馬反對:“那怎么行!”隔了會兒,小聲建議:“好吧,允許你來,不能太頻繁?!?/br> 男子:“我們要這么偷偷摸摸到什么時候?” 蘇甜假哭:“你嫌棄我了是不是?你不想和我好了是不是?你要給其他姑娘送好吃的了,是不是?” 男子著急:“我沒有!我怎么會是那種人?我只希望咱們能光明正大……” 蘇甜急忙攔住他:“你要是告訴別人,我馬上和斷交!” “不說?!蹦凶有∫庥懞?,追加保證道,“打死我也不說?!?/br> 兩人告完別,蘇甜從陰影處出來,看見大妹就站在門前,嚇了一跳,低頭走上臺階。 大妹也沒有說話,抬起手敲門,借著等待的間隙,發覺蘇甜在偷偷打量自己,遂問道:“為什么不告訴你家小姐?” 蘇甜紅了眼圈,輕聲無奈道:“您知道,我家小姐她……” 蘇甜隱下半句話沒說,大妹明白過來,也不再追問。屋里頭傳來看門老漢走動的聲音,沒一會兒,門栓動了,“吱呀”一聲打開。 大妹提起裙擺,正要邁進去,聽見蘇甜在后面怯怯地叫自己,回頭見她咬著嘴唇,眼神復雜地看著自己,遂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不說?!?/br> 逼婚 一年多未見,華家母子寶貝瑞瑞寶貝得跟心尖rou一樣,華氏一改往日的小氣摳門,主動帶著孫兒出門,喜歡吃什么給他買什么,最后提了滿滿一籃子回來,妾室那個孩子看著眼紅,要和瑞瑞搶,被華氏呵斥一聲,妾室趕緊帶著兒子回房。 華歸要考瑞瑞的學識,看看他這一年來長進了沒有,先問了結簡單的問題,瑞瑞對答如流;又問了幾個小虎現在才會的問題,瑞瑞照樣答得輕輕松松。華歸不禁點頭滿意,又抽問了兩個今年童生考卷的題目,瑞瑞雖然回答得磕磕巴巴,但到底都講出來了,而且有理有據,引經論典,聽得華歸心花怒放,覺得自己這個兒子是塊讀書的料,不但比年長兩歲的哥哥有能耐,甚至還勝過了同樣歲數時候的自己。 華歸不無得意,驚嘆國子監不愧是頂尖學府,不過更重要的是因為瑞瑞是自己兒子,遺傳了他的聰明和好學。 分別一年多,華歸再看二妹,發覺她有很大的變化,雖然說不上區別在哪里,但是看起來更加順眼,更難為她陪著兒子背井離鄉。 帶著犒勞的意思,華歸一連幾日都宿在二妹房里。 小妹這次陪溫秀才和二妹回來,還存著探視于安的心思。這批新晉的武進士,在接受完軍營cao練之后,立馬就被拉到南越郡駐守,連家也不讓回,小妹也是在最近的一次通信中知道他到這里來了。 小妹在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訴溫秀才自己要去見于安,騎了馬就去運河邊營地,報上自己名字給守營士兵,然后耐心在河邊等著。 已過立秋,暑熱卻未退,這么大輪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半空,照得頭發都要冒煙了。小妹躲到一棵大柳樹下,松了韁繩讓馬兒自由吃草,自己盤腿坐在樹蔭之下。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跑出來。 小妹站起來招手,等到于安跑近,嫌棄道:“跟塊炭似的,臟死了?!?/br> 于安并不反感,“哦”了聲,善解人意道:“那我離你遠點?!闭f著,隔了小妹五步遠,站在大太陽下,笑呵呵長著一張嘴,牙齒閃閃發亮。 小妹抬手拍了下他胳膊,拉他坐在草地上,沒好氣道:“已經是塊炭了,還要曬成墨汁???” 于安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問道:“你怎么回來了?還要回上京嗎?” “要回的,要不然那些貨賣不完,積在那里不看著,保不齊會蟲蛀或者發霉?!毙∶眠呎f著,邊從馬鞍上拿下包袱,經過市集的時候,她買了些糕點和果脯。 于安嘗了一塊就不吃了,讓她帶回去慢慢吃。 “這么麻煩,才懶得帶回去,你不喜歡就拿回去扔了?!毙∶谜f著,將包裹推到他面前。 于安嘿嘿笑著答好,又撿了一塊塞進嘴里,剩下的再小心包好,帶回去慢慢吃,才舍不得扔。 于安問溫秀才近況,問大妹近況,問二妹近況,問二妹丈夫近況,問二妹兒子近況,獨獨沒問小妹的,小妹嘟起嘴,不滿道:“虧我勞心勞累給你看店,你怎么不關心關心我?” 于安奇怪道:“你不是挺好的嗎?”都看見了,還要問嗎? 小妹惱他榆木腦袋不開竅,賭氣站起來牽馬,于安突然記起一件事來,讓她等等,起身飛快地往軍營里跑去。 小妹原想:不等他算了,但是又想知道他搗什么鬼,轉身踢了大柳樹一腳出氣,攀著枝條一片一片地扯葉子,扯了許久仍等不到他出來,一用力把整個枝條都折斷了,甩到一邊,摸著馬脖子呢喃道:“馬兒啊馬兒,等到那個小子出來,你咬他一口好不好?重重地咬他,一口不行就兩口,兩口不行就三口,咬死他!” 等到于安從軍營里牽出一匹馬來,小妹又迎上前,好奇道:“你要去哪里?” 于安開心道:“剛才碰到我們將軍,給了我一天假期?!闭f著,從腰間摸出一個荷包塞給小妹。 小妹接過來放在手上掂了掂,頗有分量,打開來看,發現都是五兩一錠的整銀,粗略數了一下,少說也有六十兩。 “都是我攢下來的?!庇诎残φf道。 “那就好好留著唄,攢媳婦本?!毙∶孟岛煤砂?,還給他。 可是于安不接,執意要給她。小妹離家的原因,于安是知道,他清楚小妹之所以這么拼命,就是為了還家里的債,六十兩不是小數目,但是在一千兩面前只能算杯水車薪,所以還要繼續攢下去。 小妹也不客氣,直接揣在懷里,心情又快活起來,邀請于安去她家吃飯。 軍營離溫家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跑馬需要一個時辰。經過集市,小妹大魚大rou買了許多。 東塘村很小,小到一個陌生男子進了村口,走幾步來到溫家門前,溫秀才小女婿來探望老丈人的謠言已經傳到村尾,村里人三個兩個探路過來張望,鬧得于安禁不住紅了臉,好在他膚色太黑,并看不出來。 溫秀才對于于安只限于聽過名字和事跡,知道他是小妹的東家,考中了武榜眼,現在在為剿滅水寇一事勞心勞力,今日得見本人,看出他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當下老懷欣慰,覺得小妹看男人的眼光總算正常了一回。 家里有客人,易嬸子過來幫忙做飯,溫秀才便和于安在廳堂里喝茶聊天。 來到南越郡已半年有余,可是大規模的戰役還沒打過一回,那幫水寇賊得很,通常都是小規模搶劫,干完就跑,水寇仗著對這一片水域熟悉,時不時跑出來捋水軍胡子,摸完立馬逃竄,三兩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往往水軍被他們七拐八拐繞得迷失方向,挫敗得很。 溫秀才不關心戰事,他只關心小妹的終身大事。盡管小妹沒提一言半語,但是字里行間里,溫秀才還是咂摸出小妹的一點小心思,沒見到真人前還有點擔心,見到真人后就完全放心了。溫秀才覺得這場戰事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時候,提前把兩人婚事給辦了,讓小妹早點懷上娃,趁著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可以替他們多帶幾年孩子。 溫秀才和聲地問道:“對于親事,你有什么打算?” “親事?”于安疑惑,以為他指的是自己和蘇慕亭的,支支吾吾道,“還不急……” “怎么不急?”溫秀才看見他這個樣子,以為他對小妹不是認真的,遂著急道:“阿柔都快二十了!” 于安這才明白溫秀才指的是自己和小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窘得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小妹在灶下一直留意他們的講話,遂站起來打圓場道:“很快就吃飯了,誰幫忙把碗筷擺一下?!?/br> 于安自告奮勇站起來,算是找了個臺階下來。 然而直到一頓飯吃完,溫秀才還是陰沉著一張臉,于安覺得很尷尬,不好久待,起身告辭離去,小妹送他出村口。 等到小妹回來,溫秀才立即把她叫進房里,怒問:“你們到底是怎么個情況?你都快二十的人了,玩心還這么重!” 小妹揮揮手,打太極道:“哎呀爹,你就別管了!” 氣得溫秀才猛拍桌子,罵道:“我是你爹,不管你,還有誰管你?!你立馬找他說清楚,行就不行,不行就斷!” 小妹不耐煩道:“肯定不行的啦!”人家早就有未婚妻了。 “那就一刀兩斷,以后不能再見面,要不然你爹死給你看!”溫秀才撂下狠話,氣沖沖從房里出來,看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易嬸子立在門口,忍不住抱怨道:“好好一個女孩子,把年紀耽擱大了,還把名聲搞臭了,以后還有誰敢要她?” 易嬸子搖頭嘆氣:這個小女兒真是這個家前世的冤孽,專門來討債的。 返京 瑞瑞在上京待過一年,溫家也就這么個小孩,自然全家人圍著他轉,大妹在用錢方面很大方,凡瑞瑞在吃的、用的上面都是買最好的。東陵縣再富庶也比不過上京的銷金窟,盡管華氏掏心窩子地對瑞瑞好,變著花樣給他買東西,瑞瑞起先瞧著好奇,后來新鮮感沒有了,也就失去了興趣??蓱z華氏一面花著錢rou疼,一面又討不了孫子歡心,不禁便有了怨氣,把東西全都送給小虎。 小孩子忘性大,不管以前多么粘人,一年不接觸,再相見便變得生疏,但是華氏不管,她懷疑是溫家人挑唆的原因,于是忍耐了幾天又故態復萌,明里暗里拿話擠兌二妹。 溫秀才看見小妹就要念叨與于安斷交的事情,小妹不勝其煩,感嘆歲月除了催人老之外,還會扭曲性別,溫秀才原先怎么說也是個志存高潔的文人,如今能一頭扎進大娘堆里侃侃而談。 溫秀才還隔三岔五提上豬rou去媒婆家串門,想要就近把小妹嫁出去,可惜小妹名聲在外,大家一聽是溫秀才家小女兒,沒見面就先被嚇走,愁得溫秀才每日要照著三餐的頻率嘆一嘆。 小妹在家里待不下去,想回上京,但是溫秀才這次不想走了,小妹于是找到縣衙,看看二妹這邊情況,要是她還不想走,就讓她自己想辦法回去,反正她是一刻也不想呆在家里了。 二妹聽小妹說大后天就走,自然求之不得。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這次回來看華家處處不順眼,看華氏不順眼,看小妾不順眼,看小妾的霸道兒子不順眼,特別是華歸,明明瑞瑞才是他的親兒子,可是他卻對那個外種拖油瓶比對瑞瑞還親。 以前在家的時候,華歸一個月也就五六天進自己房,每日對著鏡子梳妝,不免有些失落難受??墒沁@次回家沒到十天,華歸晚晚來找自己,她竟然生了厭煩之心,連床事都覺得成了折磨。 二妹想不通為什么,但是一想到在上京時候的輕松自在,每月還有工錢拿,回到家不但從早干到晚,不給工錢,不受一句辛苦話就算了,還要忍受婆婆逮著機會就挑毛病的謾罵,頓時覺得生活就像一口被綁死的大布袋,她被罩在這口布袋里面,只有憋屈和黑暗,像螻蟻一般卑微。 晚上入睡前,二妹同華歸說起小妹想要回去的事,道:“路上要走一個多月,再遲怕趕不上開學?!?/br> 不同于上次,這次華歸倒答應得勤快,吩咐道:“你不妨跟小妹多學學,心思活絡些,上京是富貴地,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死幾個京官,又占著大姐這么好的人脈,多跟著她四處走走,結交些貴婦人,替為夫把官運搞上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