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二妹首先完成課業,收拾好之后,眼巴巴將溫秀才瞅著。溫秀才被看得沒辦法,搖頭道:“想去就去吧,不要玩得太晚?!?/br> 二妹忙跑去廚房喝了口水,快步走出家門。小妹隨后也完成了,想要偷偷溜出去,被溫秀才叫住,讓她繼續在家里看書。 小妹扁扁嘴,不服氣道:“為什么二姐都可以出去?” 溫秀才瞪她一眼,“你又不喜歡看戲,你去干什么?老老實實在家里待著!” 小妹不情不愿回來,抖開被子,蹬掉鞋子鉆進被窩里,捂得嚴嚴實實,連衣服也不脫。 第二天吃過中飯,大妹小睡片刻,從臥房出來。溫秀才進屋讓大妹出去一下,有人送信給她。 大妹邊猜邊出去,付了三個銅板給送信的人,拿了信,拆開來看,原來是蘇慕亭蘇姑娘寫給她的。 “溫思meimei臺鑒:陽春三月天,萬物始復蘇,值賞花探柳之時,縣臺大人定于三月三在蘭溪邊舉辦‘曲水流觴’,凡受邀請者,可以攜好友入內,把酒臨風,共賞春之樂,愚姊無才,僥幸亦在邀請之列,遂恭請思妹前來,敢告前騶,余翹首以盼?!?/br> “什么是‘曲水流觴’?”二妹問。 溫秀才當書生的時候,最喜歡和學子們一起做這些文人雅士的事情,吟詩作詞,共搓技藝,但是女子參加的跟他們的不同,具體有什么不同,溫秀才沒有見識過,但不能在孩子們面前丟了面子,咳嗽一聲,道:“就是在上巳節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br> “沒勁!”小妹丟開手,跑出去玩。 二妹眼巴巴瞅瞅溫秀才,又眼巴巴瞅瞅大妹,最后去屋后拔草。 溫秀才嘆氣,讓大妹別放在心上,道:“這是縣太老爺設的宴,尋常人根本入不了局,那位蘇小姐愿意帶你,已是不易,你且珍惜這個機會見見世面,二妹還小,今晚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br> 新衣 因要參加上巳節,不能穿得太寒磣,孫大娘帶大妹進城里扯了塊好料子,放在制衣店里做時新的款式。這一天孫大娘進城送貨,把衣服也拿回來,讓大妹試試合不合身。 陳家繡坊的小兒子過來借花線,他們繡坊近日有批繡品趕著完工,但是橘黃和紫紅色的花線已經用完,他爹一早進城去買線,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娘讓他到孫大娘這里先借一些救救急。 “不會是又去賭了吧?”孫大娘邊問,邊讓繡娘去庫房拿四支線給他。 “誰知道呢!”小兒子嘆氣,撿了凳子坐下,擔心道,“今晚怕又有一場大架要吵?!杯h顧一下繡坊,好奇問:“溫姑娘呢?” “在房里試衣服呢?!睂O大娘說著,接過繡娘遞來的絲線遞給小兒子。 說曹cao,曹cao到。大妹穿新衣服出來,走到孫大娘面前轉了個圈,征求她的意見:“大娘,還可以么?” 大妹雖說還未到及笄,但該長的地方都長了,個頭又不矮,長手長腳,穿上這衣服更顯得□□,吸引得眾繡娘們停下手里的活,走過來七嘴八舌夸耀。 “跟城里的小姐一個樣?!?/br> “果然是大姑娘了?!?/br> “提親的人還不踏破你家門檻!” 說得大妹紅了臉,急急走回內室換衣服。秀娘們意猶未盡,討論著也要做一件一樣的衣服,回去干工了。 小兒子猶在發愣,要接繡線的手僵在那里,不拿繡線,也不收回去。孫大娘嘖了一聲,用繡線抽他的手。 小兒子“哦哦”叫著回神,接過繡線,告辭回家,臨走前又轉頭看幾眼屋內,見大妹再沒有出來,終于死心走了。 小兒子對大妹并不陌生,因為他們家繡坊和孫家繡坊離得不遠,兩家若是有個缺東少西,經常會去對方那里借一借,只是大妹平日不修容顏,且又愛穿寬松的衣服,洗得泛白的青布直衫也常常拿出來穿,小兒子并沒有將她當一回事,直到今日,才有驚艷之感。 小妹在學校里闖禍,將一個男同窗給打了,額頭上磕出好大一個包,男同窗的老爹原先提了柴刀,拿出干架的勢頭氣沖沖來學校找打人者算賬,結果發現眼前站著的竟然是嬌嬌弱弱的小女娃,轉身便給他兒子劈頭蓋臉“啪啪”兩巴掌,怒道:“他娘的,連女娃娃都打不過,養你何用!”然后罵罵咧咧,提著兒子走了。 罪魁禍首的是小妹,為正視聽,同時警戒學堂里其他學子,教習決定對小妹做出懲罰,打戒尺是免不了的,“啪啪啪啪……”二十下,打得手掌心破皮流血。 小妹倔強,咬著牙齒一聲不吭。教習再罰小妹歸家三日,好好反省。 溫秀才氣得直發抖,連藥也不給她上,直接把她關進二樓的閣樓里,用鐵鏈鎖住門,讓小妹在樓上面壁思過,什么時候認錯了,什么時候放她出來。 陳家繡坊的老娘不日便來找孫大娘了解大妹家的情況。 孫大娘覺得他家小兒子雖然人品什么的都還可以,就差在出生順序上,若是能當老大,以后陳家繡坊就由他繼承,但是做了老幺,最多只能分些銀兩,不是長久之計。不過,挑人做相公,最主要還是要看對方的脾氣秉性。若是勇于擔當,有抱負,家業什么的都可以慢慢賺。 孫大娘于是把大妹家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又把大妹的為人夸了夸。 聽見她們家里沒娘,老爹賺不了銀子,又有兩個上學的meimei要大妹供養,陳大娘臉都綠了。 孫大娘看著情況不妙,于是不再往下說。陳大娘道自己家里還有事情,客氣地邀請孫大娘改日去自家吃飯,也不讓孫大娘送,自己走了。 孫大娘冷笑一聲,轉身回去做事。 上巳(上) 到了三月初三,便是上巳節,《論語》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便是描寫這一天的場景。 春日多雨,接連幾天綿綿不斷,直到昨日才開始放晴,原以為雨卷殘花,落紅遍地,枝頭定是一片狼藉之態,卻沒想到才僅僅一天的休整,這些花兒便好似得到重生,鳥兒們也湊在一起唱和,這個“嘰嘰”,那個“喳喳”,應和著道路上的銀鈴笑聲,分外動人。碧天如洗,白鶴行飛,花搖柳動,裊裊娟娟。 到達約定地點,大妹下了馬車,正四處尋找,衣擺卻被人牽住了,轉頭一看,正是蘇慕亭的丫頭蘇甜。 “溫姑娘?!碧鹛鹦φf道,“我家小姐正等您?!?/br> 大妹順著甜甜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蘇慕亭站在那一樹桃花之下向她招手,春風吹過,驚落花瓣無數,洋洋灑灑覆了她一身。 大妹給車夫十幾個銅錢,讓他自找地方喝茶聽曲,稍晚些再過來接她,然后攜了甜甜,向蘇慕亭走去。 “我哥哥他們在等著呢?!碧K慕亭說道,帶著大妹往西邊走去。一路上,只見垂楊倒掛,綠蔭匝地,一旁還有人工堆砌的假山,纏繞些蒼藤碧蘚,其中有一株紫藤,結滿紫色花蕾,還未來得及開放。 溪邊有個原木搭成的亭子,上面蓋了一層茅草,效仿農家之樂,亭下有三位年輕公子在說笑,看見蘇慕亭三人過來,齊齊站起來相迎。打頭一個約有二十余歲,其他兩人差不多大小,約有十五六光景,三人服飾精美,佩戴考究,最大的那個偏瘦些,臉上似乎有些倦容,剩下兩個皆是神采奕奕,一個劍眉燕眸,即便不說話,也似乎在笑,另一個書卷氣更濃些,溫文爾雅,舉止閑靜。 蘇慕亭分別給大妹介紹:年紀稍長的是她大哥,有書卷氣的是她二哥,另一個則是她的表哥,姓鄭。大妹與他們見禮畢,聽見溪邊上的人說:“來了!來了!” 眾人轉頭望去,只見從上游疏疏密密漂下來許多吃食:有彩蛋、紅棗、桂圓、蘋果、黃梨。 “小姐,我去給你占位置!” 才說著,蘇甜便跑下去,從姑娘媳婦、大哥大叔腋下鉆去,沒幾下便不見人影。 蘇大哥搖頭,笑道:“猴兒一樣?!?/br> 蘇二哥約了才子們寫詩,不和她們一道,于是蘇慕亭四人緩步往溪邊走去。蘇大哥向大妹問些孫家繡坊的事情,大妹一一回答了。 蘇甜霸占了五個人的位置,坐在那里沖他們使勁地搖手,四人依次撿了石頭坐下,蘇大哥為首,鄭表哥其次,再為蘇慕亭,大妹緊挨著她,最末是蘇甜。 溪水淙淙,因地勢較緩,流水較緩,彩蛋、紅棗等東西順著流水慢慢漂下來,紅紅艷艷的顏色,襯得溪底下的鵝軟石也益發圓潤可愛。 蘇甜找了一根樹枝,從溪水里扒拉過來好多吃食,提起衣擺捧了,分發給四人,蘇大哥和鄭表哥都不要,蘇慕亭撿了個梨,大妹拿了個蘋果,蘇甜抱了剩下的,喜滋滋坐回原位,一邊吃著,一邊不安分地瞟著水面,一有她喜歡吃的漂下來,立馬用樹枝勾過去。 上巳(下) 與蘇家有通家之好的秦家太奶奶也過來游玩,帶了幾位夫人和少爺小姐,蘇二哥通知蘇大哥和蘇慕亭前去請安,蘇甜把吃食放在位置上,叮囑大妹一定要看好了,然后抖抖衣擺,小跑著跟上蘇慕亭。 溪道兩邊人頭攢動,搖晃的身影倒映在溪水中,撲朔迷離。一對姐妹花來得晚,找不到位置,見這里空了兩個,忙走過來,問鄭表哥可否坐在這里。 鄭表哥道:“姑娘隨意?!苯又鹕?,坐到蘇慕亭的位置上。 遠處有絲竹奏樂,香風習習,花氣蒙蒙。上游漂來一個大紅色木制托盤,托盤上擺了兩只酒杯,順著溪流而下,捧盤竟然沒有顛覆。 大妹伸手去夠拿,鄭表哥覺得口渴,也拿起一杯。兩人舉杯到半道發覺拿不動,低頭一看,才知道兩只杯腳被哪個惡作劇的用紅線綁在了一起。 鄭表哥咳嗽一聲,將酒杯放在泥地上,站起來撣撣衣擺,抬腳走了。大妹也忙放下酒杯,俯身掬了把溪水拍臉。 又獨坐了一會兒,久等她們不回來,大妹起身去找蘇慕亭。 沿著溪邊往上再走二三十步,右手邊是一片梨花林,正開花時節,落花如雪,飄飄揚揚蓋了一地,有些人家攜妻挈子出來,就在地上鋪張席子,一家人坐在上頭其樂融融。 林子深處,有樂娘在唱百花彈詞:問誰人開辟就花花世界,更哪個創下草草乾坤,百年中無非是香花陽炎。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樽??篱g有無數名花異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君不見錦堤邊千般爛漫,君不見紅嬌畔萬種精神,君不見上陽宮蜂喧蝶攘,君不見宜春苑燕送鶯迎。一種種,一般般,看他妖艷。紅者紅,白者白,聽我評論…… 遠遠的,大妹看見蘇大哥和蘇慕亭兩人站在一起說話,因離得遠,聽不見談話內容。 “那位溫思姑娘,什么來歷?”蘇大哥問。 “一個農家姑娘,在繡坊里做繡娘……”蘇慕亭突然警戒起來,反問道,“大哥問她做什么?” 蘇大哥親昵地拍拍meimei肩膀,笑道:“你剛進城不久,也沒其他朋友,大哥怕你被人騙了。不過這位溫姑娘——從舉止上看,倒是個安分守已的?!?/br> 蘇慕亭留了個心眼,笑道:“是呀,她爹對她管教挺嚴的,年紀小小就定親了,過了及笄便要嫁過去?!?/br> 蘇大哥面對小徑站立,因此能看見大妹走近,停了話,將她笑看著。蘇慕亭轉身,看見大妹過來,于是迎了上去,拉著她的胳膊去找蘇甜。 蘇慕亭知道自己哥哥的秉性,家里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偏偏不滿足,成親沒三年,鼓搗了四個妾進門,聽下人們嚼舌根,估計外頭還安了外室。 暮靄微生,花期空濛,晚風蕩漾,香氣芬芬,踏春的人們漸漸散去,大妹找到孫家繡坊的馬車,與蘇家兄妹和鄭表哥告別。 蘇大哥客氣地邀請道:“溫姑娘有空常來蘇家玩?!?/br> 大妹說好,點頭道謝。 求簽 江越郡以織造為主,而東凌縣又以刺繡挑大梁,整個縣城有幾千個繡娘??h太爺夫人也好此道,常去一些大繡莊向老繡娘們討教針法,常繡一些掛畫啊、佛像啊、擺件啊之類贈送別人??h太爺耳濡目染之下,對刺繡一事也進行了專門研究,覺得刺繡如同寫字作畫,不能單靠技術,要不然繡出來的東西再好再逼真也沒有神韻,而韻這種東西,得用知識去熏陶、去浸染。 得此發現,連根針都不懂怎么拿的縣太爺如同探索到刺繡的至深境界,決定舉辦一期刺繡學堂,以提高東凌縣繡娘的整體涵養。刺繡學堂由縣衙出錢聘請講課夫子,各家繡坊推薦繡娘參加學習。 繡坊們早就習慣了縣太爺這種有錢瞎折騰,沒錢窮折騰的鼓搗勁頭,但又不能不奉承,于是召集繡娘們商量,看看有沒有人主動報名參加。繡娘們不愿為這些事情耽擱工期,因此并沒有幾個人愿意去,繡坊沒辦法,只能點名。大妹屬于自薦的,讓孫家繡房的其他繡娘們松了口氣。 學堂開設在縣城,食宿全免,一共要進行五天,有些被硬逼過來的繡娘不愿意聽酸秀才們倒書袋,干脆閉了房門躲在屋子里干私活,真正聽課的繡娘沒有幾個。 這一天,終于來了位老繡娘給她們講課。老繡娘曾經在京城里的大繡莊干過活,屬于見過大世面的,年紀大了之后衣錦歸鄉,在縣城里置辦一座宅子,享受飴孫之樂。 繡娘們央求老繡娘講講金銀繡莊的事情。 金銀繡莊是全國最頂級的繡坊,繡坊創始人金針娘娘和銀針娘娘當年全憑手中的兩根繡針,在全國比賽中榮獲并列第一,奪得當今皇后大婚鳳袍霞帔的主繡資格。據京城傳言,由金針娘娘和銀針娘娘繡制的鳳袍栩栩如生,進宮當日曾引來百鳥朝鳳,在皇宮上方黑壓壓蓋了一片,直到冊封典禮全部完成、皇后住進鳳鸞宮才逐漸散去。 老繡娘講這些的時候很得意,好似自己親眼看見一般。京城繡坊這么多,她又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繡娘,估計連金針娘娘和銀針娘娘的面都沒見過,但無礙于女孩們的想象與羨往。 這一天是一位老秀才講諸子百家,繡娘們覺得無聊,相約一起出去玩。 一行人逛了大街,吃了果脯,聽了評書,看了雜耍,經過月老廟的時候,不由放慢腳步,猶猶豫豫。都是適婚年紀的姑娘,除了刺繡之外,剩下的大事就是找婆家。不過小姑娘們面皮薄,想要進去,又不好意思。踟躕了一會兒,這個推推那個,那個瞅瞅這個,咬著手絹吃吃地笑,又不好意思說。 一個性子直爽的姑娘首先站出來,在前頭打前陣,后面的姑娘踟躕了一會兒,也都扭扭捏捏跟進去。 拜完神仙,許完心愿,之后便是求簽。大妹隨大流拜了拜月老,并不打算求簽,抵不住同行的繡娘們一個勁把簽筒往她手里塞,于是也跟著求了一支。 繡娘們依次去解簽文,又不愿意讓別人聽見,于是彼此商定后面等待的要離前面解簽的那個一丈遠。 簽文有好有壞,解簽之后,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