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徐西臨胡亂應了幾聲,魂不守舍地走了,他當然不至于要她來教育怎么過日子,只是震驚。因為徐進在的時候,外婆可能都不知道“過日子”仨字怎么寫,臨到古稀,她竟然悄無聲息地學會了這項技能! 徐西臨走了幾步,站在樓梯上回過頭來:“姥姥,杜阿姨究竟……” 他本想問“杜阿姨究竟真是自己不想干了,還是您想辭了她”,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意思。 他想,她知道豬rou雞蛋多少錢一斤嗎?知道徐進留下多少錢嗎?給她千八百塊的現金,她都不見得能數得清,她懂個屁的日子經。歸根到底,是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她不覺得徐西臨能挑起這根梁,所以才心懷不安,憂心忡忡地想多給他留點東西。 她對這個嬌生慣養的孫子沒信心。 徐外婆笑瞇瞇地問:“杜阿姨哪能?” 徐西臨沉默著搖搖頭,把那不合時宜的問題咽下去的同時,他把“您放心靠我,我也能賺大錢,也能照顧得您舒舒服服”的表白也咽下去了,類似的話他說過一次,而且基本沒有做到,再掛在嘴邊就沒臉了,不如揣在自己心里記著。 自此,徐西臨的心事又多了一樣,整個人周身的浮躁氣消失得差不多了。他開始不再像個以呼朋引伴為榮的少年,也能坐得住了,每天省下幾大車的廢話,堆在一起,留著回家陪外婆說。 竇尋雖然躲著徐西臨,但該聽見的話他都聽見了。豆豆下葬后一個禮拜,他有一天突然拎了一只活物回家。 那是只灰不溜秋的鸚鵡,也不知道竇尋從哪弄來的,長得鬼頭鬼腦的,可能是只幼鳥,身體帶著小動物特有的不成比例,丑巴巴的,到了陌生的地方有點害怕,羽毛時而炸一下,或是不安地在架子上走兩圈。 這鳥大概跟竇尋有點八字不合,一路沖著他耳朵尖叫,叫喚得他腦仁疼,到家見了外婆反而閉了嘴,裝起文靜乖巧來。 “它能說話,不過得慢慢教,教會了可以陪您聊天。聽人說智力還行,就是不知道性格怎么樣?!备]尋有點拘謹地跟外婆交代,隨后又特意補充說,“壽命很長,能活五六十年?!?/br> 徐外婆喜歡得不行,拉著竇尋長長短短地問,正說著,徐西臨回來了。竇尋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趁機擺脫了外婆“愛的折磨”,飛快地上樓了。 徐西臨心不在焉地陪著外婆看了一會鳥,這扁毛可能不喜歡男的,不但對竇尋態度惡劣,還趁外婆不注意啄了徐西臨一口,他看外婆高興,就沒聲張,感覺自己這輩子可能是跟寵物有緣無分了。 然后他磨磨蹭蹭地上了樓,剛把手放在竇尋門把手上,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居然是虛掩的,徐西臨嚇了一跳,再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倆冷戰了一個多月了,期間竇尋除了應杜阿姨要求給他發過一條短信之外,就沒跟他說過一個字。方才竇尋在樓下的那個眼神,讓徐西臨覺得他可能想跟自己說話,可是拉不下面子,這才猶猶豫豫地上了樓。 門響驚動了竇尋,他靜靜地回過頭來。 徐西臨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有點緊張地問:“那鳥叫的聲音大嗎?” 竇尋頓了頓,態度平和地接了這個臺階,他說:“長大就不愛叫了?!?/br> 徐西臨大大地松了口氣——這仿佛是個儀式,過了這一關,兩個人就算是和好了。 徐西臨:“問你道題行嗎?” 竇尋“哦”了一聲,站起來跟他去了起居室。 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竇尋自從消氣,其實每一秒都在后悔,可讓他主動道歉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會,怎么說?那天不應該親你嗎? 只好互相耗著。 他攢了一個月的感情和溫柔,好不容易有個宣泄口,一時好得都不像他了,講完題,竇尋就默默坐在一邊,翻開徐西臨滿目瘡痍的英語閱讀專項訓練,低著頭用熒光筆把每道錯題對應的原文都畫了出來,乖巧極了。 樓下的灰鸚鵡看不見討厭的男孩子們,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只是偶爾輕輕名叫一聲,一點也不吵。 竇尋低著頭,心無旁騖地拿著塑料尺和熒光筆,他白袖口一塵不染,腕骨嶙峋,手掌顯得有些單薄,眉目安靜,五官優美,是個善心悅目的美少年。 美少年平時脾氣臭不可聞,氣得別人只覺得他面目可憎,顯不出美,這么一轉性,他那些藏得很深的好就“水落石出”了。竇尋不會拐彎抹角,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裝模作樣,二十分的溫柔體貼背后附贈一百二十分的赤誠真心,眼里有誰就時刻惦記著誰,讓人細想起來特別動容。 徐西臨看了他一眼,兀自走了一會神,想起兩人之間被短暫壓下的分歧與竇尋窮追不舍的問題,不由自主地順著歪的思路稍微暢想了一下,把自己代入電視里看來的一些場景,想象自己走過去,摟過竇尋,把那雙他看了很久的手拉過來……執手相看淚眼那段就暫且不必了——然后膩膩歪歪地摸摸他這里,再摸摸他那里,吻他一下…… 再往下他不敢想了,因為談戀愛是從電視上和路邊小情侶那看來的,屬于“名門正派”招數,再深入的就是跟著吳濤他們那伙人從網吧看來的了,雖然有股天然的吸引力,但僅就目前看來,還屬于“魔教”邪術,自己在屋里偷偷琢磨琢磨就算了,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別人的面,不好走這么不正經的神。 徐西臨挑挑揀揀地妄想了一溜夠,有那么一會,他有一點意動地想:“其實試一試也……” 正這么想的時候,竇尋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走神,就問:“你累了嗎?” 徐西臨:“呃……咳,有一點?!?/br>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竇尋就一言不發地下樓拿了飲料來。 徐西臨一看,兩瓶冰紅茶。 徐西臨:“……” 竇尋欲蓋彌彰地解釋:“冰箱里就剩這個了?!?/br> 徐西臨正要拿,竇尋也正好伸出手,兩個人的指尖尷尬地碰了一下,徐西臨一頓。 竇尋回過神來,心里難以置信地罵自己:“你有病嗎?他自己擰不開瓶蓋嗎?” 可是手已經伸出去了,再收回來更尷尬,竇尋咬牙把心一橫,飛快地將飲料瓶拿起來,擰開瓶蓋,又做賊似的放回來,一連串動作像極了偷地雷的,然后他局促不安地看著徐西臨,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好像被自己的蠢貨行徑驚呆了。 徐西臨想笑,但考慮到倆人剛和好,怕竇尋惱羞成怒,憋回去了。 然后徐西臨喝了一肚子飲料,在冰水的鎮定效果中,察覺出了自己隱秘的軟弱和妥協,連忙把他那天勸竇尋的話逐字逐句地對自己說了一遍,把起伏的心緒壓下去了。 天逐漸熱了,高考一天比一天臨近,家里人都開始緊張,因為徐西臨天一熱就容易生病,年年這樣,而且一感冒就會發燒,像小孩的體質,不過這一年不知是誰在保佑他,他一直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 跟竇尋和好以后,兩個人都小心地避開了之前的事,竇尋慢慢接受了徐西臨報了另一所更穩妥的學校的事實,他開始明白,萬事不可能都如他意,別人不可能都跟著他的計劃走。 竇尋磕磕絆絆地學會了退讓—— 吳濤體育成績優異,據說到時候文化課考試參加一下,是那么個意思基本就沒問題了,他在理科重點班讀了三年,成績雖然一直吊車尾,但是拿到外面跟別的特長生一比,還是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前途已經塵埃落定了一多半,壓抑了一年的心花終于怒放,回班要請客。 請到徐西臨這里,他特意說:“星期天竇尋有空嗎?叫他一起來吧,我們倆以前有點過節,我跟他陪個不是?!?/br> 人一畢業,什么恩怨情仇都淡了,也知道給自己留人脈了。 竇尋本來不想去,但徐西臨跟他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用處,多個討厭的同學好還是多個討厭的仇人好?” 竇尋琢磨了一下,把話聽進去了。 于是周末,一群曾經在一起玩過、后來漸行漸遠的人重新在學校集合,接住校的吳濤和周日也來上自習的蔡敬一起,熱熱鬧鬧地舊地重游,去了月半彎。 宿舍樓里,李博志穿著個大背心,目光陰沉地目送著吳濤離開——他專業成績不理想,家里基本沒人管,還不知道畢了業以后去哪,每天在學校里就是欺負室友混日子,像吳濤這種知道用功上進的,以前還能跟他好,到了高三要奔前程的時候,自然而然就不與他為伍了。 李博志一個小狗腿趴在窗戶上,指著竇尋的背影對李博志說:“濤哥什么意思,當初他叫我們去打那小子,現在又跟人玩一塊了?” 李博志把手里的紙杯攥得面目全非,忽然邁步就走。 第31章 醉酒 上回是全班集體來月半彎聚會,這回卻是吳濤私下請客,請的都是以前玩得好的,氣氛也比平時寬松,不用刻意用一些無聊的游戲炒熱氣氛。幾個人雖然上了高三后疏遠了很多,但也不至于沒有話聊。 余依然快被高考憋壞了,一進屋就霸著麥不放,鬼哭狼嚎,沒一句歌在調上,被大家集體趕下去了,徐西臨突發奇想,不知怎么的一腦抽,點了幾首“耳機精”竇尋時常單曲回放的歌,把話筒往竇尋手里一塞:“來唱?!?/br> 一時間,包房都安靜了。 上回他們開玩笑逼著竇尋唱歌,就差點把人鬧急了。老成一臉震驚地看著徐西臨,仿佛他是一只揪了老虎胡子的肥兔子! 吳濤想起自己這次牽頭請客是求和解的,忙干咳一聲:“呃,那個……” 他剛剛開口,竇尋就把話筒接過去了。 吳濤:“……” 竇尋從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過歌,連周一升旗都是隨便對對口型,他把話筒關了又開,還沒來得及研究明白,歌已經切過去了,他慌慌張張地抬起話筒,也不知該用什么音量,摸索著跟著哼哼了幾句,一回頭發現徐西臨正在看他,后背登時緊張出了一層熱汗,忙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上的字幕,活像在做“歌詞閱讀理解”。 剛開始半首,竇尋有點跟不上節奏,進了副歌,他就明顯會唱得多了。 徐西臨怕他跟別人聊不起來尷尬,給他點了幾首歌,過了一會,竇尋就飛快地掌握了k歌技巧,并且找到了樂趣,開始自己給自己點歌,他沒白當耳機精,什么都會唱幾句,雖然說不上多有技巧,不過對ktv水準來說,凡是不跑調的,都算唱得好的,時不常還有人給他喝個彩。 吳濤松了口氣,放松后背靠在沙發上,轉頭對徐西臨說:“他現在好像好說話多了?!?/br> 徐西臨推拒了他遞過來的煙,笑了笑。 吳濤在燈光晦暗的地方打量著他,發現徐西臨也變了不少,頭發有一陣沒顧上修剪,這會臨近高考,也沒人管這種細枝末節,人也瘦了不少,話沒有那么多了,被包房交疊的光影罩住的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層心事。 徐西臨:“恭喜啊,我們還在苦哈哈地復習,你基本已經八九不離十了?!?/br> “有什么好恭喜的?!眳菨诟]尋一首非常小眾的英語情歌里說,“像我這種水平,當專業運動員是不現實了,我們家想讓我上個師范類的,將來找找人,能回來當體育老師,以后我就成了老朱那樣的人,想想都沒勁?!?/br> 老朱是他們體育活動的老師,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老婆嫌他沒本事,把他甩了,他一年四季穿一身運動服,沒人照顧,褲子好像總也洗不干凈。 由于他太沒威信,沒法當正經體育課的老師,學校只好讓他活動課的時候帶著一幫孩崽子們玩,男生早就一哄而散奔向體育場,女生乖一點不亂跑,在旁邊玩砸沙包,沙包砸漏了就去旁邊找老朱,他就站在旁邊,一邊給人撐著皮筋一邊縫。 吳濤苦笑了一下:“我連沙包都不會縫?!?/br> “干嘛非得當體育老師?”徐西臨把目光從竇尋的背影上挪開,偏頭看了吳濤一眼,“將來去體育用品行業做做生意不好嗎?要么干脆找個健身房、體育活動中心什么的當私教也行啊,賺得又多又輕松,認識的人也多?!?/br> “那不是正經工作,體育老師有編制的?!眳菨α似饋?,“你不懂,再說在私人開的小館子帶著人跳cao能賺幾個錢?那不是跟美容美發的差不多么?” 徐西臨想說,他們家小區里好的教練要兩百多一個小時,后來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勁,好像顯擺自己知道得多一樣——再者就算一個小時兩千,那也沒編制。 他于是客套敷衍地說:“也是,當老師穩當?!?/br> 高中的時候,大家都坐在一個教室里讀書,有學習好的,有吊車尾的,但不管成績如何,下課還是一起玩一起搗亂,好像誰和誰都沒什么不同。這一刻,徐西臨突然之間就感覺到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讓人和人的想法差距越來越大,將來會讓他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過起截然不同的人生。 吳濤站起來,過了一會點了酒水回來。 徐西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吳濤還是很沒溜。 老成嘰里呱啦地叫著就要伸手,被徐西臨一巴掌扇回去了:“找死嗎?晚上還有晚自習呢,讓七里香聞出來扒你一層皮?!?/br> 吳濤扔了一瓶礦泉水給老成:“你們別喝,我下禮拜才沒開始上自習,晚上不用去,這是給竇尋點的?!?/br> 徐西臨:“不……” 吳濤轉過頭來問他:“請示團座,我敬竇大仙一杯行嗎?” 這下徐西臨也說不出什么來了,剛感覺吳濤成熟點了,現在看來還是很討厭。 即使說好不喝,最后大家還是免不了喝了點。 竇尋也不知道是心情好還是心情不好,這天晚上格外好說話,吳濤拎著酒過來,他就真的接了,接就接了,此人不會說話,更不會?;^,全然讓吳濤掌控節奏,吳濤說幾句就跟他碰一下,竇尋那傻狍子碰了杯就自覺喝一口,都不用人讓。 徐西臨捂住臉,感覺自己等會可能得把竇尋扛回去。 然后果然就喝多了。 臨到傍晚,吳濤喝都舌頭大得就會笑,笑得停不下來,竇尋眼神都有點直了,徐西臨沒辦法:“咱們散了吧,你們先回學校,順便把濤哥送宿舍去,我把那個先領回家……沒事,我晚自習去不去七里香都不說?!?/br> 竇尋喝多了挺乖的,不吵不鬧,就是有點呆——他往常也沒機靈到哪去。徐西臨把人遣散了,領著竇尋到衛生間吐了一場,塞給他一瓶礦泉水漱口,想數落兩句,后來看他那找不著北的德行,感覺說也白說,于是閉了嘴,默默地陪著他坐了一會。 竇尋喝酒上臉,連鼻尖眼眶都跟著紅,好像剛哭了一場似的,看著有點可憐,跟著徐西臨走了幾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臨的手指不自在地蜷縮了一下。 竇尋:“我難受?!?/br> 徐西臨:“沒吐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