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鄭恒看看大妹,又看看文秀才,手中一軟,有些癢,又有些涼,于是虛握住,觸到大妹的指尖,覺得似冰塊一般,這才看見大妹的臉上盡失血色。 看著大妹和文秀才一前一后消失在街道拐角,鄭恒這才愣愣地低頭,見手中握了一方素帕。抬起手慢慢展開,發現帕子一角繡了一棵離草。 原來她的帕子不是不繡東西,繡的是離草——可是,那又怎么樣?! 鄭恒自嘲地笑笑,松了幾次手,卻始終未能扔掉,只好攥緊了拳頭。 拒情 三月農田插秧忙,學館放假一個月,但是有溫秀才和二妹在,農活哪用得上小妹?再加上她調皮搗蛋,怕苦怕累,正經事也玩鬧著來干,溫秀才便沒讓她下田幫倒忙,拘她在家里溫書。 有溫秀才看著還好,一旦脫離溫秀才視線,小妹便野得跟什么似的,只有到中午、下午做飯的時候才回家。 這一日,大妹也放假在家,小妹不敢放肆,眼巴巴看著溫秀才和二妹出門,老老實實回房里寫功課。提筆沒寫幾個字,聽見大妹進屋說道:“陪我去個地方吧?!?/br> 小妹應了一聲,擱下筆。大妹想了想,提醒她道:“把你的小刀帶上?!?/br> 小妹愣了一愣,矢口否認道:“我沒有小刀?!币姶竺脹]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眼里雖然沒有高興或者不高興意思,倒看得小妹心里發毛,懇求道:“不能告訴老爹?!?/br> 聽到大妹同意,小妹這才從犄角雜旮旯里掏出匕首,別在身上,跟著大妹出門。 她們運氣好,才到村口,便碰見同村的屠戶要把半扇豬運進城里去,大妹和小妹便搭了他們的順風牛車。 屠夫把兩姐妹放在城西口,之后趕著牛車繼續往城東去。但是大妹卻去了城北,小妹跟著大妹穿過大大小小街道,經過長長短短胡同,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沒有問,最后跟著大妹在一家宅門前停下,看著她上前敲門。宅子不大,但在東凌縣來說也不算小,應是殷實之家。 沒一會兒,出來一個老仆人開門,問大妹找誰。 大妹得知他家主人在,遂說道:“小女子溫思,前來拜訪,還請老人家代為通傳?!?/br> 老仆人請大妹和小妹進屋喝茶,接著去書房找主人。很快,文秀才急急忙忙跑進來,喜出望外地看著大妹,開心道:“姑娘怎么來了?” 大妹讓小妹出門等著,文秀才這才注意到小妹,急急忙忙與她行禮,小妹還了禮,按大妹的話站到外面,關上房門。 文秀才坐了小妹的位置,期待地把大妹看著。 大妹正色道:“此番冒昧前來,希望能和先生說清一件事情?!闭f著,取出錦盒放在案幾上,低聲抱歉道:“對不起?!?/br> 文秀才有些慌亂,干巴巴問道:“不喜歡嗎?那我再去買其他的?!?/br> 大妹避開他眼睛,低頭重復:“對不起?!?/br> 文秀才想要拉一下大妹袖子,讓她認真地看著自己說明原因,手忙腳亂,碰翻了案幾上的茶盞,跌在地上碎成幾瓣。小妹聽見聲響,從外頭沖進來,手背在后面握緊了匕首,戒備地看著文秀才。 大妹起身,道了聲“珍重”,往門口走去。 文秀才緊跟著起身,著急地解釋:“你要我改的我都改了,你還有什么不滿的,我繼續改!不出三年,我定能考個進士回來,拼個誥命夫人給你,我家現在雖然沒有昨晚那個公子有錢,但是商人重利,你跟了他未必以后能一直好?!?/br> 大妹回身,坦誠道:“感謝先生厚愛,小女子何德何能,實不敢承當。只是今日之種種,亦是以后之種種,小女子雖不知以后是否依舊快活,但若是現下都不能開心,又何以談以后?先生保重?!闭f完,低聲讓小妹把匕首收起來,帶他出門。 透過廳門,文秀才看見大妹二人頭也不回地過了照壁,態度之堅決,讓他無法挽留,雙腿一軟,癱坐在了椅子上。取過錦盒打開,一條明珠手鏈躺在其中,閃耀淡淡光暈,一張卷成細條的紙張放在旁邊。文秀才抖著手展開紙條,一行小字躍然紙上:“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br> 紙張原封未動,原來她從未打開過錦盒,文秀才這才知道她厭惡他竟厭惡到了這般地步,頓覺心如死灰。 一腔癡誠付諸東流之水,文秀才想了又想,淚滿衣襟,覺得東凌乃是傷心之地,不久后便遣散仆人,孤身搬離了此地。 小妹當時一直守在外頭,密切注意房里動靜,因此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也猜出了大概,不過大妹既然帶她出來壯膽,必然是不愿意溫秀才知道此事的,遂回到家未透露只言片語。 兩天已過,大妹要去東來客棧取八仙過海圖樣,但是孫大娘要去看望大女兒,于是在東來客棧門口放下大妹,給了她一些銀子,讓她回去的時候坐馬車用,自己乘著馬車去了鄰縣。 大妹徑直上樓,敲了敲房門,開門的卻是個臂粗膀圓的商人,粗聲粗氣問大妹要干什么。 大妹抱歉說自己找錯人,于是下樓去問柜臺的,才知道蘇姑母已經退房。聽小二的講,蘇姑母是直接回郡城去了,跟她一道的年輕公子也是一起走的,走前未交代什么,也未留下什么。 大妹茫然地看看樓梯,轉身出門,發現今日陽光如此之烈,照得人頭昏眼花,只好站在臺階上定定神,去街口租車,打聽了價錢,又舍不得,覺得出城這條路她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是慣走的,并沒有多么遠,遂沒有租成。 一走之下,竟發現如此之遙遠。這幾年來,承蒙孫大娘關照,進城之路從未用雙腳丈量,以致于才走了半個時辰,便覺得雙腿酸楚非常。 大妹坐在路上一塊石頭上歇腳,路上行人不絕,有干驢車的,有趕馬車的,有趕牛車的,都不認識,更多的還是匆匆走路的,上至五六十老嫗,下至七八歲孩兒。 有些事情,只有親自做過,才知艱辛。大妹覺得自己腳底一定是磨出水泡了,兩個meimei以前竟是如此辛苦,特別是二妹,每天上學來回要走兩個時辰,還要起早摸晚為家里煮飯,現在她雖然已經不常外出,但是小妹還在求學。大妹盤算了一下積蓄,決定給家里買一輛馬車,給小妹上下學代步用。 好不容易回到孫家繡坊,滿臉風塵,正想先去房內打盆水洗臉擦手,遇到一位正要外出的繡娘,問她圖樣拿到了沒有。 大妹險些落下淚來,忙深吸口憋住,笑說道:“鄭夫人回郡城去了,怕要等些時候?!?/br> 繡娘“哦”一聲,走開了,大妹站了站,依舊打水回房。 水仙 大妹自己有些積蓄,又問孫大爺借了一些,托他在馬商那里買了一匹小馬駒,棗紅色的毛,光滑得如涂了油水一般。原本這個價位可以買一匹成年馬,但是大妹見價錢便宜的大馬過于瘦弱,看起來也沒精打采的,遂還是買了馬駒。 小馬牽到家里的時候,可把小妹給高興壞了。溫秀才不大樂意,埋怨道:“何必花這個錢?小妹精力這么旺盛,每天走幾步,哪會覺得累?!?/br> 大妹解釋道:“等長大一些,能拉車了,您和二妹進城也方便些?!?/br> 小妹迫不及待地把馬鞍搬到馬背上,被溫秀才攔住,斥責道:“火急火燎的,還沒學會騎呢,當心把你拋下來?!?/br> 大妹提議道:“前頭溫老伯的兒子會騎馬,不如送些東西,請他教教小妹吧?!?/br> 溫秀才還在為大妹亂花錢的事情不快,不耐煩道:“再說吧,再說吧!”趕小妹牽馬去喂草。 第三天上午,大妹正在繡坊做鄭家竹枝圖的活,花妹因有事回家一趟,回來告訴大妹,說她小妹的腿摔折了。 大妹放下繡花針就要回去,花妹安慰她道:“溫叔已經請村口的劉伯看過,接上了,沒事!” 劉伯是村里的大夫,會接骨,也能采采山上的草藥送給大家煮湯下火,但醫術并不是很精,大妹放心不下,于是同孫大爺請了半天假。 回到家,還未進門,便聽見溫秀才喋喋不休地念叨小妹,說她性子野、太浪費錢、脾氣還這么倔之類之類,小妹偶爾還要開口跟他頂撞,嗆得溫秀才沒完沒了地罵,二妹圖清靜,搬到屋檐下來做刺繡。 看見大妹回來,溫秀才奇怪道:“今天也放假?” 大妹說道:“爹,跟村里叔伯借輛車吧,我們把小妹送城里看看?!?/br> 溫秀才皺起眉想拒絕,小妹先叫囂了,氣鼓鼓道:“不去!免得又多花你們的錢,沒日沒夜地說?!?/br> “嘿!”溫秀才回過頭瞪她,“還長脾氣了!你可不就是個花錢的嗎?書書念不好,活活干不了……” 大妹拉了溫秀才胳膊出門,勸道:“劉伯的手藝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小妹以后真瘸了,該怎么辦?” “瘸就瘸了,是她的命,能怎么辦!”溫秀才嘟嘟囔囔地說,但仍是出門找車。 大妹進屋,見小妹把頭埋進被窩里,誰都不理。二妹擱了刺繡,從外頭進來,拿衣服要給她穿上,小妹扭著身子不依,二妹勸道:“爹說你幾句,也是為你好,還真放在心上?” 小妹扯起枕頭扔了出去,依舊抱著被子一吭不吭,三人就這么僵持著。 沒一會兒,溫秀才借到牛車,連帶著趕牛的屠戶也借到了。溫秀才催小妹坐起來,見她無動無衷,生氣地趕大妹回孫家繡坊,要讓屠戶把牛車趕回去。大妹說道:“腳長在你身上,你自己想清楚?!?/br> 小妹仍賴在床上,只是總算沒有折騰,二妹扶起她,溫秀才蹲下身,背著她放上牛車。二妹留下來看家,大妹和他們一起去省城,找了家比較大的醫館。 接骨大夫看了看小妹傷勢,說道:“不算太嚴重,但是之前接的不正,要重新接?!?/br> 于是屠戶壓住小妹肩膀,溫秀才壓住她另一條腿,接骨大夫在小妹傷腿上一通揉捋,小妹發出殺豬似的慘叫。 綁上木板,便算是固定住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抓了藥之后,溫秀才順道去了學館,替小妹多請兩個月的假期。 忙活完,已過正午,一行人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了幾斤餃子,便乘著牛車回去。屠戶在岔路口放下大妹,他們回東塘村,大妹依舊去孫家繡坊。 才到繡坊門口,門房間就說有人找她,還好奇地打探:“誰家的公子哥???穿得這么華麗?!?/br> 大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隱隱約約,似乎又能猜到一些。上了二樓,沒看見人,倒先聽見聲,鄭恒優哉游哉地和眾繡娘們講《茶經》。 看見大妹從門口進來,眾繡娘自動讓出一條道,有幾個調皮的還擠眉弄眼逗她。鄭恒從她刺繡坐的凳子上站起身,笑看一圈圍繞著他的繡娘,倒顯得有些拘謹。繡娘們哄然大笑,紛紛散開,回到自己位置上干活。 鄭恒從懷里掏出八仙過海圖,抱歉道:“耽擱久了,對不住得很?!?/br> “不妨事?!贝竺谜f道,接過圖,壓在繡架上。 鄭恒取出折扇,敲了下掌心,輕聲問道:“溫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大妹點頭,帶著他下了樓梯。 出了孫家繡坊,往右走半里地,便到了一個小湖泊旁,這里早上有婦人洗衣,傍晚有老漢垂釣,中午倒是不見半個人影,湖對面蘆葦如林,一些水鴨怡然地在水面游來蕩去,湖畔樹蔭濃密,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大妹看著腳下勤于搬食的螞蟻,未說話,鄭恒舔了下嘴唇,輕聲道:“溫姑娘,鄙人嘴拙,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br> 大妹聽他語氣溫柔,心底似有漣漪淡淡蕩開,遂抬了頭,問道:“不知公子想說何事?!?/br> 鄭恒取出手絹,大妹微紅臉,便要伸手拿回,哪知鄭恒并沒有松手的打算,大妹扯了一下,沒扯回來,遂只好又放下了手。 鄭恒低下頭看著大妹,眼波流彩,似乎能滲出水來,“自從那晚與姑娘在縣城一別,鄙人回去一直心神不寧,想贈明珠,又恐羅敷無意,欲要放棄,又怕終身與姑娘交一臂而失之,人說相思最苦,鄙人深切感之,望姑娘予以解救,給鄙人一句準話:襄王有心,不知神女愿否入夢?” 大妹咬了下唇,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公子是靈芝仙葩,小女子不過路邊一棵野草,云泥之別,不敢高攀?!?/br> 鄭恒抖開手絹,指著帕子上的離草說道:“姑娘不是離草,姑娘是水仙,‘冰魂玉魄水精神,翠袂凌波濕楚云’,姑娘只是還未等到開花的季節,然而冬日太冷,鄙人其他皆是父母給的,唯有一顆熱心唯吾所有,姑娘愿否移植進鄙人心田,從此為姑娘遮風擋雨,免受生活欺凌?!?/br> 情深款款,如醉如歌,大妹止不住淚眼婆娑,低下頭飲泣。鄭恒拿著手絹溫柔地替她拭淚,心口滿滿漲漲,若是沒有皮rou阻擋,立馬能飛上天空翱翔。 “哭得我的心都要化了?!编嵑阏f道,語氣里是濃得稠成漿的甜蜜。 大妹點頭,淚珠兒卻掉得更兇。 成親 鄭恒回到家中,與蘇姑母笑說道:“母親真是料事如神?!?/br> 蘇姑母道:“她既然愿意送帕子給你,便表示屬意于你。她是好姑娘,應當珍重對待?!?/br> “我會的?!编嵑慊卮?,慶幸道,“幸虧母親提醒,要不然可能真的錯過了?!?/br> 蘇姑父嘟囔道:“不過一個鄉野丫頭,值得這般重視?好好的閨秀千金不要,非得去娶農家女子,豈不是自貶身價?” 蘇姑母瞥了他一眼,蘇姑父只好訥訥止口,出門吩咐丫頭準備溫水伺候蘇姑母沐浴。 蘇姑母叮囑鄭恒道:“不可以因人家門戶低就看輕了她,溫姑娘看著還好,溫先生不知是怎樣的人,因占著錢財的優勢,我們家結上他們家,未免會令他們覺得自己高攀,因而心生怯意,若是禮節上再有疏忽,難免會讓他們覺得我們瞧低了他們。因此,三書六禮不可輕視,應隆重其事?!?/br> 鄭恒點頭答應,表示自己記住了。 第二天,鄭家約了本郡最有名的媒婆,由張嬸陪著去溫家提親。當二人出現在溫家門口,表明自己身份時,嚇了溫秀才一跳。聽明白二人來意,溫秀才好久才回神,忙讓二妹去喊大妹回來,畢竟他做不了大妹的主。 二妹走后,溫秀才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手忙腳亂,在張嬸和媒婆的安撫下,總算能坐下來與她們說一會兒話。 半個時辰之后,二妹回來,卻不見大妹蹤影。溫秀才把二妹叫到一邊,聽她說大妹讓他做主,愣了一愣,算是想明白了:大妹早已與鄭家人見過面,而他卻一直被蒙在鼓里。 溫秀才頓覺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道。但是張嬸和媒婆還坐在家中,遂嘆了口氣,讓二妹去村口買rou,請易嬸子中午過來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