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直到第二個禮拜,輪到蔡敬做室外衛生,他拎著掃帚,跟同組同學去教學樓后面的小花壇附近時,正看見李博志靠在他們班信箱上,手里拿著一個信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六班的,”蔡敬聽見有同學充滿優越感地小聲說,“他們班不知道什么情況,招了好多這種大傻子學生,平均分在普通班里都墊底了三年,也是慘——那丫在咱們班信箱那晃什么?” 另一個人說:“別管,精神病殺人都不償命,躲他遠點,他敢情踏實,高考當分母來的?!?/br> 蔡敬心里反復回想著“精神病殺人不償命”的話音,下意識地看了李博志一眼,李博志沖他笑了起來,拿起手里的信封沖他揮了揮,作勢要塞進一班信箱里。 蔡敬陡然僵住了,卻見李博志又捏著紙的一角把信拽出來了,他意味深長地沖蔡敬做了個數錢的手勢,又做了個殺頭的手勢,瘋瘋癲癲地轉身走了。 蔡敬全身的血都往四肢奔涌而去,心里重重地跳了幾下,一直到稀里糊涂地揮了兩掃帚掃完地,他的胸口依然是麻的,行尸走rou似的回了班。 早自習老師沒到,羅冰在講臺上帶早自習,見他們收工回來,她很自然地沖他們點頭一笑。蔡敬狼狽地躲開她的目光,頭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無端遇冷的羅冰莫名其妙地跟她同桌對視了一眼,大概至今也沒明白蔡敬為什么格外“不待見”她。 蔡敬的心在狂跳,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帶起來,旁邊徐西臨大概起太早了,有點昏昏欲睡,一只手勉強撐著頭跟著念,人時不常地就要晃一晃。 蔡敬忽然開口:“這禮拜三??纪?,你叫上竇尋濤哥他們……” 咱們去“小樹林”燒烤。 后面這句話卡在蔡敬的喉嚨里,死活出不來。 “小樹林”是教二樓后面的一塊地方,比教二樓還偏僻,流傳著好多校園鬼故事,“去小樹林吃燒烤”成了無聊的熊孩子們聚會玩耍的一項消遣。 但是樹林里要是發生什么,也沒人看得見。 徐西臨掙扎著清醒了一點:“干什么?” 蔡敬聽得見自己動脈的轟鳴聲,怎么也說不出那句不懷好意的邀請,被自己將出未出的話堵得快要窒息了。忽然,他放在課桌上的手背一熱,蔡敬低頭一看,只見徐西臨不知從哪摸出一個雞蛋灌餅放在那。 徐西臨:“趁熱趕緊吃,羅冰不管,一會老師來就吃不了了?!?/br> 蔡敬:“……” 徐西臨打了個哈欠,很痛苦地伸了伸懶腰:“你剛才讓我叫豆餡兒跟濤哥到底干嘛?” “叫他們幾個放學順路跟你走一段,”蔡敬面無表情地盯著冒著熱氣的餅說,“六班李博志好像想整你?!?/br> 徐西臨頓時清醒了,一涉及這些事,他那被英語攪成一團漿糊的腦子頓時敏銳得不行。前因后果一聯系,就知道那次在月半彎外劫他的人是誰。 “他媽上輩子兩句口角能記到現在,”徐西臨心里起了點火,心想,“我還想整他呢,現在騰不出手,等考完試的,讓他跪下叫爸爸?!?/br> 而后他又想起什么,皺眉問蔡敬:“不會找你麻煩了吧?” 蔡敬低著頭,手指卷著英語書的一角,靜靜地說:“沒有?!?/br> 徐西臨不放心:“那小流氓要是找你麻煩,不用怕他,你就告訴我,弄不死他?!?/br> 蔡敬眼皮也沒抬,淡淡地說:“真沒有?!?/br> 蔡敬雖然自尊心強又敏感,但真不是那種遇事都自己扛的硬脾氣,徐西臨琢磨了一下,感覺他沒必要藏著掖著,再者,李博志和他的那點摩擦跟蔡敬也確實沒什么關系,找也找不上他,于是信了。 想起當初那件事,徐西臨有點好笑,又有點懷念,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班主任的“敵情”,在桌子底下偷偷給竇尋發了條短信:“我記得我在教二樓里對你有救命之恩來著,你怎么從來想不起來報?” 顯示信息發出的小信封剛飛出去,竇尋就秒回了。 竇尋:“沒錢,有命,拿什么報?” 徐西臨一看,既不能讓他償命,也不能讓他以身相許,怎么接都不合適,感覺這個玩笑開不下去了,只好默默合上了手機,過了一會,又忍不住翻開看了看,把這條短信做了標記,省得清內存的時候誤刪。 兩人同桌而坐,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喜里,此時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個月。 三??荚嚾缙诙?,每到這時候,學校也不出成績排名了,各科老師把卷子拿走隨便判一下,有些連分都沒打,就發回來讓大家訂正了,全年級都開始調整“興奮點時間”,要保證高考的時候精神狀態最好。 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大家都相信這個玄學。 最艱難的征程已經結束,反而是越到最后越寬松。 只有徐西臨沒敢放寬松——他怕一松就沒邊了,一邊按部就班地該讀書讀書,一邊琢磨起杜阿姨走了以后誰來照顧家的問題,不說別的,他們家那么大,不請人怎么收拾得完?將來一日三餐誰來做? 這些瑣碎的生活煩惱說起來都不算事,可是真遇上了就愁人,徐西臨無處傾訴,都倒給了竇尋。 竇尋也痛快,聽完以后給他回了倆字:“我做?!?/br> 徐西臨一直處于“竇仙兒竟然會干這么凡人的事”的驚詫中,不過等周六下自習回家時,才知道那貨果然是吹牛的——竇尋正一手舉著抽油煙機和煤氣灶的說明書,一邊高深莫測地傾聽杜阿姨給他科普什么東西應該怎么用。 徐西臨扶著門框笑成了狗,竇尋憤怒地用后背對著他。 “阿姨您歇著去,”徐西臨把杜阿姨轟了出去,自己把書包一扔,挽袖子鉆進了廚房,把竇尋往旁邊一扒拉,“不會早說啊,二貨?!?/br> 竇尋從這句話里聽出了異樣的寵愛,血色頓時上了臉。 徐西林熟練地端起鍋,仿佛是在廚房十分游刃有余的樣子,對竇尋說:“阿姨買面條了,稍微煮一煮,打個鹵切點菜碼就行了?!?/br> 竇尋被他糊弄得一愣一愣的,連杜阿姨都十分意外,不知道徐西臨什么時候獲得了這項技能。 然后就聽他指揮竇尋:“你去切菜碼,黃瓜切絲,芹菜和豇豆洗干凈切丁?!?/br> 杜阿姨:“……” 果然只是裝得很會。 她剛要進廚房指導,就被趕出去了,只好先給徐外婆拿了一盤點心,省得晚上吃不上飯。 徐西臨在竇尋一切聽指揮的態度下自信心爆棚,感覺自己好像拿了個新東方學位,倒上油,他就姿態優雅地直接把雞蛋打進鍋里了,一時間,飛濺的熱油和雞蛋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此起彼伏,徐西臨把胳膊伸了三尺長,拿炸東西用的長筷子撿蛋殼,在一片混亂里對竇尋嚷嚷:“抽油煙機!” 竇尋慌慌張張地把廚房各種燈都開了一遍。 西紅柿雞蛋鹵不出意外地糊了,剛焦頭爛額地盛出來,竇尋:“你沒放鹽?!?/br> 徐西臨鎮定自若地抓起一瓶醬油倒了進去。 竇尋:“……” 兩個笨蛋把面條煮成了一鍋糊糊,好不容易撈出來,徐西臨嘗了一筷子被竇尋剁成碎渣的生豇豆,又吐出來了——味不對。 兩人商量了一下,把一鍋懶菜扔進鍋里煮。 徐西臨:“怎么撈?” 竇尋很專業地拿著笊笠:“這個過濾器孔有點大?!?/br> 徐西臨:“哈哈哈哈!” 杜阿姨一開始看他們倆好玩,在廚房外面笑,笑著笑著,笑不出了,偷偷回屋抹了一把眼淚。 他們趁著短暫的輕松玩過家家的時候,蔡敬回到了自己家,他在衣柜的最底下藏了一個小餅干盒,里面是他全部的積蓄。 蔡敬惹不起混混,也解決不了問題,想狠下心買個安靜,一切等高考結束后再說。 他在衣柜里一摸,臉色驟然變了。 餅干盒是打開的,里面的錢不翼而飛。 第34章 高考 蔡敬從小沒人管,沒有人關注過他應該準備什么,沒有人帶他長途旅游,也沒有人想著去給他辦未成年人身份證。這一年因為高考報名,他才剛剛有了那張小小的卡片。那會坐火車還沒有實名制,飛機更是跟他沒有任何關系。蔡敬不知道這小小的一張一代身份證除了高考還能做什么用,他也不知道銀行的門向哪邊開。 零用錢或者大筆的壓歲錢從來和蔡敬沒有任何關系,他也無財可理,在蔡敬的印象里,“銀行卡”與“銀行賬戶”這種東西,是徐西臨這種殷實人家的孩子才有的東西。 他只能像小腳老太太一樣,攢了一堆有零有整紙票硬幣,然后把他的全部家當都藏在小盒子里,每次取放的他都要小心翼翼,要特意選他那人渣叔叔不在家的時候,取放完,還會謹慎地用東西壓住。 可是哪怕他這樣殫精竭慮,到底還是沒能留住那一點微薄的財產。 蔡敬被雷劈了似的在原地呆了片刻,猛地沖出門去,正好在門口撞上了他叔叔,那爛酒鬼哼著小曲,一股臭氣迎面而來,形象可鄙,簡直不配叫人。 那酒鬼嫌他礙事,一伸手推了蔡敬一個趔趄,隨口罵:“賠錢的小兔崽子?!?/br> 蔡敬攥緊拳頭,聲音微微有些發顫:“二叔,是您動了我衣柜里的餅干盒子嗎?” 酒鬼瞇縫著眼,一臉酒糟紅,斜了他一眼:“我動了你什么東西,累贅?” “錢,”蔡敬的聲音都變了,勉強壓抑著,透出一點仿佛哽咽的顫抖,“我放在柜子里的錢,叔,不是不孝敬您,但是那錢是上學用的,我下個月……” “上學?”酒鬼冷笑了一聲,抬起一根手指著蔡敬,“寶貝,你上學有什么用?你是那塊料嗎?” 蔡敬被他話里的惡意沖了一下頭,他用力咬住牙,控制著自己沒搭腔,只是說:“二叔,我考上大學,將來就能有個正經工作,到時候也能孝敬您了,不好嗎?求求您先給我,等高考完我再想轍給您掙,我這個是……是有正經用處的?!?/br> 酒鬼笑盈盈地抬起臭乎乎的手,用手背一下一下敲著蔡敬的腦門:“賤東西,叔今天好好教教你,學……是給那些人模狗樣的人上的,你這種人,只配讓學上。這他媽什么狗娘養的世道?大學生比樹葉子都多,你上了大學能管什么用?你沒有錢,沒有人,好工作就跟你沒關系,別他媽做白日夢了,快給老子弄點吃的去?!?/br> 蔡敬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上前拉住他酒鬼二叔的手,哀求:“二叔,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我那錢是拼了命攢的,我……” 酒鬼不耐煩了,回手給了他一巴掌:“滾!” 人喝醉了,情緒起伏更加激烈。那酒鬼打了一巴掌還不過癮,好像停不下來一樣,又上去連踹了蔡敬好幾腳,一腳踹中了他的肚子上。蔡敬就抱著頭,蹲在布滿黃色污跡的墻角里,聽著他賭鬼酒鬼叔叔扯著嗓子怒罵,從他那嫌貧愛富的老婆罵到蔡敬,罵他天生賤骨頭,然后依然意猶未盡,又捎上了蔡敬的父母,一口氣罵了十多分鐘,把死人罵出墳墓數次,他終于停下來喘了口氣。 蔡敬抱著頭,從胳膊縫隙里看著旁邊的男人,他須發怒張,眼將脫眶,密集的血絲從他臉上脖子上一路爬到了眼白里。 像是要吃人。 酒鬼罵過了癮,疲憊地梗著脖子走了,看也沒看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懦弱侄兒。 這件事的起因,不過是李博志想打他的仇人們一頓,打不成騙點零花錢也行。 而蔡敬的所謂“軟肋”,也只不過是一念之差后藏起了一封信。 他只要坦白自己干過些什么,跟他的朋友說一聲,總有人能收拾那幾個小混混,而那點被混蛋二叔偷走的錢,也實在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短期困難一點,之后誰還會少他一口吃的嗎? 要解決這件事是多么的簡單。 而事情也確實是本該如此的,因為蔡敬生性懦弱,他的勇氣像鞭炮的引線,只有短短的一截,幾分鐘就能化成灰燼,如果讓他自己冷靜十分鐘,他或許連質問那酒鬼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那么也許他被逼無奈之下,會選擇理智地坦白,找徐西臨和吳濤他們解決這件事。 也許他會更懦弱一點,終于說不出口,“背叛”他的朋友一次,讓李博志得償所愿…… 這樣他可能失去幾個朋友,遭受一段時間良心的譴責,可是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等青春年少的男孩們都變成禿頂挺肚的中年男子,大家再見面,會話里話外試探對方混得怎么樣,會坐在一起聊聊大而無當的國計民生問題,提起各自的妻兒老小又是一腦門債……那時誰還會在意少年時代這點愚蠢又中二的小齟齬呢? 可能每一幕塌下來的天,回頭看的時候,都會變成落灰的舊蚊帳吧——只要他還能回頭。 只要他的酒鬼二叔沒有趁這個時候回來。 蔡敬渾身顫抖地爬起來,他肋下別酒鬼踢了一腳,不知道肋骨是不是裂了,疼得直不起腰來。他的臉色慘白,眼睛卻亮得瘆人。 然后他看見了桌上的水果刀。 第二天蔡敬沒去上學,徐西臨等到早自習下課也不見人,問了一圈人也沒聽見半句靠譜的話。蔡敬沒有電話,他們家那個情況,別人也不太方便去看。 徐西臨跟蔡敬同桌三年,從沒發生過這種情況,蔡敬可是高燒四十度都會來學校的。他有點想問七里香,可是一天沒見著他們班主任的人影,連物理自習課都還給數學老師了。 第一天蔡敬缺勤,可能是遇上什么事了,可是接連缺勤三天,就很不對勁了……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臨近高考,高三的晚自習從這周開始都停了,徐西臨出校門的時候還在想這個事,一抬頭,正看見竇尋扛著個裝道服的背包在學校門口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