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過了好一會兒,溫秀才總算轉醒,抬手就要給二妹巴掌,見二妹眼睛通紅的樣子,又下不去手,重重扇了自己一下。 “爹……”二妹嚇得嘴唇直哆嗦,話也說不全,怕溫秀才在地上躺久了著涼,想要扶他進里屋,被溫秀才大力推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二妹不敢爬起,抬手捂著臉泣不成聲。 溫秀才怒罵道:“寡義廉恥的家伙,不但失貞,還留下這個孽根!你以后要怎么做人!”痛心疾首地捶地,眼眶濕潤起來。 溫秀才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扶著墻壁回房里,僵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想起早逝的妻子,真是萬念俱灰,一時氣急,恨不得立時解下褲腰帶上吊自盡算了。 中午,二妹做好飯菜,用捧盤裝了捧進溫秀才房里,見他只是盯著屋頂發呆,看一眼自己都成了嫌棄,只好將捧盤放在床邊的凳子上,關了門出去。 二妹自己也沒有拿筷子的心思,坐在桌邊的椅子上,眼淚擦了又擦,因放心不下,半個時辰之后,又推開溫秀才的房門,見凳子上食物動也沒動,遂只好出去把易嬸子請來。 易嬸子見二妹哭成了淚人兒,著急道:“是不是小妹又闖禍了?” 二妹捂著嘴搖頭,說了聲“我爹……”便沒繼續下去。 易嬸子提著一顆心走進溫秀才房里,二妹搬了張椅子放在床邊,易嬸子坐下,看著二妹關門出去,再轉頭看看溫秀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問道:“到底怎么了?別嚇著孩子?!?/br> 溫秀才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拿后腦勺對著易嬸子。溫秀才向來溫厚待人,因感激易嬸子幫了他們家很多忙,對她一直客客氣氣的,因此,易嬸子見他這個樣子,也來了氣,不滿道:“難道我惹到了你不成?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呢!” 溫秀才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身,因想著易嬸子是女人,又是旁觀者清,遂把二妹懷孕的事情說給她聽。 聽完之后,易嬸子瞪著眼睛久久不能回神,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溫秀才怒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她都承認了!” 易嬸子安撫住溫秀才,自己出去找二妹詳談,于二妹斷斷續續的回答中,得知孩子爹是華歸,肚子已經近三個月大了。 易嬸子進屋和溫秀才說了這些,溫秀才氣憤道:“根本不是孩子爹是誰的問題!是她失去了檢點,念了這么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易嬸子提醒道:“小聲點?!?/br> 溫秀才悻悻住了口。 易嬸子分析道:“孩子爹既然是姓華那小子,便好辦,左右大妹與他是定親的,趕緊把婚期定下來,越早越好,免得二妹顯了懷,會惹村子人笑話?!?/br> 溫秀才深吸一口氣,揚手便打翻了桌邊的碗筷,守在外面的二妹驚得“哇”地一聲大哭。 易嬸子斜溫秀才一眼,埋怨道:“事已至此,你發再大脾氣也沒用,好好想想怎么去華家討理?!闭f完,出門安撫二妹。 小妹傍晚回家,便覺家里氣氛異樣,溫秀才關在房內不出來,二妹守著灶下燒火,鍋里的飯都焦糊了,她也沒發覺。 小妹挨近二妹,手指指溫秀才房間,問道:“老爹知道了?” 二妹輕輕點頭,神思游蕩在軀體之外。 溫秀才絕食絕水,在床上想了一晚上,覺得目前可行的方法確實如易嬸子所言:去華家討公道,看看華氏怎么說。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溫秀才就把小妹叫醒,讓她今天不要去學館,駕馬車送自己去華家一趟。 二妹一晚上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睡著,卻是淺眠,一有風吹草動就醒了,但是無顏面對溫秀才,于是裹著薄被裝睡。 太陽還未出現,路上霧色茫茫,打濕了小妹的外衣。趕了好長一段路,等到太陽慢慢爬上空中,溫秀才從車里出來,與小妹一起坐在車前,傷心道:“你可千萬不能像你二姐一樣,要不然爹死一萬次都對不起你娘?!?/br> 小妹“嗯”了一聲,答應道:“女兒不會的?!?/br> 溫秀才生氣道:“你和你大姐都是聰明人,怎么你二姐就這么蠢笨!” 小妹打量溫秀才的臉色,小聲辯解道:“二姐是太老實了?!?/br> “老實吃虧?!睖匦悴艊@息,見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不能再在這個話題深入,遂又回到車中。 到達華家,已是斜日偏西,華氏從屋里迎出來,客氣道:“哪陣風把親家給吹來了?” 溫秀才瞪她一眼,不等她邀請,自己一掀下擺,邁進門檻。 見溫秀才氣鼓鼓的樣子,華氏已經猜出了大半,心里暗喜,也跟著進了屋。 方才落座,溫秀才就跳腳起來,將華氏好一頓罵。華氏倒是不介意,反正為了避免家丑外揚,溫秀才不敢大聲講話,再說華氏進京前去找二妹,本就是她的主意,有些東西,未拿到手便不一定是自己的,只有真正吃到嘴,方才踏實。華氏心里有準備,任由溫秀才指責,自己盡管矮身伏低做小,說自己教子無方。 她這個樣子,倒讓溫秀才像是一拳打進棉花里,不好繼續發作,悻悻坐回到椅子上。 兩廂商定,等華歸從京里回來,便立即著手辦婚禮。 已是炊煙裊裊之時,華氏留溫秀才父女吃飯,被溫秀才惡聲惡氣拒絕,連夜趕回了東塘村。 登科 不到半個月,華歸未回來,自上京來的喜報到了,華歸中了二甲進士,喜得華氏破天荒給了送信人賞錢。送信人顛顛手里叮當響的五個銅板——喝壺茶都不夠——哼聲笑了笑。 這等好事,本該第一時間告訴孫大娘和溫秀才,但是兒子現在有出息了,以后不愁飛黃騰達,華氏起了別樣的心思,因此誰都沒告訴,一心一意專等兒子從京城回來之后,再做打算。 以致于大妹從鄭恒那里得到消息,再把口信捎到家時,又是半個月過去。 下人是瞞著其他人偷偷告訴溫秀才的,溫秀才怕二妹憂心,動了胎氣,因此對她瞞得緊緊的,但是心中惡氣出不來,恨得牙癢癢,當即動身去了孫家繡坊,找到孫大娘說了此事。 孫大娘皺著眉頭聽溫秀才說完,安慰他道:“我嫂子糊涂,拎不清,阿歸不是這樣的人,再說有我,要是他們敢悔婚,我第一個不答應?!辈⒄f明天要去華家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到孫大娘的保證,溫秀才高吊的一顆心總算稍稍降了一些,但仍是惴惴不安。 因一直盼著孫大娘從華家帶些消息回來,溫秀才這些天緊張得坐立不安,讓二妹看出了些端倪,背著人偷偷抹淚,兩只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匆娝@個樣子,溫秀才又來了氣,不耐煩道:“淚汪汪又做出這副可憐樣干什么!若是當初不糊涂,哪有現在這么多的煩心事!” 二妹忙躲進房里。 易嬸子責怪他:“她本就膽小,做什么老是嚇她!” 溫秀才嘆口氣,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在外面猶豫良久,走進二妹房中,見她本拿著帕子擦淚的,看見他進來,急忙低頭把帕子給藏起來,像只見了貓兒的小老鼠般。溫秀才不由軟了脾氣,溫言道:“你好好養胎就行,不必cao心這些事,有我們大人給你做主?!?/br> 二妹嗯聲答應,低著頭沒說話. 兒子高中的消息在城里傳了個遍,華氏在左鄰右舍和族人面前總算能夠揚眉吐氣一回,走出門去,哪個不恭恭敬敬待她?今天這個來送菜,明天那個來送蛋,魚、rou也全了,頗有處處高人一等的感覺。一得意,難免忘形,當孫大娘問上門的時候,華氏辯解道:“我想著阿歸以后是要做官的,自然要找個官小姐配他,溫家那個村女如何能幫襯得上阿歸以后的仕途?!?/br> 孫大娘氣得想給她一個巴掌,冷笑道:“是啊,你們如今發達,自然瞧不上我們這些小門小戶,趁早將我們親戚都給斷了,免得以后給你們官老爺、官老夫人們丟臉?!?/br> 華氏訕訕笑道:“你是阿歸的姑姑,打斷骨頭連著筋,哪能說斷就斷?” 孫大娘怒道:“我看你就是這么想的!” 孫家以前借了這么多錢給她,華氏怕鬧下去孫大娘會翻臉跟她算賬,不得不討好安撫道:“是我一時高興糊涂了,一時鬼迷心竅,大姑不要生氣?!闭f著下廚給孫大娘煮澆頭面。 孫大娘在華家住了一晚上,囑咐她:等華歸回來,親自到溫家道歉,好讓溫秀才父女放心。 反正華歸一時半會回不來,華氏便唯唯答應。 哪知孫大娘離開華家不到兩天,華歸便從上京回來了,想想離去的時候,還是個窮酸書生,借遍宗族叔伯也湊不齊上京的盤纏,路費還是從孫家繡坊拿到的,一朝成名之后,不但家里的門檻快被眾人踏爛,這個請客,那個設宴,忙得片刻不得閑,中午這一頓還沒有消化,下午這一頓又吃撐了。 華歸登科,本已是喜極,又聽華氏說二妹有了身孕,更是高興得無以復加,人逢喜事,恨不得立馬插上翅膀飛去溫家。華歸聽華氏打算悔婚,想不也不想就拒絕了,嚴肅道:“始亂終棄,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華氏氣道:“忤逆子,你娘我還不是為你著想?今時不同往日,往日是咱們求著別人結親,現下只要我們透露些風聲,那些媒婆還不排著隊上門?挑個大官小姐做媳婦,往后仕途走起來也順穩?!?/br> 華氏倒了杯茶給華氏,讓她不要著急,解釋道:“娶妻求淑女,我們眼界再高,人家大官的女兒也未必能瞧得上我們,便算是瞧上了,娶回家這也干不了,那也不想干,要像供活佛一樣供著,到時候是她伺候您,還是您伺候她?溫家二姑娘脾氣溫和,又老實孝順,且有了咱家的骨rou,難道娘舍得不要這么個白胖孫子?” 華氏想了想,反駁不了華歸,再以后便沒提過悔婚的事情。 待到家里這邊的人情應付地差不多,華氏從宗親那里借來一輛馬車,和華歸先去了孫家繡坊,載上孫大娘和孫大叔之后,一道去了溫家。 幾位大人在堂屋里商量婚事,華歸到臥房找二妹,見她正把耳朵貼在墻壁上聽外頭動靜,情狀可憐又可愛,華歸不禁揚起唇角,手握拳抵在嘴邊咳嗽了一聲。 二妹轉頭,看見是華歸,嚇了一跳,又羞又窘,低頭直起身。 華歸跨進門檻,見桌子上放了一件小孩兒的衣服,方做了一半,大紅的布料,看著著實喜慶,覺得心里暖洋洋的,拉了二妹的手坐在凳子上,抱歉道:“讓你受委屈了?!?/br> 二妹輕輕搖頭,紅了眼眶,看見華歸的手摸過來,嚇了一跳,僵硬著后背一動也不敢動。 華歸的手覆上二妹的小腹,感覺平平如也,不禁有些失望,問道:“怎么沒一點感覺?” 二妹燒紅了雙頰,甕聲道:“我怕……別人看出來,就……就用布條纏住了?!?/br> 華歸皺眉,“這樣多不舒服,放下來吧?” 二妹紅著臉點頭。 華歸見她遲遲不動作,催促道:“快點呀?!?/br> 二妹緊張地抬頭看他:“現……現在?” 華歸說服她道:“我又不是外人,”輕輕按了按二妹小腹,嘴角噙笑,“我是他爹?!?/br> 心里一陣暖流經過,熨慰了不少的不安和惶恐,二妹開心地點頭,伸手進腰間解開活結,反纏幾圈,拿出布條。華歸再次伸手摸索,覺得比方才胖了一點,但仍未摸出形狀。 二妹撲哧笑出聲,道:“大得不明顯,脫了衣服才能看見?!?/br> 二妹直言直語,沒有顧忌,聽在華歸耳里卻變了味道,不禁心馳蕩漾起來,湊近她耳邊輕聲道:“等成了親,就可以天天看了?!?/br> 二妹羞赧地低下頭。 借錢 再拖下去,二妹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因此,婚期宜早不宜遲,正好下個月初八就是好日子,兩家商定于那天給華歸和二妹完婚。 回去沒幾天,華家便來下彩禮,溫秀才體諒他們家貧,覺得意思到了就行,沒有要求什么。 離婚期不到半個月,溫秀才忙得團團轉,幸好有孫大娘準備嫁妝,又有易嬸子幫助,才讓整件事情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大妹送來一匣子的金銀首飾和二十八匹布料,為二妹添妝,又給了溫秀才二百兩銀子。 知華氏勢利,溫秀才將小妹束脩錢扣下來,把剩下的積蓄加上大妹的二百兩全拿出來置辦嫁妝,總算風風光光把二妹嫁出去。 饒是如此,華氏仍嫌棄溫秀才偏心,諷刺二妹的嫁妝連大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冷言冷語挑撥關系,當著二妹的面說他爹心里沒有她這個二女兒。 二妹不敢反駁,回到新房中偷偷抹淚。 嫁進華家之后,肚子逐漸顯懷,因怕別人笑話,二妹極少出家,華歸特地從村子里買了個丫頭照顧她。 月余之后,朝廷下來任書,擢華歸為東凌縣縣令。任書一到,華歸首先給溫秀才送信,眾人皆贊二妹腳頭好,是個旺夫的,華氏倒不以為意,逢人便說二妹懶,弄得二妹尷尬不已,后來被華歸說了幾次,華氏才有收斂。 不久,華歸帶著華氏和二妹到東凌縣衙門上任。因二妹大著肚子行動不方便,便由華氏應酬各位官夫人。華家以前富過,華氏也是見過些世面的,現在重拾起這些禮儀,雖然生疏些,但一來二去,便能應付自如,為此,她很得意,益發看不起二妹這種小門小戶。 華氏在家的時候嘴碎,但是到了這種場合,倒是注意得很,不曾說過二妹一句壞話,怕跌了兒子的身份。因華氏經常在外赴宴,沒人再同她冷嘲熱諷,二妹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再加上身孕的原因,身子豐腴不少。 溫秀才前段時間一直為二妹的事情cao心,再加上婚禮來得太極,積勞費心之下,竟一病不起,眼看著把束脩的錢都換成了湯藥費,還是沒有起色。小妹沒有辦法,請來易嬸子幫忙照顧父親,自己騎了馬去縣衙,還沒見到二妹,便碰見正要出門和官夫人一起上山參佛的華氏。 小妹乖覺,沒說溫秀才生病之事,只說自己要找二妹。 華氏堵住門不讓她進去,說二妹現在處于非常時期,受不得半點煩心事,讓小妹有事和自己講。 小妹暗罵一聲“老虔婆”,掉頭就走??蓱z消息被華氏封得死死的,二妹自始至終不知道小妹曾經來過。 離開衙門之后,小妹騎上馬趕去鄭家。不巧大妹出遠門送貨了,鄭恒和朋友外出狩獵,要三五日后才能回來,蘇姑母也在染坊未回來,家里只有蘇姑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