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要是放在之前,異鄉人夫妻即便磨破嘴皮子也要把小妹留下來,現在則唯恐惹上官司,巴不得小妹快走,催她快回家。 溫秀才為了找她,急得滿嘴長水泡,現在看見小妹回來,放心之后便是暴怒,而小妹又是一個硬脾氣,眼看著一場戰斗一觸即發,大妹和二妹忙一人扯開一個。 大妹勸溫秀才道:“小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爹你這個樣子,豈不是又要逼走她一次?” 溫秀才重重嘆了口氣,“真是我前世的冤孽?!?/br> 大妹溫柔勸道:“慢慢改吧?!?/br> 二妹把小妹拉進房里,不解道:“你怎么老是和那些痞子混在一起?!?/br> 小妹沖她翻了個白眼,搶白:“你懂什么!”二妹便不再說話了。 及笄 蘇慕亭今日行禮,大妹得要蘇家邀請,一大早,孫家繡坊的馬車就把她送到蘇宅門口。大妹下了馬車,抬頭看見蘇宅門檐下高高挑起一排紅燈籠,紅綢布扎成大紅花從梁柱上垂下,于風中飄飄起舞。蘇宅不夠鄭家氣派,但也是東凌縣的大戶,蘇家小姐及笄,自然有不少賓客捧場。 蘇慕亭大哥和大嫂代她父母站在門口迎客,看見大妹過來,大嫂主動走過來攜了她的手,笑說道:“辛苦辛苦,快進屋喝杯水吃點東西?!闭f著,特地讓自己身邊的丫頭送大妹進去。 蘇慕亭大哥看著她微笑,大妹行了個禮,喊了聲“蘇少爺”,接著隨丫頭進去。 因蘇家只有蘇慕亭一個女兒,因此在及笄禮上尤為重視,彩綢和彩帶把屋里屋外裝扮一新,廳堂、院子里人滿為患,大妹四處環顧一下四周,沒看見鄭家的人出現。 丫頭帶大妹在偏廳找了個位置坐下,奉上茶水。 大妹接茶盞在手里,淺淺喝了一口,便聽見外頭有下人傳話說那邊準備好了,于是丫頭又帶大妹去東堂。 入座之后,禮樂奏起,蘇慕亭上身著喜上梅梢繡花襦,下身著大紅曳地茜裙,外罩一層藕絲素紗禪衣,披紫小綾帔子,腳踩蓮形重臺珠履,緩緩而來,一頭黑瀑長發垂掛腰間,耳間明月珰輕顫,腰間碧玉佩叮咚,若有似無的微香在空中浮動。 蘇慕亭跪坐于東堂正中席上,縣太爺夫人凈手之后,親自為她梳頭盤發,插上發笄。行完禮之后,蘇慕亭回內室換衣裳再出來,行跪拜之禮。如此這般,要重復三次,既要跪謝父母,也要拜謝來賓。 散場之后,蘇家在庭院里大開筵席,大妹留下來吃飯。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有丫頭請她到內堂去一趟。 大妹跟著丫頭前往,穿過屏風,看見正上方坐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正與縣太爺夫人說笑,蘇慕亭陪著蘇夫人與其他夫人們坐在下方,蘇大嫂迎過來,把大妹介紹給老太太,大妹才知道她是蘇慕亭的奶奶。 蘇奶奶打量幾眼大妹,滿意地點頭,詢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便讓著賞。 長者賜,不敢辭,大妹叩謝接受了。 蘇奶奶見大妹雖然小戶人家出身,在這么多位夫人們面前卻無怯意,而且進退有度,舉止從容,又點了點頭,讓蘇慕亭把大妹當親meimei,讓大妹把蘇家當自己家,不要拘謹客氣。 大妹再次行禮感謝。蘇慕亭依蘇奶奶言從位置上起身,帶了大妹出去。 才出門,蘇慕亭便冷下臉,與大妹輕聲抱怨道:“要是知道他們存著這樣齷蹉的心思,我是斷然不會請你過來的?!?/br> 上個月擬請帖的時候,她大嫂詢問蘇夫人:要不要把東塘村溫秀才家的大女兒列上去。當時候蘇慕亭也在場,她知道自己嫂子多年不孕,對大妹存了別樣的心思,但是料想著自己父母親并未表態,而且及笄禮當天來賓會很多,她大嫂也搞不出什么花樣,所以并沒有把大妹的名字刪去。想不到她大嫂手這么長,這么快就把大妹帶給老夫人看了。老夫人既然點頭,這事便成了十之七八。 大妹不愿提這些,遂笑著恭喜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也該受我一禮?!闭f著送出親手繡自的帕子,后退幾步,想要福身,被蘇慕亭拉住了,道:“快別嘔我了,行這個禮,不過是她們為了正大光明地賣我!” 怕大妹沒聽進去,蘇慕亭再次叮囑道:“她們沒一個人是好人,善能口蜜腹劍,你可別輕信她們,把自己這一生都給交代了,姑母就極恨她們。蘇家的女兒不能學刺繡,但是姑母又愛得不行,家里不讓學,就偷偷摸摸在外頭拜師,她付出的努力比蘇家任何一個媳婦小妾都要多。但是爺爺奶奶最終還是知道了,把她禁足在家,不許她碰針線,等到及笄之后,便將她嫁進鄭家,從此被家業纏身,與刺繡無緣?!?/br> 蘇慕亭把大妹帶到自己房內,蘇甜從廚房提了一個食盒過來,就在蘇慕亭的房里擺碗布筷,返身將房門落了栓之后,蘇甜與她們同桌而食。 一碗火腿冬筍煨雞湯、一碟百花鴨舌、 一碟金腿燒元魚、一碟香煎四喜丸子、一碟杏仁豆腐和幾道應季蔬菜,蘇甜吃得津津有味。 見蘇慕亭提起她姑母,大妹順著她的話尾問道:“鄭夫人她……” “是我請她別來?!碧K慕亭接下來說道,“歷史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我不愿她看見了傷心?!?/br> 蘇姑母自出嫁之后,便與蘇家極少往來,這一次正好鄭家這個月也忙著準備聘禮到梅家下定,蘇姑母便用“騰不開身”的理由謝絕了蘇家的邀請,讓蘇姑父帶禮品前來。蘇姑父有個癖好,極好看別人家喪禮,聽說鄰縣有個大戶老爺去世,今天正好出喪,于是到蘇家放下禮品,著著急急趕去鄰縣湊熱鬧。 壽辰 蘇家姑母三十三歲生辰,請帖發到大妹手上。大妹本不想去,架不住溫秀才和孫大娘一個勁勸說,孫大娘還特地去城里給她扯布做衣裳。鄭家是江越郡里有頭臉的富戶,鄭夫人,必有許多老爺夫人們攜公子少爺參加,溫秀才和孫大娘叮囑大妹:要留心旁邊未婚的少年,看看有沒有情投意合的。 大妹含含糊糊答應,聽見蘇家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面,于是便出來了。車夫放下腳蹬,蘇甜打開車門扶了她一把。 蘇慕亭坐在車里,笑盈盈看著她,因為過了及笄禮,裝束上有些變化,整個人看起來較之以前更端莊,為配合蘇姑母的喜氣,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紅襦裙,披青蓮色銀鼠滾邊斗篷,稍稍減輕些許清冷之氣。 待蘇甜回來坐正,蘇慕亭把手上的手爐給她,與大妹輕聲切磋針法技巧。 蘇慕亭的馬車與她大嫂的在東凌縣城門口會合,因上次蘇姑母未參加蘇慕亭及笄禮,蘇夫人覺得自己在其他夫人們那里跌了面子,心里一直不痛快,只是鄭家財大氣粗,蘇家需仰仗他們的地方有很多,一時不能得罪,所以鄭恒的定親禮也只好去了。但是小姑子的壽辰,蘇夫人無論如何都不想捧場,于是推說自己身體不適,由蘇家三兄妹和蘇大嫂代為祝賀。 正是隆冬時節,道路兩旁積雪皚皚,蘇家兩兄弟騎馬,蘇大嫂坐了另一輛馬車。蘇大哥驅車過來,敲開蘇慕亭這邊車窗,探頭與蘇慕亭說道:“不如帶溫姑娘坐到你嫂子那邊去?人多一點,坐在一起暖和?!焙εc大妹點頭打招呼。 蘇慕亭往前傾身,擋住蘇大哥的視線,從蘇甜手里拿回手爐遞給她大哥道:“這個給大嫂吧?” 蘇大哥摸摸鼻子,尷尬道:“你留著用吧?!敝逼鹕碜?,讓車夫上路。 蘇甜關了窗子,搓手眼巴巴看著蘇慕亭手里的手爐,見蘇慕亭把手爐遞給自己,連忙接住了,手指相碰,才知道蘇慕亭的手一片冰涼,忙握住一起放在手爐上,笑說道:“小姐,我替你暖暖?!?/br> 因天上云層很厚,遮住太陽,怕還會有場大雪要來,蘇大哥催促車夫加快腳程。未到午時,便進了江越郡城,烏云漸散,天又開始放晴。 壽宴放在明天,一應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因不是大壽,蘇姑母并不打算大肆cao辦,不過請生意上常來常往的朋友過來喝喝酒,聽聽戲。 蘇慕亭一行到達的時候,蘇姑夫正吩咐婢女把紙扎的花朵掛在光禿禿的樹梢,又嫌棄剛買的臘梅開得不夠熱烈,吩咐小廝去找花農換花。 鄭家還未開飯,沒料到蘇家兄妹會這么快到達,蘇姑夫又囑咐廚房多弄幾個菜。鄭恒去梅家送染坊里新染的幾種式樣花布,蘇姑母留在染坊還未回來,不知什么時候才吃飯。蘇甜心心念念街上的碗糕,蘇慕亭便偷偷帶她上街,因擔心單留大妹一人在鄭家會中大嫂的圈套,蘇慕亭把大妹也給拉上。 三人過了午時才回,而蘇姑母卻仍未歸家,蘇姑夫派去染坊的人回話說新染出來的一批布掉色嚴重,蘇姑母正在和買商協商辦法。蘇姑夫安慰她們道:“沒事,你姑母能解決的?!狈愿缽N房把飯菜用熱水溫著。緊接著,鄭恒的跟隨小六兒也回來稟告說梅家留飯,讓家里人不必等他。 蘇家兩兄弟借拜訪故友之名,出去另找酒樓,蘇大嫂一直想和大妹單獨說說話,無奈蘇慕亭把大妹看得緊緊的,無法得逞。 在碗糕也被消化完,餓得前胸貼后背之際,蘇姑母總算回來了,臉上盡是疲態。 與小輩們見過面之后,蘇姑母回房梳洗換衣,再出來時,又是精神奕奕。蘇慕亭她們在花廳等候,待到蘇姑母入桌,便吩咐開飯。吃罷飯,漱過口,蘇姑母加了件衣服,帶著張嬸又匆匆趕去染坊,與染布的老工匠商量殘布補救之法。 到了傍晚,天空又陰沉起來,眼看著又有一場大雪要下,蘇姑夫等在門口望眼欲穿,最后領了仆人帶上雨傘去染坊接蘇姑母。 鄭恒與蘇家兄弟從外頭回來,幾個小輩圍著爐子烤火,不知是誰發起的話題,聊起小時候的趣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蘇慕亭這里。蘇慕亭騰地站起來,拉起大妹便走。 氣氛很是異樣,無奈自己小妹這個性格打不得罵不得,蘇大哥苦笑:“這個沖脾氣,以后進了婆家的門可有苦頭吃?!?/br> 蘇大嫂問道:“是縣太爺侄子,還是秦家金坊的大兒子?公公婆婆定下來了嗎?” “縣太爺侄子家離得太遠,爹娘比較中意秦家?!碧K大哥輕聲說道,警告諸人:“千萬要瞞住三妹,要不然一場好鬧?!?/br> 生日宴開了六桌,酒過三杯,便有染坊的人來請蘇姑母過去一趟,因為即將送去官府的那批布也出現了掉色問題。蘇姑母同在座的諸位告罪,讓蘇姑父主持大局。 近月水榭搭了戲臺子,管弦嘔啞,伶人甩一甩水袖,唱了一出《祝枝山嫁女》。 大妹轉頭,看見鄭恒就坐在近旁,寬額高鼻,全神貫注盯著臺上。正晃神,大妹見鄭恒對自己點頭,遂微微笑了笑,便看到了李家繡莊的李娘子走過來。大妹忙扯了一下蘇慕亭衣角。蘇慕亭趴下身,裝作尋找遺失在地上掛件,大妹和蘇甜掩護著她離開。 李家繡坊舉行刺繡比賽的時候,蘇慕亭捏了個假住址,拿著蘇甜的名字去報名,為了取勝,最后一關用了雙面繡,哪知贏者另有他人。為避免被李娘子認出,同她大嫂舉報她偷學雙面繡的事情,蘇慕亭躲在房內一上午未出門。蘇甜央求大妹同她一起去廚房拿吃的,因為兩個人一道的話,可以理直氣壯多要些。 從廚房回來,天空飄起小雪朵,蘇甜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屋檐下,推門進屋。大妹跟在她后面,正要跨進門檻,聽見左手邊第二間廂房門開,一個穿折枝花棉襖的丫頭立在屋檐下,撐開油紙傘,張嬸隨后出來,向內探出手,柔聲提醒道:“姑娘小心,當心地滑?!?/br> 隔著一樹低矮的老梅花端,大妹看見一位女子從房內出來,如海棠微雨,似芍藥含春,絕世驚塵。女子手拿帕子,捂唇輕聲咳嗽,帕子邊角繡了一枝粉瓣綠蕊的綠萼梅。 六出飛花入戶時,青竹變瓊枝。千峰筍石千朱玉,萬樹松蘿萬朵銀。墜素翻亂紅,將飛舞回風。冰雪著此身,朵朵淡墨痕?;赜吵毂?,無受塵埃侵。減卻牡丹妖冶色,不同桃李混芳塵。 饒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每每看見梅花,大妹總想起那位空谷寂香般的女子。 蘇家 孫家繡坊最近收了幾個小學徒,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孫大娘給幾位繡娘每人分了一個,其中包括大妹??粗∨⒖手难凵?,大妹想起自己初進孫家繡坊的時候,于是裁了許多白布料,從最簡單的開始教起。 因為大妹平常話少,又不夠言笑,以致于在新進繡坊沒幾年的繡娘心中留下難以親近的假象,現今見她對小女孩各種溫柔,一個繡娘吊起半顆顆心,拿了繡品向大妹討教。 大妹見她繡的清明杜鵑圖用色準確,針法也逐漸熟練,只是花瓣與花瓣、枝葉與枝葉重疊的地方層次不明,像是野蠻堆積在一起,以致于整幅圖看起來雜亂無章。 大妹指著花花朵朵、枝枝葉葉交界處說道:“這里應該分出水路?!?/br> 繡娘為難:“我試著分過,但是分了之后更難看,感覺不像一個整體?!?/br> 大妹繼續教她道:“水路不要太寬,一線之距就夠了。水路與水路之間,必須勻稱,看起來才能協調?!?/br> 孫大娘從蘇家繡莊交完貨回來,把大妹叫進里間,問道:“蘇少奶奶今天和我提了一下你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嗎?” 大妹握了一下衣角,答道:“大概知道一些?!?/br> 孫大娘猶豫道:“蘇少奶奶想見見你爹……其實,姓文的秀才看起來更好些……”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饒是大妹嘴門再嚴,孫大娘還是從其他繡娘那里聽到些風傳。 大妹低頭妥協:“大娘,你讓我想想?!?/br> 孫大娘同意道:“那你好好想想,我外甥年后去赴考,過了七月才會商辦二妹的婚事,咱們再把成親的日子往后推一推,不會使你們父女為難的,不用著急?!?/br> 大妹坐回到外頭繡架前,手頭繡針上下穿梭得飛快,聽見眾繡娘邊刺繡,邊熱烈地討論金銀繡莊的金針娘娘。 “金銀繡莊原本是金針娘娘和銀針娘娘一起創建的,后來銀針娘娘消失,金針娘娘獨自支撐著金銀繡坊?!?/br> “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可真是辛苦啊?!?/br> “可不是?!” 一個才滿十歲的繡娘怯怯猜測道:“是不是這樣,才能有精力學到更好更妙的針法?!?/br> 一幫老繡娘齊齊反對她。 “做人做事需得往后看,你見她現下風光,便羨慕了,卻不知等到十年二十年后,老得動彈不了了,仍是孤寡一個,不定怎么心酸,死了葬了都沒人上香?!?/br> “身為女人,就要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然后再被媳婦伺候,壞了綱常,老天爺都容不得你!” “天空再寬再藍,也是老鷹的地盤,咱們做母雞的,找找蟲子吃吃,定時下蛋就行,想太多沒用!” 三姑六婆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小繡娘不敢再開口。大妹繡完手頭這根絲線,斜插了繡花針,去里間找孫大娘,問道:“大娘,蘇少奶奶約定時間了嗎?” 孫大娘錯愕地看著大妹,道:“未說,讓我下次進城把你爹帶上就行,你……真的不要再考慮一下?” 大妹搖頭,既然無論嫁給誰都非自己本愿,要么被家務事困死,要么掙扎脫蛹,去看看更大的天地。 孫大娘想要留更多的時間好讓大妹反悔,遂安慰她道:“左右不急,等大后天休假回去,再告訴你爹吧?!?/br> 大妹點頭,依舊出去干活。孫大娘在里間坐立不安,覺得還是應該先和溫秀才通通氣,蘇家雖闊氣,但嫁過去終歸是做妾的。 孫大娘收拾了一下,避開前面,悄悄去溫秀才家。 溫秀才今天文如泉涌,聽見二妹說孫大娘來了,忙擱筆從里間出來,著急地問孫大娘:“是不是大妹出事了?” 孫大娘讓他別著急,坐下來慢慢說。 當聽到蘇家有意要娶大妹為妾,而大妹甚至透露看愿意的意向之后,溫秀才更著急,又氣又心酸道:“這個傻孩子,怎么每遇到這種事就犯糊涂呢?” 如此一比較,溫秀才反而覺得文秀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