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孫大爺讓大妹上車,他送大妹去李家繡莊。 李家繡莊離得不遠,走一走就能到了,那里目前是全縣最熱鬧的地方,馬車進去了不容易出來,反而耽誤時間。大妹讓孫大爺先回,她自己走過去。 偶遇 前往李家繡莊的途中,大妹看見路邊停了一輛馬車,雖然裝扮沒有李家繡莊的華麗,但是質樸中透著氣派,饒是大妹見識少,不懂這些奢侈的東西,也能猜得出這家人身份不簡單。 一位衣錦帶金的婦人撐了把傘,擋在身邊另一戴蘇公笠的婦人面前,看樣子是個仆人。一個大丫頭從對面的成衣店小跑過來。 “怎么樣?”仆婦著急地問。 大丫頭搖搖頭。 “怎么辦啊,夫人?”仆婦急得一頭汗水,說道,“這是最近的一家成衣店,沒有合適的?!?/br> 戴蘇公笠婦人遞了塊手絹給仆婦,柔聲道:“擦擦汗吧,再不行回蘇家,讓繡娘補補,或者再換一件?!?/br> 仆婦轉動一下傘,讓大丫頭扶著婦人上馬車。 大妹眼尖,于傘面轉動之間看見婦人的下裙被撕了好大一個口子。 婦人上身穿瓜子羅短襦,著四合如意的云肩,下身是銀紅地寶花紋錦百迭羅裙,腰系紫紅純色白玉環綬,臂纏絳色牡丹紋披帛,手腕戴兩只水綠色玉鐲,襯得手背潔白如云。大妹見那婦人打扮容重,顯然是要去赴重要的宴會,只是裙子被撕出一個口子,就這樣去必然失禮。婦人身上的料子都是難得的上品,在他們這種小縣城里難以見到,店家好不容易得了一塊,哪有不巴巴送到大戶太太那里討好?怎么可能制成成衣掛出來賣? 大妹走上前,好意道:“夫人如果不介意的話,可否讓小女子試試?小女子是方南孫家繡坊的繡娘?!?/br> 仆婦不耐煩道:“你可知我們夫人時間金貴?還有這衣服……” 婦人揚手制止仆婦,道:“何不試試?”聲音溫柔透著幾許威嚴,威嚴又不失分寸,接著轉頭,隔著斗笠下垂的青紗對大妹說道:“有勞姑娘?!?/br> 大妹請婦人到對面成衣店稍座。大丫頭在成衣店內隨便挑了條裙子給婦人換上,當然大丫頭的隨隨便便,也是往成衣店內最好的檔次上挑。 大妹向店家借來手繃,先將破碎的一塊布料夾進繡繃里,之后掏出隨身攜帶的針線包,剪去多余的破絲,再把破口四周用粗針刮得松松散散,然后拿出細針,穿上與裙子同色的絲線,在破口處縫上幾針分出經緯,接著按照衣服的紋路,來回織布,因花色復雜,期間需要換好多次絲線,織完之后再審查一遍織布的地方,將漏色的地方補線,最后收針、拆繃。 仆婦接過來,捧給婦人看,笑贊道:“想不到這位小姑娘手藝比得上蘇家的繡娘了,不仔細看,當真看不出?!?/br> 婦人此時已經除去蘇公笠,現出一張潔如冠玉的臉龐,觀其容也就三十出頭。婦人摸了一下裙子,大妹才注意到她的手白雖白,但甚至都沒有孫大娘嫩。 婦人笑看大妹,問道:“姑娘芳名?” 大妹站起身,恭敬答道:“小女子姓溫,單名一個思字?!?/br> 婦人點頭,仆婦和大丫頭伺候婦人進去換裙子。未避免討賞之嫌,大妹向店家問了時辰,便悄悄離開,再往李家繡莊趕去。 刺繡比賽早已開始,大妹已經不再抱有奪冠的希望,反正等拿到十兩賞銀,不但可以把報名費還給孫大娘,還能余下許多。 決賽 這一次的比賽沒有像往常一樣分批次進入,李家繡莊在繡坊內擺放五十張繡架,大妹到的時候,還剩不到一個時辰,手腳快的繡娘已經完成繡品,上交之后便退場了。 大妹走到自己位置坐下,掏出針線包,繡莊本有準備這些,但是她用慣了自己的。原本準備的是喜上梅梢圖,但是時間來不及,大妹臨時改成幽蘭圖。 到時辰之后,仆婦過來催交作品,大妹繡好最后一針,拿出繡品走到前桌,碰巧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也完成了。大妹看了一眼,頓時小小驚訝一把:那姑娘竟然使用雙面繡的方法,正面繡牡丹雙艷,反面繡秋菊傲霜。 在孫家繡坊做活的時候,孫大娘空閑時間常常給她們講講刺繡行的事情,雙面繡雖然不是一門絕密的技術,但只有極少部分人掌握,就本縣來說,一只手也能數得過來,其中又以蘇家最負盛名。蘇家大夫人雙面繡作品在鼎盛時候,甚至達到千金難求一幅的地步,但是蘇家大夫人前幾年已經金盆洗手,將重心放在繡莊管理上,不再親自拿針。 比賽成績要等到第二天才宣布,所以大妹還需在客棧里住一晚。已過正午時分,正值饑腸轆轆,大妹臨近找到一家面館,點了份陽春面,坐在外面的桌子旁等著。太陽照得周身暖洋洋的,街上行人不多,偶爾有抱糖葫蘆串或挑貨郎擔的小販走過。 帶過來的繡活都已經做完,下午無事,大妹打算去學館看看二妹和小妹,于是叫來賣糖葫蘆的小販,買了兩串糖葫蘆。 “小姐,你等等,我馬上就好了?!?/br> 梳雙丫髻的丫頭跑進面店,清脆的聲音帶著些稚嫩,喊道:“老板,一份蒸餃?!?/br> 高高瘦瘦的姑娘站在近旁,大妹抬頭對她笑笑,姑娘點了下頭,立馬轉眼看向丫頭方向。大妹低頭專心吃面。 丫頭從店里跑出來,到姑娘面前請求道:“老板說要等一會兒,小姐,我們等等好不好?” 大妹抬頭看了一眼,那姑娘見自己偷看被抓到,忙轉移視線。大妹放下筷子,請姑娘在對面坐下。 姑娘問道:“一個人?” 大妹點點頭。 姑娘這才入座,丫頭也在旁邊坐下,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兩串糖葫蘆,看得大妹都不好意思了,給了她一串。 丫頭接過一串,眼睛卻還盯著另一串。大妹沒法子,只好把剩下的一串也給了她。 丫頭開開心心地接過去,甜甜說了聲“謝謝”,立馬將一串糖葫蘆舉到姑娘面前,“小姐……” 姑娘搖搖頭,道:“你吃吧?!?/br> 沒一會兒,蒸餃也上來了,丫頭要去找老板拿紙打包帶走,被姑娘止住,道:“中午就在這里吃面吧?!?/br> 丫頭著急:“那天香樓的叫花雞和水晶鳳爪怎么辦?” “明天再去,”姑娘道。 “可是……” 丫頭還要堅持,被姑娘瞪了一眼,立馬服帖,舔舔糖葫蘆,蹦蹦跳跳去找老板要兩碗陽春面——加蛋! 大妹吃完,姑娘的面才剛剛端上來,丫頭抽出筷子,用手絹擦擦,才先遞給姑娘。 大妹喝完面前的水,走到店內要了熱水,先給姑娘和丫頭續上,然后才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滿,把水壺還回去之后回來坐下,與姑娘套近乎。 大妹笑看姑娘,“今天要比昨天暖和些啊?!?/br> 旁邊的丫頭吃得起勁,口里塞滿面條,又伸筷子來夾蒸餃,估計顧得上嘴就顧不得耳朵,根本沒聽見大妹講話。對面的姑娘吃相倒是文雅,但聽見大妹講話也沒有抬頭。 大妹有些尷尬,又喝了一口水,起身去店里結賬,順道把姑娘和丫頭的飯錢也付了。 成績 第四日宣布比賽,大妹果然落選,但令人詫異的是,連那位高高瘦瘦的姑娘也未被相中,讓另一位通身穿戴氣派的姑娘拔了頭籌。 那位姑娘決賽那天就坐在大妹旁邊,大妹曾偷瞄過她的作品,連自己的也不如。且從相貌上看,高高瘦瘦的姑娘俊眼秀眉、神采飛揚,那一位臉如傅粉,唇如施脂,體態風流,兩人不分上下。也不知道李家看中了人家什么。 一起看熱鬧的人,有知道當選姑娘來歷的,說道:“這不是城中富戶郝大善人的千金嗎?郝大善人妻子早亡,只留下這么個獨女,郝大善人怕女兒受委屈,就不再取繼室,身邊連個妾都沒有,早前郝大善人曾說:也不必入贅,只要能夠待她女兒好,以后整付身家都是女婿的?!?/br> 既然中選無望,久湊熱鬧無異。大妹正要回去,昨日的小丫頭走到她身旁,邀請道:“我家小姐請你喝茶?!?/br> 大妹轉頭去看,看見高高瘦瘦的姑娘對她微微點頭,然后往前面走去,小丫頭連忙小跑著跟上,大妹也提步跟過去。 附近便有一家茶館,茶沒有什么特色,點心倒是做得很好,小丫頭跑去柜臺前點東西,大妹和姑娘坐在二樓臨窗位置,并無談話,大妹想著要怎樣開口,若是貿貿然問名怕是不好。那姑娘從落座便一直看著窗外的行人,倒一點也不在意冷場。 沒一會兒,小丫頭跑上來,坐在姑娘旁邊,開心道:“小姐稍等,都是我們沒有吃過的?!?/br> 想起比賽的結果,小丫頭猶自不平,“原來根不是看手藝的,是看有沒有錢的,早知道的話,小姐把家里的好東西都帶上,定能將她比下去!” 那姑娘似乎明白過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說道:“是我聰明反被聰明誤,本想拋磚引玉,卻砸了自己的腳趾頭,所有人都知道蘇家女兒是不能學習雙面繡的?!?/br> 沒多久,茶點上來,小丫頭歡呼,一面忙不迭每樣夾一個放在自己碟子里,一面招呼姑娘和大妹趕緊吃。 “小姐,這個好吃!” 小丫頭咬了一口玫瑰糕,又夾起蛋黃酥口,連連點頭。 “這個也好吃!” …… 大妹拿起茶壺替二人續上茶,那姑娘終于抬頭看了眼大妹,道:“謝謝姑娘昨日請我們吃面?!?/br> 大妹客氣道:“小事?!?/br> 姑娘問道:“姑娘也是城里人?” “不是,”大妹答道,“我家在東塘村?!?/br> 大妹話少,那位姑娘好像也不善談,而小丫頭又忙著吃東西,幾句對話之后,便又無言,兩人也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食物上,同時又小心翼翼留意對方一舉一動。 吃完之后,稍坐片刻,小丫頭搶著去付錢。 出了店門,一個要往東,兩個要回西,姑娘道:“我是蘇家繡莊蘇慕亭,我丫頭叫蘇甜?!?/br> 小丫頭補充道:“大家都叫我甜甜呢!” 大妹微笑道:“我叫溫思,謝謝蘇姑娘款待?!?/br> 孫家繡坊馬車在客棧門前等候,東西是一早收拾好的,大妹上去提下來,在前臺退了房間,然后跟隨馬車回去。 一進繡坊,眾繡娘丟下手中的活,圍過來嘰嘰喳喳問結果,大妹簡單說了幾句,繡娘尤未滿足,央求大妹再說詳細些,結果都被孫大娘趕回去干活了。 孫大娘把大妹叫進隔間,問清情況,嘆氣道:“李娘子這人人品不行,竟然耍得我們這許多人唱了一出大戲?!?/br> 大妹拿出賞銀,孫大娘撿出一兩,剩下給她包回去,道:“光報名費就要一兩,李家這一次算是賺飽了,好在我們也沒有虧本?!?/br> 邀請 明日放假,大妹傍晚到家,發現柴門虛掩,家里一個人都不在。原來里長老娘大壽,里長在村里搭上戲臺子,請一班戲子來唱戲,溫秀才和二妹看戲去了,小妹出去玩沒有回來。 大妹淘米做飯,正燒火之際,聽見外頭有賣蠟燭的,于是放下火鉗,拿了銅錢出去。 這個村里,除了不差錢的里長,極少有人家家里這么費蠟的,溫家也算是小販的大客戶,每次進村叫賣,一定會經過溫家。 大妹把一包蠟燭放進溫老爹房間里,回廚房往灶膛里加些柴火,接著拿鐮刀去屋后的菜園子里割了幾個青菜,又拔一把蒜苗,等到飯熟之后,把孫大娘送給她的臘rou和蒜苗一起炒了,又做了一碗青菜湯。 天色將暮,小妹聞著飯香回來,看見大妹在,于是進屋把抄好的《孟子》給她。 大妹剛把《孟子》放好,溫秀才和二妹也回來了,小妹拿碗盛飯布筷。 溫秀才道:“以后這些事情等我們回來再做,你把手干粗不好?!?/br> 大妹回道:“也不常做,回頭我擦些潤手膏,不礙事的?!?/br> 吃過晚飯,二妹洗完碗筷,拿出學館夫子留下的功課。 溫秀才監督二妹和小妹背書練字,讓大妹去看戲。 大妹搖搖頭,道:“我不愛看這些?!币驗槎际羌俚?。也跟著拿出紙筆,挨在兩個meimei旁邊,照著古詩詞練字,溫秀才拿針線給自己補衣服,時不時抬頭指點三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