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竇尋搖搖頭,然后保持著雙手抓著他手的動作,居然原地蹲了下來,賴在原地不走了! 徐西臨彎腰打量他的臉色:“你哪難受?胃?” 竇尋搖頭。 徐西臨:“頭暈?” 竇尋還是搖頭,他一臉小孩賭氣似的神色,問什么都搖頭,就是不動彈。 月半彎里客人開始多了,出來進去的都得多看他們倆一眼。 徐西臨頓時感覺自己好像領著個智障兒童,對竇尋說:“先起來,咱倆擋人家路了?!?/br> 竇尋還是搖頭,徐西臨沒辦法,只好自己站起來往一邊走,竇尋拽著他的手,也不站起來,蹲在地上被他拖著溜——幸虧月半彎的地板光滑。 徐西臨拖了一會,感覺他們倆這姿勢像雪橇犬拉車,無奈地停下來:“你到底要干嘛?” 竇尋就著蹲在地上的姿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好像真有一點淚光,然后他好像偷窺被發現一樣,心虛地低下頭,小聲說:“我心里……難受?!?/br> 徐西臨:“……” 徐西臨手足無措地面壁了片刻,又看了看竇尋,只能看見一個發旋,竇尋長長的睫毛低垂,似乎是不安地微微有些顫抖,可憐透了。 徐西臨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那天被他強壓下去的念頭再次試探著露出個邊來,在他心窩上搔了一下。徐西臨感覺自己沒喝多,但是腳步有些發飄,有一個念頭沖破了思域的邊界,越界闖進來。 他想:“我喜歡竇尋嗎?” 竇尋對他來說,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春風得意的時候,大家都是他的朋友——老成缺心眼,蔡敬家庭條件不好,吳濤總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竇尋三句話跟人不對付搞不好就要打起來,就余依然那個從小就會拿板磚給人開瓢的女中豪杰,每次出來玩的時候,徐西臨都會囑咐她到家以后給自己發條短息報平安——他都是一樣照顧。 可是在他將近十八年的生命中經歷過的最大痛苦時,其他人都被他隔絕在了喜怒哀樂之外,他不會找別人說,甚至在學校不會露出一點來……他們終究是外人。 只有竇尋不同。 徐西臨嘆了口氣,感覺自己一只腳踩在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方,他彎下腰,雙手托住竇尋腋下,硬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揪著竇尋的領子,磕磕絆絆地領著這個委屈的醉鬼回家。 方才竇尋吐過的衛生間里,李博志緩緩地推開隔間的門。 他也喝了酒,就在剛剛,吳濤被他那群“學習好的”朋友攙出去的時候,李博志就在隔壁的包廂里看著。 李博志家里跟蔡敬有點像,不過爹是親爹,媽跟別人跑了,當初剛考到六中的時候,他爸也拿他在外面吹噓過幾天,還親自扛著行李送他來了學校,那一陣子,李博志是真心想讀出點名堂來。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他很快發現,別說“讀出點名堂”來是天方夜譚,連在校隊里比出點名堂來都困難重重。他爸新鮮勁過了,依然是越看他越不順眼,眼見他沒有什么別的成就,也就不再管了。 李博志消沉過后,決定開始“混”,混一天威風一天,威風痛快了,就能短暫地讓他忘記惶恐和孤助無緣,只顧當下。此時,李博志覺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我們不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混嗎?不是一起沒出息,一起互相取暖藐視各種規則嗎?今天一起打架斗毆,明天一起蹲大獄住隔壁才是義氣——你怎么能自己改邪歸正呢? 李博志以前因為吳濤的關系,偶爾也跟一班的人一起玩,當時除了重點班的人打球太軟沒意思外,他沒覺得有什么,而臨近畢業,隨著他越來越焦慮,李博志開始越來越不能忍受吳濤和一班的人在一起,焦慮加持了嫉妒,他鬼使神差地帶著一幫人跟著吳濤他們到了月半彎,借酒澆愁了一下午。 “怎么著,李哥,有過節?”一個一腦門黃頭發的小青年跟上來問——都是他翻墻逃課的時候遇到的小混混。 李博志的目光在他臉上一掃,一時沖動:“勞動你們幫我辦點事,改天請你們喝酒?!?/br> 徐西臨牽著一只竇尋離開月半彎,這會外面正是熱鬧,群魔亂舞什么人都有,轉了一圈打不著車,徐西臨猶豫了一下,打算到后門碰碰運氣,他一邊逆著人流穿小路,一邊對竇尋說:“想吐說話啊?!?/br> 竇尋沒吭聲,胡攪蠻纏地掰開徐西臨的手,非要把自己的手指插進去,擺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徐西臨指縫間被他蹭得很癢,要抽出來,兩人就在不大的空間拉拉扯扯起來。 就在徐西臨耐心快要告罄的時候,突然,小路前面有幾個不認識的混混走過來,徐西臨本想拽著竇尋稍微讓開一點,誰知那混混故意撞了過來。 徐西臨退了半步,眉頭一皺,見那混混挑釁地看著自己,就知道他們是故意來惹事的,他側身拽過竇尋,余光往方才身后的方向一掃,果然看見有幾個人跟著他。一來喝了點酒被竇尋折騰得一腦門汗,二來他平時也沒得罪過什么人,所以一時沒注意到。 徐西臨:“有事?” 那小混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運動鞋上,“嘖嘖”了兩聲,一手插兜,手在兜里威脅性地動來動去。 “沒事,”混混說,“手頭有點緊,看你覺得有緣,想跟你認識認識,借點錢?!?/br> 要是放在一年前,估計對方這句話說不完,徐少爺已經動手了??墒乾F在不一樣,他首先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讓外婆cao心,身邊還有只醉貓要照顧。 “好說,”徐西臨從包里摸了摸,掏出錢包,甩了一下,“哥們兒要多少?” 混混皮笑rou不笑地看著他:“不用太多,先給一兩萬花花?!?/br> 這是打定主意要找事了。 徐西臨笑了一下,往四下看看:“你們幾位把我堵在西邊這條小胡同里,是出門的時候就跟著我們呢吧?說吧,我得罪誰了?!?/br> 混混嬉皮笑臉地說:“沒誰,看你順眼,想跟你聊聊?!?/br> 他說著,把手從兜里掏出來,摸出一把巴掌長的折疊小刀,一會彈出來,一會縮回去地玩,一仰下巴:“這邊說話不方便,進里面喝兩杯去怎么樣?” 他話音沒落,一只畫滿了紋身的手就從后面搭在了徐西臨肩上。 徐西臨暗暗吐出口氣,忍住回頭一腳的沖動,誰知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一直乖乖地跟著他的竇尋突然不干了,上前一步把他肩上那只手拽下來,狠狠一摔,摔到那紋身男臉上。 醉鬼力氣都大,紋身男猝不及防地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當即火了:“給臉不要!” 徐西臨:“……” 真能添亂。 眼看不能善了,只好動手,徐西臨把書包拎在手里,補給那紋身男一腳,正好踹在他側腰上,腰側沒有肋骨,是要害之一,那男的疼得聲都沒吭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徐西臨轉頭一推竇尋:“先走!” 可那豆餡兒一點也不配合,非但不走,還八爪章魚似的撲上來抱住了徐西臨。 徐西臨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撲倒退三步,撞在小路的墻上,簡直抓狂,恨不能把竇尋倒過來空空他腦子里的酒精,問問這小子究竟是哪邊的。 竇尋把他推到墻上,一聲不吭地轉過身背對著徐西臨,張開雙臂把他擋在身后,純粹是個老鷹捉小雞的動作。 徐西臨:“……” 竇尋可能還想說句什么,張張嘴,大概又忘詞了,于是這醉鬼一根筋地戳在小巷子里,保持著這傻乎乎的保護動作,跟一群混混對峙。 “拿來的傻逼?揍他!” 徐西臨又感動又焦頭爛額,就在這時,小路盡頭傳來一聲巨響,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來,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敲了敲路口的垃圾桶。 巷子里的人一同望過去,有人小聲說:“宋連元?!?/br> 小混混遇上大混混,拿刀的那位開始緊張了,宋連元點了根煙,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都是朋友,喝兩杯沒什么,不過我這弟弟今年高三,回家晚了家里不放心,大家都理解吧?” 一群小混混不敢不理解。 宋連元笑了一下,沖徐西臨招招手:“小臨過來,哥叫輛車送你回家?!?/br> 攔路的小混混不情不愿地讓了路,徐西臨這才松了口氣。 他方才掏錢包的時候就撥了宋連元的電話,宋連元就在月半彎里上班,叫他比報警都管用。 宋連元一路把他們倆送上出租車,伸手在徐西臨腦門上彈了一下:“徐姨不在了,沒人管你了是吧?什么時候了還跑這地方玩?” 徐西臨從小拿他當大哥,沒敢吭聲。 竇尋卻又不干了,張牙舞爪地拉過徐西臨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額頭,怒視宋連元。 宋連元讓他逗樂了:“小毛孩喝什么酒?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還挺知道護著你?!?/br> 徐西臨臉都快尷尬紅了,匆忙跟他告別,把竇尋塞進出租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算是把竇尋拉扯到了家里,一開門,跟一樓客廳的灰鸚鵡看了個對臉。 灰鸚鵡剛睡醒起來,睜眼就看見了兩個酒氣熏天的“臭男人”,怒不可遏,以“抓流氓”的聲嘶力竭尖叫起來。 竇尋五迷三道地受此驚嚇,也沒看清敵人什么來路,先慌慌張張地攬住徐西臨,一邊做好了跟鳥干一架的準備,一邊沒輕沒重地按著徐西臨的脖子,好像想把他團成一團,塞進懷里。 第32章 貪心 高三周末跟狐朋狗友出去就算了,但還喝了酒,這就有點交代不過去了,所以徐西臨的本意是“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不料被家里的鳥祖宗和竇尋聯手泄露了形跡。只好挨著杜阿姨和外婆一左一右的嘮嘮叨叨,滿頭大汗地拖著竇尋上樓。 杜阿姨:“看著點,別摔了他?!?/br> 徐西臨趕緊回頭擺手:“沒事,您不用管?!?/br> 灰鸚鵡見有人給它撐腰,很矜持地閉了嘴,而竇尋還不肯善罷甘休,一步一順拐地上樓上了一半,他鄭重其事地轉過頭來,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把槍的手勢,指著架子上的灰鸚鵡宣布:“斃了你?!?/br> 說完他就“開了槍”,考慮到后坐力的問題,他比劃完開槍,還將“槍口”往上一揚,然后倨傲又冷酷地上了樓。 徐西臨:“……” 服了。 竇尋上了樓倒是還認門,眼半睜半閉地自己進了屋,他走到床邊,棺材板一樣平平整整地把自己砸了下去,徐西臨懷疑他磕到了腦袋,趕緊沖進去檢查了一遍,見竇尋臉上喝出來的紅暈已經褪下去了,一張臉慘白慘白地仰面躺在床上,右手的“武裝”還沒卸下來,正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對著那上面一槍一槍地打。 喝多的人,徐西臨見過哭的,見過笑的,見過撒酒瘋討人嫌的……但一聲不吭四處打槍的還真是頭回長見識。 徐西臨擺弄他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一個薄筆記本狂扇了一通,等了三分鐘,見竇尋還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好玩極了,就賤兮兮地在旁邊逗:“豆餡兒,槍斃誰呢?” 竇尋同志革命意志堅定,即使人已經喝成了一個神槍手佐羅,嘴卻依然很嚴,輕易套不出他的話來。 徐西臨就搬著椅子湊過去,拿本給竇尋扇風,把那雙呆滯的目光短暫地吸引過來。 徐西臨:“還認識我嗎?” 竇尋不吭聲。 徐西臨動起了歪腦筋,隨口占他便宜:“我是你哥,叫聲‘哥’聽聽?!?/br> 竇尋神色有點困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好像在追憶自己什么時候多了個哥,有點要叫不叫的意思。徐西臨就得寸進尺:“不叫哥也行,叫爸爸?!?/br> 竇尋聞聲臉色一變,伸手一指徐西臨的腦門:“斃了你?!?/br> 徐西臨先是笑得直拍床板,笑了一會,他慢慢琢磨出這一槍里的不是滋味來,就笑不出來了。 徐西臨:“你爸跟你媽……” 竇尋面無表情,精確地給了他兩槍——感情他并不是隨意放槍,是點著人頭來的,徐西臨撐著頭看了他一會,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憤怒,突突了這么半天還沒斃完。 徐西臨以前一直覺得竇尋暴躁任性,這時候才知道那都是克制過的結果。 他這么仇視社會,要是不克制,搞不好已經去組織校園槍擊事件了。 徐西臨就輕輕地問:“徐西臨呢?也斃了嗎?” 竇尋聽了,把食指戳到了他的腦門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但是遲遲沒有做出開完槍以后一揚“槍口”的動作。一股淡淡的酒味飄出來,徐西臨聞了一會,覺得自己也有點頭暈了。 僵持了不知多久,竇尋臉上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驀地把手往旁邊一摔,賭氣似的重重地翻了個身,在床上掙扎了一會,不知道哪里疼,先胡亂按了按胸口,又按了按胃,然后把自己翻成了側躺,背對著徐西臨,蜷成了一個大蝦米。 徐西臨在旁邊靜靜地坐了一會,領會了這番肢體語言——你讓我很痛苦,可還是舍不得像斃了別的痛苦一樣斃了你,只好半死不活地忍著。 徐西臨心里忽然很難受,他鬼迷心竅地把扇風用的筆記本放下了,緩緩地伸手攥住竇尋的手,醉鬼的體溫很高,燙人,他輕輕一拉,方才怎么也制不住的竇尋居然很老實地順著他的力氣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