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朝廷欲派使團出使南掌國,大妹有幸,亦在名單之內,少不得又要向謝侍郎請教南掌國語言,到達禮部衙門的時候,被告知謝侍郎去國子監授學去了,大妹只好返回。 回來的路上,竟然碰到了熟人——文秀才,正在小攤前買虎頭鞋。文秀才背對著大街站立,注意力全在各式各樣的小鞋上,因此并為注意到大妹。 當年不懂事,看見他只覺得害怕,現在想想挺可笑。大妹走上前,笑說道:“文先生,別來無恙?!?/br> 文秀才轉身,看見是大妹,又驚又喜道:“溫姑……哦,不,鄭少奶奶?!贝竺眉藿o鄭恒的時候,盡管他已不在東凌縣,但是那場婚禮極其隆重,況且貧家女嫁給豪門公子,這一故事本身就有不少傳奇色彩,坊間有好多的版本的傳言,文秀才被迫聽了許多,不過大妹離開鄭家的時候,他已經考上了進士,做了庶吉士。 大妹見他穿戴得體,唇上的兩撇胡子也被剃得干干凈凈,整個人看起來清秀不少,遂問道:“不知文先生何處高就?!?/br> 文秀才謙虛道:“乃國子監太學助教一員,糊口罷了?!币蛞姶竺霉律硪蝗?,遂問道:“少奶奶要在上京住多長時間?可否讓小可略盡地主之誼?” 大妹不善交淺言深,推說有人在等自己,與文秀才告別回去。 因在皮貨上繡花,且用的是從未見過的波斯圖樣,于安的皮貨店又日漸興隆起來,只是因為皮革質地不好,并不能賣個好價錢,雖然利潤分成小妹占大頭,拿到的手并不能如她的愿。盡管小妹三番兩次要求于安買上好的皮料,但是他仍舊我行我素,小妹氣他榆木腦袋不開竅,自己偷偷從牧場主那里買來料子,拿給其他皮貨師傅那里去做,又在小繡莊那里添了花,擺在鋪子里賣,被于安發覺。無奈貨已經上架,也便由著小妹了,但是算賬的時候分得清清楚楚,小妹的那批貨所得的利潤,他一文錢不要。 小妹巴不得這樣,于是高高興興將所有收入放入自己囊中。 年前,小妹打算天氣回暖就走,可是現在與大妹之間嫌隙已消,而且皮貨店生意不錯,再加上去了別地不一定能碰到像于安這樣又好又傻的東家,因此,盡管已過陽春,小妹并無要走的打算。 皮貨上的圖樣很快就被其他店鋪學去,鋪里的生意又開始不景氣,小妹只能再去向大妹討些新花樣。小妹到了金銀繡莊的時候,沒在繡樓上找到大妹,其他繡娘告訴她大妹在自己屋里。 進了小院門口,隱隱聽見蘇慕亭房里傳來爭執聲,小妹喜熱鬧,遂悄聲挨近,透過未關嚴的窗戶縫隙往里看,看見蘇慕亭坐在座椅上,蘇甜則躲在她背后,膽怯地看著蘇慕亭對面位置上的一對男女。 那對男女,小妹認得正是蘇慕亭的兄嫂。 孫大嫂說道:“姑娘,你在外頭這許久,從未托過一句口信回家,太婆婆和公公婆婆不知你去安危和去向,都快急出病了?!?/br> 蘇慕亭冷笑道:“嫂子莫要誆我,若真如此在意我,又怎會將我丟在鄉下莊子里十五載不聞不問,不管死活?!?/br> 蘇大嫂面色僵住,訥訥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公公婆婆也是為你好?!?/br> 蘇慕亭氣急反笑,“如此,倒是真要感謝祖母和父母親不殺之恩,沒有看見我是個女嬰就浸水盆溺死?!?/br> 蘇慕亭不顧父母親顏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話,蘇大哥面有薄怒,不過知道自己妹子脾氣,只能隱忍道:“父母親在家等著,你收拾一下包裹,明天我們一起啟程?!闭f完站起身,招呼蘇大嫂一起離開。 “我不會走的,反正有我沒我一個樣,你們就當我死了罷!”蘇慕亭決然道。 蘇慕亭這個態度徹底激怒了蘇大哥,七年來,家里從未停止過尋找,而她卻從未有過只言片語寄回家,哪怕是報個平安,現今好容易找到,不但不愿回去,反而說出這種誅心的話,蘇大哥氣道:“你聽聽你講的什么!” 蘇大嫂按捺住蘇大哥,以防蘇慕亭一怒之下,真的不回家,讓她兩夫婦交不了差。 蘇大嫂苦口婆心道:“姑娘,你就算不給我們嫂面子,好歹看在公公婆婆年邁的份上,回家看他們一看吧?他們唯有知道你平安,才能放心。還有太婆婆,都這么大年紀了,老人家不容易,有一日沒一日。你回去略住幾日,大家吃頓團圓飯,往后你愿回這里仍回這里,我們不拘你就是了?!?/br> 蘇慕亭直直看向蘇大嫂,要她發誓:“你保證我回去之后仍然能回來?你保證他們不會逼我嫁人?” 蘇大嫂紅了臉,支支吾吾不肯答。 蘇大哥氣急,怒道:“身為女子不嫁人,你還能干出什么大事業!看看你都跟什么人住在一起!”蘇大哥不敢說金針娘娘,于是指著對門道,“不改改你的臭脾氣,活該落到那個下場?!?/br> “嫁人就嫁人!”蘇慕亭狠聲道,“我把話放在這里:要我嫁人?可以!我原本就是許過親的人,除了千總家的公子,我誰都不答應,你們要是敢硬逼,我就告到官府去,大不了大家撕破臉,我陪著你們丟面子!” 肩頭被人拍了下,小妹回頭,看見大妹站在她身后使眼色,遂跟著她出了院門。 小妹好奇心重,問大妹是怎么回事。大妹不愛說人是非,知她是為樣圖來的,帶小妹去屋里拿到手抄本,便打發她回去了。 小妹回到于家,于安已經做好了晚飯,小妹邊吃邊說話,講到了蘇甜主人家的爭執,于安問她:“那位姓蘇的姑娘,真的這么說?” 小妹保證道:“我在外頭聽得真真切切?!?/br> 于安“哦”了一聲,低頭默默吃飯,聽小妹聒噪,偶爾回答一兩聲。 71 是晚,大妹來到正院,與秦姑娘說起蘇慕亭的事情,懇請道:“蘇姑娘性子烈,若真是被逼到絕處,只怕……” 關于蘇慕亭兄嫂來金銀繡坊的事情,桂子已同秦姑娘說過,不過當時以為是人家家務事,繡莊不便插手,所以沒有多問,現聽大妹這樣,才知道事情棘手。秦姑娘沉吟片刻,說道:“你與她同個院子,務必留意她舉動,我想想辦法?!?/br> 大妹謝過秦姑娘,從正院退出。秦姑娘喚桂子更衣,乘了馬車往城郊的青云小筑而去。 上京的城門日出開,日暮閉,以擊鼓為號,馬車到達時,守城的士兵攔住去路,桂子從馬車中探出頭,遞過去一塊令牌,領頭的將領仔細驗證了令牌,命令士兵開城門。 青云小筑距離上京城有一里地,背青云山面桃花溪而建,若不上山論道,金針娘娘便住在這里,距離上京城近,又清幽雅靜。 桂子跳下馬車,扶秦姑娘從車里出來,敲開偏門。守門的老伯見是秦姑娘,輕聲說道:“宮里來人了,已經等了一下午?!?/br> 秦姑娘點頭,帶了桂子先去正廳。 等在正廳嬤嬤看見秦姑娘,忙站起來問好,看了眼身旁的御醫,與秦姑娘為難道:“您看……完成不了娘娘交代,奴婢不敢回去復命?!?/br> 秦姑娘吩咐桂子換茶,安慰嬤嬤道:“我先過去?!闭f著,請嬤嬤稍坐,往廳外走去。 夜色昏暗,秦姑娘手提著燈籠,還要提防甬道青苔滑腳。來到一個林中小屋前,聽見里頭咳嗽一聲接著一聲,聽著讓人揪心。 秦姑娘滅了燭火,將燈籠放在門外,抬手敲門,聽見里頭喊“進來”,這才推門進去。 金針娘娘半躺在竹榻上,身上蓋了半條毯子,看著秦姑娘關上房門,拿起旁邊的枕頭墊在自己的背后,嘶啞著聲音問道:“繡莊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鼻毓媚镒介竭叺牡首由?,握著金針娘娘的手,覺得涼得和外頭的竹子一樣,遂從床上搬了條棉被給她蓋上。 金針娘娘挪了枕頭,掏出帕子又咳嗽起來。秦姑娘坐上榻邊,給她捶背。 待她氣息平復一些,秦姑娘說道:“蘇丫頭剛到繡坊的時候,您還記得嗎?”為了讓金針娘娘少說些話,秦姑娘緊接著道,“蘇家上代人的為人,簡直令人不齒,我本來不欲收她的,您說這孩子看著不錯,讓我留下來先用用看,事實證明您眼光獨到,這丫頭不但聰明,肯用功,脾氣秉性也像極那時候的您?!?/br> “慧極必傷,強極則辱?!苯疳樐锬镄α诵?,問道,“她怎么了?” “原來她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他兄嫂現今找來,要帶她回去。這丫頭也是擰,無論她兄嫂怎么說就是不答應,她兄嫂也是鐵了心也帶她回去,不知明天會鬧出什么樣的事情來?!鼻毓媚飮@氣,“她是棵好苗子,要是就此折損,怪可惜的?!?/br> 金針娘娘想了想,說道:“你今晚暫在這里住下,等明天帶封信回去,江淮織造局提督是我故交,應該能賣個面子?!?/br> 若是同江淮織造局搭上了關系,相當于沾上了皇商的帽子,是利益還是妹子,全看他們自己權衡。 正事說完,秦姑娘看金針娘娘咳嗽得厲害,偏偏不見大夫不吃藥,語氣里不由帶了責備的味道,道:“太醫在外頭等了許久,您何苦自己為難自己?” 金針娘娘就著秦姑娘的手喝了口溫水順氣,喘息道:“身體不過一副軀殼,這輩子,想做的事情已做,不想做的事情也做了,做不了的事情天命所定,強求不得,又何苦強留?” 秦姑娘怪她說喪氣話,道:“您一走了之,當然輕松,丟下繡莊和十幾個繡娘怎么辦?這可是您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東西?!?/br> 金針娘娘笑了笑,似乎真的看淡了,“留下的東西,若是守得住,自有人守,若是守不住,便是大勢所趨,不違天命,順其自然?!?/br> 秦姑娘嘆了口氣,扶金針娘娘到床上休息,安頓好她之后,提起燈籠回花廳。 “怎么樣?”嬤嬤和太醫迎上去。 秦姑娘搖頭,見嬤嬤面露失望之色,遂體貼道:“兩位暫且回去吧,若是娘娘責怪,便說是我說的吧?!?/br> 嬤嬤三番四次來過多次,無奈金針娘娘就是不見她,今晚,她也是鐵了心守在這里,想著就算守到天亮也要等,她就算心腸再硬,總歸是rou做的,總會動搖?,F見連秦姑娘都束手無策,總算相信她的心腸是石頭做的,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太醫回宮復命。 小妹一覺睡醒,披了外衣去外頭如廁,經過庭院,見于安抱著一壺酒抬頭望天。小妹仰頭看了看,滿天繁星,月亮已經西斜,敢情他在這里坐了一夜?還破天荒飲起了酒,要知道他平常對自己摳門的很,除非遇到節慶日,否則絕不會買酒自飲自酌。 小妹走過去敲了下他的肩頭,于安怔怔地低頭,揉了揉眼睛。月光雖亮,小妹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不過——好像哭了…… 小妹大大咧咧坐上凳子,打趣他道:“就算望破天,嫦娥也不會嫁給你這個窮小子?!?/br> 這次連杯子也不用了,于安抱起酒壺,對著壺口咕嚕咕嚕往嘴里倒酒。 小妹奪了酒壺,著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于安抬起袖子擦臉,小妹確定他真的哭了,不禁皺起了眉頭,嫌棄道:“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币娝€哭,于是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想讓他放下,無意中碰到了他的胸膛,只覺得凹凸有形、堅硬似鐵,遂抓幾爪。 見于安放下手,小妹連忙收回爪子,心想:這個嫩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想不到身材不錯。 這頭還在胡思亂想,那頭聽見于安開口說話了。 “有這么兩個人,從未見過面,有一個人為了父輩的約定遵守至今,另一個要不要去見見她?” “見??!為啥不見?”小妹不解道,“知道而不去見面,未免太不仗義,非丈夫所為!” 于安嗯了一聲,又不說話,抱著酒壺悶悶灌酒。小妹心里突然隱隱明白了些什么。 嫌隙 蘇慕亭早早起來,讓蘇甜大開了房門迎客,自己端坐在椅子上,手邊放了一把鋒利的剪刀,大有拼個魚死網破的決心,若是兄嫂執意要把她綁回南越,她便即刻絞去青絲去做姑子。 蘇甜怯怯地站在院門口往外張望,許久未見來人,回來和蘇慕亭哭道:“小姐……” 蘇慕亭瞪眼道:“哭什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蘇甜忙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破著聲音道:“我再去外面看看?!闭f著出了房門,跨出院門,再也忍受不住,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嗚咽。 臂彎里塞進一方絲絹,蘇甜打了激靈,害怕地抬頭,看見是大妹,遂拿起帕子胡亂抹了下臉,哽咽道:“我要去外頭看看大少爺來了沒有?!?/br> 大妹見她兩只眼睛通紅發腫,白白胖胖的臉頰淚痕縱橫,心有不忍,“你回去陪著你家小姐吧,我去外面看著?!?/br> “不要?!碧K甜想也不想就拒絕,見大妹面有僵色,徒勞地解釋道,“小姐還是比較放心我?!彼炜觳酵T外而去。 大妹看看疾步而去的蘇甜,回頭透過院子,看見右側敞開的廳門,蘇慕亭坐在圈椅之上,紋絲不動,似要坐成一尊活菩薩。大妹心有酸澀,不知何時開始,她們之間漸行漸遠,連見面打招呼都成了敷衍…… 同樣早早起來的還有于安,天未亮就從皮貨店過來,卻止步于金銀繡莊門前,徘徊不敢入內。繡莊門口,進進出出的繡娘無數,經過時皆要打量他幾下,于安臉皮薄,不能就此離去,又沒有信心跨進這一步。 于安在門口站了許久,盯著腳下的螞蟻看得出神,蛾子身負重傷,稍微動彈幾下便已精疲力盡,蟻群一擁而上,這堆咬頭,那堆拖尾,集全族之力要把蛾子拖回去,蛾子不想認命,又拼命動彈幾下,終究是徒勞,蟻群散開了,又馬上聚集。 蘇甜掛著兩行清淚出門,未看見她家大少爺和少奶奶,卻看見皮貨店的老板,那人站在臺階旁,垂首盯著地上的螞蟻,一動不動,活似廟里頭的白面金剛。 “于老板……” 于安聽見聲音抬頭,看見是蘇甜,立馬紅了耳根,“我……我……”因想不出一個好理由,愈加慌亂。 蘇甜一本正經道:“我這里有事呢,沒心情吃你的菜,你回去吧!” 紅暈退去,臉色泛白,在蘇甜的再一次催促中,于安“哦”了一聲,轉身回去,走了幾步,轉頭忐忑詢問道:“你家小姐……” 蘇甜一口回絕,“我家小姐更沒心情吃你的菜,你快走吧,別在這里添亂了!” 于安垂眸,掩去眼睛里支離破碎的自信。 才是初夏,天氣卻陡然間悶熱起來,太陽還未爬上正中,街上已無多少行人,于安柳梢蟬鳴惱人,于安盯著腳下邁過的磚塊,覺得心煩氣躁得很。 行至家中,店里傳來的爭執拉回他的思緒。 “好啊,你還敢搶劫??!” “以前都可以賒賬,憑什么現在就不行!” “以前是姑奶奶東家賣貨,現在是姑奶奶賣貨,要想賒賬,把以前的賬款結清先!” “錢——沒有!靴子——我要定了!” “真敢搶!當你姑奶奶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