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待一切事情步入正軌之后,蘇慕亭想要回家一趟,蘇甜這幾日忙著大包小包大采購,臨出發前一天,秦姑娘撥了十六個下人和繡娘送她回去,大車小車足足裝了十八輛,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兒也沒這么夸張。 蘇慕亭走后,莊內的大事小事交由大妹負責,但是當務之急乃是瑞瑞入學之事。大妹當時是看見二妹遭遇凄慘,有心幫她一把,擺脫姓華一家,才有幫助瑞瑞入學國子監之說,其實根本沒這種事,現在她們娘兒倆已經跟過來,無論如何,得把當初的謊言坐實。 秦姑娘人脈廣,面子大,大妹虛心向她求教。 秦姑娘給她點了個路子,說道:“禮部的謝侍郎學識淵博,又精通多國語言,兼國子監的博士,可以請他幫忙?!庇终f:“謝侍郎母親是前尚書大人meimei,父親也做過一品大員,他是個含著金調羹出生的人,一生富貴。八年前,指婚給他的表妹離世,他自此后便清心寡欲,若是送禮,肯定是看不上的?!鼻毓媚锵肓讼?,建議道:“下個月是他母親忌日,城外的寒云寺存有她母親小像一張,你過去報上我名字,借過來看看,再依照畫像繡幅真人圖像送給他,或許他會接受?!?/br> 繡像裝裱好的時候,離謝侍郎母親的忌日還有幾天時間,繡像并不大,大妹用方帛包了下,拎起來就去謝侍郎府上,迎面看見侍女小濂送一個年輕男子出來。 男子面上表情有些憤懣,大妹看著他離開,問小濂道:“怎么了?” 小濂說道:“他家兒子沒通過國子監考試,來托大人說人情,被大人拒絕了?!?/br> 謝侍郎在書房校稿,小濂送大妹進去之后,出門沏茶。 謝侍郎從書堆中抬頭,請大妹稍待,等他將最后一頁也校對完,這才離開書桌,坐到大妹對面,笑問道:“溫姑娘今日如何有好興致,想到光臨寒舍?!?/br> 他如此目下無塵,倒讓大妹不好提拜托之事,只好送上小像,懇求道:“金針娘娘生前留有許多刺繡方面的手稿,乃是她畢生心血,現在藏于書閣之中,僅限于少數的繡娘過去翻翻,私以為金針娘娘雖不在人世,但技藝不該被埋沒,所謂師者,在于傳道授業解惑。所以,繡莊想把這批手稿付梓印刷,請大人推薦一個畢竟好的書局?!?/br> “金針娘娘一生不易,于刺繡上有大成就,是該將她的技藝廣為流傳,讓天下人受益?!敝x侍郎沉吟片刻,說道,“放眼上京,最好的莫過于城南書局,不過除了官方的書冊外,他們一般不接民間的活,好在書局現在的主事與鄙人相熟,鄙人先幫你說一說,能成再通知你?!?/br> 謝侍郎接了小像,打開包裹仔細看幾眼,笑贊道:“神韻都有了,很像?!?/br> 饞娃 小妹駕了馬車出遠門,去大草原買皮革,二妹一大早帶上瑞瑞去于家看店,過去的時候路過菜市,順便買了些面條、雞蛋、青菜和蘑菇。 因為是夏季,店鋪的生意不是很好,一早上才賣出去一條馬鞭和一雙雨鞋。 快午時時,二妹進廚房做飯,瑞瑞在院子里玩。做好面條盛入碗里,二妹出來喊瑞瑞吃飯,結果發現瑞瑞不在院中,二妹又找到店鋪,也看不見人影,正想關了門到街上找找,卻看見瑞瑞回來了,手上還牽著個孩子。 原來瑞瑞在院里玩的時候,聽見外頭有叫賣芝麻糊,但凡孩子,大多都喜歡甜食,瑞瑞也不例外,受不住誘惑跑了出去,沒跟上挑擔人的步子,卻在路邊撿到個女娃。 二妹見女娃也就兩三歲,嘴里一直念著“爹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再用滿手泥的小胖手往臉上一抹,一張小臉糊得跟只小花貓似的。 剛會講話的年紀,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問她:“爹爹叫什么名字?!?/br> 她答:“爹爹……” 問她:“家住在哪里?” 她答:“我要爹爹……” 二妹只好帶她進屋,打來一盆水給她擦臉。 洗干凈之后,才覺得女娃長得很不錯,兩只眼睛又大又水靈,小小的鼻子,白□□粉的臉頰,二妹摸她身上衣服的料子,猜測雖然不是大戶人家出身,但好歹也算小富。 洗完臉,女娃還是止不住哭,金豆豆啪啪地往下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二妹抱著她出門,看見瑞瑞已經抱著飯碗吃上了,小女娃止住哭,大眼睛直勾勾盯著瑞瑞的飯碗,上嘴唇不由自主吧唧下嘴唇,囁嚅:“嘛姆嘛姆……” 二妹不由笑了,放她在地上站著,廚房里還有一碗面,她進去端出來。 二妹出來看見女娃子依靠在瑞瑞身上,大張嘴巴,露出稀稀疏疏幾顆乳牙,而瑞瑞則夾著筷子往她嘴里送面,筷子進去了,面條卻掉在地上。女娃連忙蹲下去撿,抓住了就要往嘴里塞。 二妹連忙把碗放在坐上,走過去抱起她,攤開她的小手往自己圍裙上蹭了蹭,擦掉泥土,然后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撿些煮得比較爛軟的面條喂她。 吃飽之后,二妹關好大門,叮囑瑞瑞帶好小meimei,不許跑出去,然后去鋪子里做繡活,任由兩個孩子在院子里玩,可是不到半個時辰,女娃又哭了,嚷著要找爹。 二妹怎么也哄不住,看她哭成這樣心疼,于是拿出幾個銅板,讓瑞瑞去附近的點心鋪買些糖果回來。 果然,只要嘴里有吃的,女娃立馬就破涕為笑,又纏著瑞瑞玩。再過段時間,女娃又哭,不必二妹動手,瑞瑞就剝了糖果塞進她嘴里,效果簡直立竿見影,有效時間大約為半個時辰。 傍晚,小妹載著一車皮革回來,看見家里突然多出個女娃,問二妹怎么回事。 二妹解釋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她爹娘走散了,讓瑞瑞給牽了回來?!?/br> 小妹大笑,拍了下瑞瑞腦袋,驕傲道:“行啊,小子!都能給自己找媳婦了!” 二妹提醒道:“不要在孩子面前亂說?!?/br> 小妹自知失言,吐了下舌頭,問二妹:“怎么辦?”這么小的年紀,話都講不全,送官府也沒用。 “家里人不知會急成什么樣?!倍脫鷳n,但也沒辦法。 小妹想了想,說道:“一個小孩子能有多快腳程,估計大人是在這附近丟的她,也只能等著娃家人自己找過來了?!庇谑切断缕じ?,進屋裁了張方方正正的大紅紙,寫上尋人啟事,貼在店鋪墻上。 但是這樣干坐著等也不是辦法,小妹留二妹在這里吃晚飯,自己挎了菜籃子上街,逢到大娘大嬸,就說自家撿到一個兩三歲的饞嘴小女娃。 直到夕陽下山,二妹把飯菜都做好,聽見院子里有陌生人聲音,出來一看,原來是女娃她爹找過來了,那人她們都認識,是文茂才文秀才。 文家的仆婦帶女娃上街買東西,只顧著與老熟人講話,一不留神,女娃踉踉蹌蹌自己跑遠了,仆婦四處找不到,只好回家告訴文秀才,文秀才都急瘋了,滿大街翻找,碰到人就問,后來問到一個賣菜歸來的農婦那里,得知賣皮貨的于家撿到一個女娃,急忙尋過來,果然是自己的孩子。 文秀才抱著自家閨女不撒手,對二妹和小妹千恩萬謝,想要離開,無奈女娃子聞見廚房里飄出的香味,死活不走。文秀才疼這個女兒跟疼眼珠子似的,又厚不起臉皮在這里蹭飯,經二妹和小妹一再挽留,便在于家飯桌放坐下。 席間,聊起溫秀才的近況,得知她們一家都搬到上京來了,又看見瑞瑞正適學年齡,遂問道:“孩子現在在哪里上學?” 二妹憂心道:“還沒呢,在家里跟家父認識幾個字?!?/br> 文秀才正愁找不到機會報答她們看護自家閨女的恩情,忙說道:“國子監現在正招學生,孩子年紀還小,可以先進書學館學著,等到年紀長了,再找機會往上升?!?/br> 二妹一陣激動,小妹按住她的手,試探地問文秀才:“國子監……像我們這種平頭百姓,他爹也只是個七品小縣令,不好進吧……” 文秀才笑得謙遜,自薦道:“鄙人不才,現下正在國子監混口飯吃,若是華夫人不嫌棄,鄙人愿意代為引薦?!?/br> 二妹再也按捺不住,催小妹把酒拿出來,連敬了文秀才三杯。 晚間,二妹帶著瑞瑞宿在于家,小妹小聲與她嘀咕道:“文秀才妻子估計是去了?!?/br> 二妹嚇了一跳,問她如何得知。 小妹分析道:“丟了娃這么大的事情,最著急的肯定是當娘的,可是我們只看見文秀才卻沒見她妻子,這不合常理,而且文秀才找到孩子,沒有著急回家,反而愿意留下來一起吃飯,看得出家里沒有要緊的人。他娘子也不像是回娘家或者出遠門,因為孩子這么小,還離不開娘,他妻子就算不在家,也會帶著孩子一起走?!?/br> 二妹想了想,覺得小妹說得有道理,“孩子哭的時候,只喊爹不喊娘?!?/br> 第二天回去,二妹同溫秀才說瑞瑞入學國子監的事情解決了。 溫秀才不相信,質疑道:“哪這么容易,大妹都搞不定?!?/br> 二妹不禁心里美滋滋的:原來,離了大妹,她憑自己也能辦成大事。遂把文秀才丟失閨女,她們請文秀才吃飯一事告訴了溫秀才。 溫秀才聽了也很高興,道:“不能白白承受這么大份恩情,得好好謝謝人家?!?/br> 無常 蘇慕亭從老家回來,本來衣錦還鄉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看她臉色,并不十分歡喜。秦姑娘將她喚進房里,問道:“不順利嗎?你爹娘還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蘇慕亭背著光站立,顯得臉上表情更加失落,“相反,客氣的緊?!?/br> “那怎么還不開心?”秦姑娘問。 蘇慕亭坐到凳子上,覺得提不起來勁,道:“回去后,才發現他們都老了。在我的記憶力,有關他們對我的不上心,都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情,特別是老太太,每次到莊子里轉悠,罵起那些農戶來沒人敢阻攔,那時候我就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讓他們知道,盡管我只是個女兒,也比他們捧在掌心里疼愛的兒子有出息??墒乾F在,老太太再生氣也只能跺垛拐杖,父親母親也是老態畢現,倒顯得我頤指氣使不饒人,好像成了當年的她們?!辈坏脛?。 秦姑娘笑道:“能想明白,以后就不這么累了?!?/br> “在這點上,我比不過溫妹,”蘇慕亭輕笑了下,“她真是捶不壞的銅扁豆,無論別人對她怎樣,她全然不放在心上,既不打擊報復,也不自怨自艾,一心一意走自己的道?!?/br> 秦姑娘笑得明暗難辨,“你是個外冷熱內的人,挺好。她則是外和內冷,說好聽是冷靜自持,說難聽是幾近無情,好在她走的是正道?!?/br> 再坐了會兒,秦姑娘開始掩唇打呵欠。自金針娘娘離世之后,秦姑娘也卸下了身上的擔子,雖仍住在繡莊,但已不理事務,蘇慕亭知道她現在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會兒,遂扶她躺到內室的床上,放上床帳,這才關門出來。 溫秀才向文秀才發了請帖,在家設宴,邀請文家闔家都過來,結果來的果然只有文秀才和他的小娃娃。兩年前,文秀才妻子在街上被失控的馬踩死,那時候娃兒才剛出生四個月。 大妹因為約在今天和謝侍郎去見城南書局主事,不能參加今天宴會。 席間,文秀才說瑞瑞入學國子監的事情已經辦妥,溫秀才和二妹自是感謝,連敬他幾杯酒。酒氣上頭,文秀才借著酒勁打聽大妹的事情。 溫秀才聽出文秀才對大妹還有余情,遂留了個心眼,有意無意地套他話,知道了他目前身邊沒人,連個妾也沒有,一個月林林總總能拿十兩銀子,住的宅子是國子監配的,不大,但夠用。 吃完飯,大家一起坐下來喝了壺茶,溫秀才送文秀才出門。 送走文秀才,溫秀才心思活絡開了。小妹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提醒道:“你可別在大姐面前提這個,當心她給你沒臉?!?/br> 溫秀才呵斥她:“有這么當meimei的嘛!你姐現在孤身一人,身邊每個知冷知熱的,你不幫著想辦法就算了,還潑冷水!” 小妹翻了個白眼,直截了當問道:“大姐多年前就看不上他,你覺得現在還能把他放在眼里?” 溫秀才不解:“為什么看不上?他現在大小也是個官,以前的脾氣也都改了,現在不是挺好?你姐雖然優秀,但到底嫁過人了?!?/br> 小妹同他辯解道:“大姐以前還在村里的時候,眼光就高得很,現在成了金銀繡莊負責人,國門都出了多回,要求只會高不會低,你要是把她拉郎配給文秀才,她寧愿一輩子單著?!?/br> 溫秀才被她說得底氣不足,又不甘心,嘀咕著堅持道:“不試試怎么知道?還是試試吧……” “去吧!去吧!都當人家爹二十多年了,還摸不準她的心思,還不怕臊,非得哪壺不開拎哪壺?!毙∶貌荒蜔?,懶得和他再講,出門去打水沐浴,她今晚住在這邊,明早再回去開店。 溫秀才被她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僅存的底氣也蕩然不見,思索了幾回,嘆了口氣,等到大妹回來,也就問問書局印刷的事,不再提文秀才這檔。 蘇慕亭這次回來,帶給大妹一個消息:蘇姑母一年前就已去世,因勞累過度小產,落紅一直不止,拖了兩年,撒手人寰。 大妹默了默,遞了方手絹給她,安慰道:“節哀?!?/br> 盡管距離知道這件事已經兩三個月,蘇慕亭說起這個還是止不住大哭:“姑母這么好的人……” 蘇甜在對面聽見蘇慕亭聲音,走過來扶她回去。大妹關好房門,坐著出了會兒神,繼續拿出金針娘娘的手稿謄寫。 因擔心會弄臟或遺失,大妹打算照著金針娘娘的原稿謄寫一份,把謄寫好的交付給書局,但是金針娘娘的著作有滿滿一柜子之多,她還要理會繡莊的事務,自然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做這個,于是請溫秀才在街頭找了一幫賺潤筆費的先生幫忙。 關于出書,大妹事前征求過秦姑娘意見,秦姑娘表示支持,畢竟著書立說也算是名傳千古的一種方式,并表示所有費用從自己積蓄里全額支出。 抄書先生們聚在書室,大妹有空也過去幫忙,但凡胸有點墨,以文人自居的,總喜歡講講皇廷的事情,尤其是這么一大幫子聚在一起,更是起了個話題就沒完沒了說下去。大家興之所至,每次論起來都要各執一詞。 他們偶爾也會講些后宮野史,比如這一次,從皇帝把第二個皇子立為儲君,引申到當今皇上也不是長子、嫡子,才七歲就被送去北狄當人質,直到十五歲才被皇廷接回來。先皇統共有四個兒子,先太子騎馬射獵時摔下懸崖而亡,二皇子和三皇子為儲位爭得頭破血流,最后讓四皇子撿了便宜。 說完皇帝,總要附帶著說說皇后。當今皇帝共娶過兩個皇后,先皇后出生顯貴,只是福薄,進宮不久就怪病纏身,第三年薨了?,F在這位身世迷離,進宮初只是個小宮女,兩年間坐到妃子的位置,第五年生下現太子,擢皇后,入主中宮。聽坊間傳聞,現皇后有北狄血統,是皇帝當人質期間認識的,可是皇廷曾經出來辟過謠。不過,現皇后跟皇帝當真配得上‘伉儷情深’四個字,進宮多年仍恩愛如初。 “好像金針娘娘也是從北方來的,”有個年長的先生轉頭問大妹,“是不是北狄?” “不是的,”大妹答道,“金針娘娘家鄉離北狄有些近,她是實打實的本國人?!?/br> 這是大妹聽秦姑娘對外面的說辭,至于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金銀繡莊的秘密很多,比如消失了的銀針娘娘去了哪里,這些都是金銀繡莊不能談及的禁區。 相好 在上京待了一年有余,二妹多多少少也存了些積蓄,荷包鼓了,人也變得開朗起來,只是出來時間久,思夫的心越來越抑制不住,趁著瑞瑞放假,二妹打算帶孩子回家一趟,溫秀才也思鄉心切,嚷嚷著要回去。大妹莊內事務繁忙,又要著手準備把繡莊的繡品賣到國外事宜,騰不出身,只好由小妹關了店門,送老老小小三人回去。 平商人母親壽辰,要大擺筵席,請帖發到大妹這里。平商人家大業大,生意做到海外,大妹想著以后要向他求經的地方多得是,遂挑了一對粉果碧葉的玉質大蟠桃,前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