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高三穿校服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可能是平時學習忙,懶得換,也可能是臨走之前對學校生出了留戀,放學的時候大門一開,一大群穿著同款校服的男生女生不辨彼此地一涌而出,竇尋站在校門口西側的馬路牙子上,卻總是能從中一眼看見徐西臨。 他馬上從馬路牙子上跳了下來,等著他自己過來。 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是傍晚夕陽下沉,一周中最美好的一天是星期五——都是休息時間將至未至時,讓人充滿了期待。 竇尋不由自主地露出一點笑容,驚覺太傻,連忙一低頭壓了回去。 徐西臨還沒來得及跟他打招呼,突然被人叫住了,他回頭一看,是吳濤和老成趕了上來。 竇尋一見這些多余的外人就恢復了不茍言笑,非常不樂意他們跑來打擾。 偏偏還有人沒眼色,吳濤一上來就手賤地摟住了徐西臨的脖子,半個人掛在他身上。 竇尋頓時跟身上長了跳蚤一樣,渾身難受地動了一下,恨不能把吳濤撕下來踩兩腳。 但是就在這時,他聽見吳濤對徐西臨耳語說:“蔡敬出事了,聽說了嗎?“ 徐西臨:“什……” “噓,”吳濤往周圍看了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學校里消息被瞞住了,七里香好幾天沒來了,看出來了嗎?” 幾個人交換完貧瘠的信息,臨時改道,做賊似的奔蔡敬他們家去了——蔡敬被放高利貸的人堵截的時候,他們幾個輪流送過他回家。 蔡敬家住在一片破舊老筒子樓里,幾年前就說要拆,至今沒有動靜,門口被亂七八糟的小攤小販占滿了,還要穿過一條充滿狗尿味的小胡同,徐西臨他們沒能找到蔡敬,周圍的鄰居也都像死了一樣。 幾個大男生上樓的時候,一樓一個小女孩正好把皮球從屋里扔出來,她剛邁出門要撿,被家里大人沖出來一把抱走了,那人警惕地看了他們這幾個半大小子一眼,回手反鎖上門。 隔著一道屋門,都能聽見那孩子要球的嚎哭。 彩色的皮球徒勞地在樓道里滾了兩圈,不動了。 不來看還好,來了一趟,徐西臨心里更七上八下了。 學校和老師不想影響高三生的心情,剛開始聯手瞞著,可學生們又不是不出校門,又不是不看電視不上網,紙里終究是保不住火的,這么平靜了大約一個禮拜后,一個消息爆炸似的傳開了——都說蔡敬一刀捅了他的混賬叔叔。 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說當時蔡敬失魂落魄地拎著水果刀,一身是血地往外跑,被鄰居看見報了警,被捅的那位送到醫院里搶救了一天,終于是死了。 所有認識蔡敬的人都不相信。 蔡敬是那種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沖上來扇他一巴掌他都不會還手的人,他連雞都不敢殺,殺人?那怎么可能? 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七里香終于回學校露面了,徐西臨早自習就冒著挨訓的風險跑到了班主任辦公室,七里香一臉疲憊,沒對他的違紀行為說什么,反而跟他透露了一點細節。 徐西臨太陽xue亂跳:“那……那是真的?”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想問那怎么辦?這種情況他會有什么下場?要償命嗎?或者以后還能放出來嗎? 七里香點點頭,又囑咐他不要因此心思浮動,也盡量不要跟別人說這件事。 徐西臨全沒聽進去,冒冒失失地打斷她:“張老師,您聽說過因為什么嗎?” 七里香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是不方便告訴他,只是搖頭:“不要受影響?!?/br> 徐西臨愣了一會:“那……那蔡敬在什么地方?我能去看他嗎?” 七里香嘆了口氣,又是搖頭。不知是不能,還是不知道。 自從這件事爆出來,一班的訪客忽然多了。 六中近十年來都很太平,據說只出過一個學生因為抑郁癥自殺的事,其余個別夭折的,基本不是交通事故就是重大疾病,現在重點班竟然出了個“殺人犯”!這簡直自建校伊始就聞所未聞。 不光校內,社會上也有很多報道,媒體總是不肯踏踏實實地說明發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挖掘出一個背后的重大“社會問題”來才肯善罷甘休。 “應試教育忽略學生人格養成”之類不沾邊的閑話甚囂塵上,外面的記者都被校方擋駕了,學校里卻也不肯稍稍消停一點,每天都有人到高三一班門口轉一圈,想打探點獨家新聞,作為高強度學習生活的調劑。 饅頭這東西無油無鹽,沒滋沒味,倘若不沾著人血,大約是寡淡無味的。 七里香知道以后大發雷霆,伙同隔壁班主任在校領導辦公室里鬧了一溜夠,第二天,學校就緊急出臺了禁止其他年級學生在高三樓道里無理由逗留的規矩。聽起來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好在,高考也沒剩幾天了。 沒有人有蔡敬的準確消息,后黑板的倒計時一點一點地往下撕,變成了個位數……最后停在了“三”上——之后大家顧不上撕了。 這一屆格外多災多難的學生被倉皇送進了高考考場。 聽說師兄師姐們畢業的時候,在學校里又是扔書又是告別,保潔的阿姨們都能忙瘋了。 可是徐西臨卻沒感覺任何解脫,他像二模三模以及無數模擬練習一樣做完了高考卷子,考完沒什么感覺,好像高考不算什么事了一樣。 去年高二成年趴的時候,好多人起哄說高考完了在學校西門集合,一個都不許走,再去慶祝一次,可是真考完了,反而沒人提這件事了,各自跟著門口來接的家長走了,偶爾遇見同班同學,也都是遠遠地打個招呼……有點黯然離場的意思。 徐西臨沒有家長,家里外婆在幫杜阿姨準備行李,只有竇尋來接他。 羅冰家里只有一個病媽,也沒有人接,考試結束后半個小時是監考老師收卷時間,為防出錯,考生都是關在學校里不讓走的,羅冰在學校里找了半個多小時,總算在學校門口堵住了徐西臨。 她知道徐西臨和她報的不是一個學校,高考前出了蔡敬的事,可能大家假期里也沒什么興致再聚,有些話再不說沒機會了。 羅冰看見竇尋,沒往心里去——反正他們倆一直混在一起。 竇尋不是家長,她也不用很尷尬,羅冰對他抱歉地一笑,回頭跟徐西臨說:“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第35章 放縱 徐西臨下意識地看了竇尋一眼,發現離他三步遠的竇尋沒什么表情,甚至先一步避開了他的目光,然后竇尋僵立了一會,默默走開了。 竇尋不能不走,他平時任性得要命,可是在方才羅冰沖他笑的時候,他忽然就意識到自己再不高興也得忍著,有一丁點表示都是“無理取鬧”。 他從來孤高自許,自我得很,鮮少能感覺到“別人的目光”這玩意的存在。 然后他在羅冰的眼里看見了。 在別人的目光里,他就是一個好朋友,說到私密的事情,要主動退開的朋友。 徐西臨哄他都快哄成習慣了,被他突然這么“懂事”弄得十分適應不良,差點下意識地追上去。 他心不在焉,羅冰的不自在和緊張就再也沒法影響他了,徐西臨有點不耐煩,勉強維持著禮貌問:“嗯,什么事?” 這話聽起來是沒問題,但是說話人的態度冷漠不冷漠,別人是能感覺到的,羅冰頓時更緊張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我就是想……嗯……加分的事,老師跟我說了,謝謝你。還有之前,你送過我很多小東西,一直沒有當面……實在是……” 徐西臨就聽懂了半句:“不用謝,應該的……什么禮物?” 平時和羅冰玩的好的女生,性格都跟她差不多,全是文文靜靜、不主動找男生說話的那類,都只有被表白的經驗,到了羅冰這里,是獨一份的倒追,沒有一點經驗可借鑒。羅冰又尷尬又不知所措,此時被高考透支的腦子里完全是一團漿糊,堪堪維持著發表自白的能力,溝通交流的那部分是不能兼顧了。 羅冰沒注意到徐西臨臉上貨真價實的茫然,只顧著自說自話:“我給你寫過很多信,一開始怕打擾你,沒想到你都回了……我心里非常感謝……不是,不是感謝,我不知道怎么說……” 徐西臨的眉頭輕輕地一皺,險些脫口一句“你什么時候給我寫過很多封信,我什么時候回過”,但是直覺這中間有點什么事,耐著性子聽了下去。 羅冰的聲音越來越?。骸澳慵依锍鍪碌臅r候,我也很難受,跟你說了很多話,不知道有沒有安慰你一點……” 徐西臨心口驀地一跳——他過得恍恍惚惚的那段日子無心讀書,班里發的卷子,信箱里寄來的各科報紙好像大部分都是蔡敬給他整理的。 羅冰:“……但是你每次回信都只有一個小東西,沒寫過一句話,我想問問你到底……”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壯著膽子抬頭看了徐西臨一眼,卻發現徐西臨的表情奇怪得很。 徐西臨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石頭壓住了,喘不上氣來。 平時會動他東西的,除了蔡敬也就是余依然和老成,余依然是女生,而且跟羅冰是互相借衛生巾的交情,沒必要匿名給她回信。老成……老成平生最愛起哄和看熱鬧,無風都要起三尺浪,要是發現羅冰寫的信,早去廣而告之了。 只有蔡敬才喜歡用“小禮物”的方式表達關心或者感謝,因為他手頭拮據,買不起多貴的東西,只能在心思上下功夫,每次都能讓人感覺到他的熨帖。 徐西臨用復雜難言的目光看了羅冰一眼,繼而慢慢地回想起一些細節——蔡敬不愛跟女生逗,但也不是完全不跟女生說話,可他對別人都正常,只是很少正眼看羅冰,每次她有什么事過來,他不是避開就是低頭不理她。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她是貧困生,每次她有什么困難的時候,他都會暗示一下。 徐西臨跟蔡敬同桌三年,竟然不知道蔡敬是喜歡羅冰的。 他的喜歡像墻角的苔蘚,幽然暗生,細密多愁,永遠也不會開花,光一照就死。 徐西臨喉嚨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笑了一下,可能笑得太難看了,他覺得羅冰都嚇著了。 “是說謝謝的意思?!毙煳髋R輕輕地說,“謝謝你對我這么好?!?/br> 羅冰先是一愣,隨后慢慢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臨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將來茍富貴,勿相忘啊,班長?!?/br> 羅冰的臉色先紅后白,后來眼睛里有了一點眼淚,勉強撐著面子,木然點點頭:“謝謝,你肯定也能上第一志愿?!?/br> 徐西臨對她點頭致意,夾著考試用的透明文件袋,近乎魂不守舍地走了。 羅冰終于忍不住用力抹了一把眼淚,背對著徐西臨說:“下次遇上你喜歡的人,別拖著,拖過就沒了,要是有你不喜歡的人討人嫌地貼上來,也別理她,不用什么人的感受都照顧的,自作多情很不好受?!?/br> “嗯?!毙煳髋R回答,“下次記住了?!?/br> 然后他頓了頓,又說:“對不起?!?/br> 兵荒馬亂的學校門口,鼎沸的人聲漸漸散去,高考專用的隔離帶松松散散地垂在地上,幾個民警一邊閑聊一邊收拾。 徐西臨從入學開始,就跟蔡敬坐同桌,他記得自己第一天上學就遲到了,找到高一一班的時候,大家已經開始在班級門口排隊,按照高矮個排座位。 當時的蔡敬是穿著初中的校服,洗得發白,袖口磨破了一點,他安安靜靜地站在最后,跟誰也不搶,誰想插隊他就靜靜地讓開。 徐西臨還記得,蔡敬回頭看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同學,你也是這班的嗎?要站前面來嗎?” 像是昨天的事。 要是徐進還活著,或許能活動一些早年的關系,好歹能替蔡敬請個好律師,可她已經干了十多年的跨境并購,后來打交道的都成了各種金主和財務顧問們,徐西臨哪怕想厚著臉皮借一次她的余蔭都不行——何況他知道蔡敬出了什么事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現在,判決懸而未決,他連見蔡敬一面都不行,究竟是什么讓那少年悍然動刀,緣由已經不可考,只給他留了這么一小截的蛛絲馬跡,萬般揣測,都是惘然。 竇尋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明白為什么他跟羅冰說了幾句話臉色就難看成這樣,本來有點不高興,結果一看他那張見鬼的臉,一路也沒敢問。 當天傍晚回家,杜阿姨就來辭行了。 杜阿姨原來住在外婆的房間里,她把行李一收拾,外婆的臥室空出了一半。她回老家的車票已經訂好了,一直就壓在客廳茶幾下面。之所以走得這么急,是因為學生快放暑假,火車票已經開始緊張了。 外婆叫徐西臨給她包了個紅包,像女兒遠行一樣,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從車上要注意看管行李、小心扒手,說到回家以后要叫小輩有營生,靠著拆遷活不了一輩子……恨不能將她的下半輩子都點個題。 難為她一個不聞窗外事的老太太,居然能說出那么多囑咐。 杜阿姨說:“嬸,我回去,就要看人家的臉色過了?!?/br> 然后她就哭了。 杜阿姨年紀很小就出來討生活,沒受過什么教育,跟了外婆這么多年,一點熏陶都沒得到,哭起來依然是呼天搶地,涕淚齊下,嚎得非常不優美,她還把外婆的手攥出了一道白印。 告了很多次,終有一別,她就一邊走一邊哭。徐西臨叫了輛出租車,跟竇尋一起替她扛了行李,把她送到了火車站,杜阿姨一路哭一會停一會,跟徐西臨說兩句閑話,閑話里又不知牽扯到了哪段回憶,想起了哪段前途未卜,悲從中來,接著開閘泄洪。 到了車站,竇尋在站臺上等著,徐西臨就幫把她的行李扛上車放好,掏出自己身上最后一張面巾紙給杜阿姨擦臉,火車廣播開始提醒送親友的下車,可是杜阿姨拉著他的手不讓走。 徐西臨不想讓她走,他也看得出,杜阿姨是不想離開他家的。 她在城里,賣自己的力氣,一家人的起居都由她來安排,干活拿工資,腰桿是直的?;亓思?,她就成了無所事事的鄉下老太太,還得伺候一家人起居,非但沒有工資,弄不好還要仰人鼻息。因為家人么,運氣好就是無價,運氣不好就是無價值,得看情況,都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