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攤兒美食日常 第17節
待到小碟落了雅間的桌,簾外已是鑼鼓宣天。 夾雜著時而熱烈、時而尖促的喝彩,六股龍舟急速進發。 其首一條赤金綠鱗蛟龍,靛發紅角,長須迎風,昂首挺胸,徑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開河面,破入湖中,引得湖岸一陣搖旗吶喊,拍掌稱好! “嗯,”和淑郡主彎眼笑笑,“今年不出意外,又是許家的舟隊要贏。你說官家今年會賞些甚么?” 盛平默默垂了簾,女婢已經為二人打開了盛著鳳爪的小盞,又分別夾出幾粒排骨晾涼。 搖搖頭:“兒子不知?!?/br> 鳳爪咸香,裹挾著豆豉獨特的醬味,看似清淡,實則入味頗深、滋味濃厚,又輕輕一抿即可滑入舌尖,柔軟彈糯,口感甚好。盛平吃完一只鳳爪,即刻就要去夾第二只,方才想起來應當喝口粥。 香米粥煮得軟爛適口,并無它味,只一股濃厚的稻米甜香。吹著喝下幾口,便夾一塊排骨來。 和淑郡主本來很是擔心盛平會因暈船而食不下咽,此刻見他吃得香,又看看菜色確實清淡適宜,側身與女婢耳語幾句,差她去給江滿梨打賞。 排骨燉得酥軟,rou絲吸飽湯汁,又收得緊致,所以脫骨下來一品,便是軟彈帶著微微的嚼勁。話梅淡淡的酸味融在醬油和冰糖的咸甜之中,順著喉頭入胃,并不覺負擔,反而十分解膩,令人胃口大開。 盛平飯前吃了些陳皮酒釀小圓子,已經不如剛登舫時那般難受,此時又吃下幾粒帶著話梅滋味的小排,更不知不覺舒暢許多。 江滿梨與阿念、藤丫方才得了賞,正放松地趴在窗牖邊上觀龍舟,見那赤金綠鱗龍舟勢如破竹沖向終點,紛紛小聲叫好。尤其江滿梨與藤丫,兩人老遠便認出那龍舟上帶著彩頭巾、赤膊劃水的許三郎,壓著嗓子給他一路加油,振臂喝彩呼號。 “江小娘子認得許家三郎?” 平靜似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江滿梨猛然轉過身去,才見盛平盛大人好似已經在后廚門口站了一會兒。 第20章 夜市竟也鬧賊? “盛大人?” 江滿梨連忙收斂了舉止,笑著過來行禮。心道今日真是破天荒,“點頭之交”竟然開口說話了。 盛平臉色還是蒼白,精神卻好了許多。本只是想來道聲謝,卻看江滿梨三人龍舟觀得如此起勁鬧騰,不由得跟著歡愉起來,下意識便把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 江滿梨客氣問了幾句他暈船可好些,倏忽想起他方才的問話,道:“許家郎君是我攤子上的???,所以算是認得?!?/br> 又想到方才龍舟所過之景,笑笑補充道:“不過從前竟不知許郎君是這等劃龍舟的好手,只當是個脾性開朗的貴哥兒,今日見他威猛,心生佩服,才不由得吶喊,還請大人莫怪?!?/br> “不怪?!笔⑵近c頭,“許家世代武將,確是龍舟好手?!?/br> 江滿梨笑著應了幾句,看盛平不再言語,以為談話就此結束。卻含笑等了片刻也不見他走,氣氛一下子有些凝固。 半晌,盛平突然道:“江小娘子的攤子在何處?某也想去吃吃看?!?/br> 這就是江滿梨著實沒想到的了。 她其實之前去許國公府做暮食時提過自己的小攤,也留過招子給后廚房,后來未見有回應,便也忘卻了。國公府的勛貴嘛,哪能去吃小攤子? 此刻聽聞盛平所問,頗為意外地怔了一下,旋即笑著道:“盛大人若不嫌棄,就在洪福街上、象慈寺旁的象福小市?!?/br> -相較于小攤起步之初售賣的鍋貼,江滿梨其實更中意它的另一種近親,水餃。 不為其他,更方便,也更耐吃。既不會讓人覺得過于油膩,餡料種類多,也不會被嫌寡淡乏味。就前世而言,可是北方地區的每個節日都必備的佳品,以至于許多人打趣,將北方一系列節日都稱作餃子節。 這朝代雖沒有餃子這叫法,卻是有類似的食物的,便是馉饳兒。 以死面搟成正正方方的形狀,包切細的鵪子或魚片,亦或韭菜豬rou,兩端對折作三角形,再揪起兩小角與中間肚兒處捏合,便成一個元寶模樣,也似個花骨朵。 包好的馉饳兒可以用水煮,便是湯馉饳兒,也可以蒸熟,甚至用油炸得生脆,拿竹篾子串成一串兒,蘸細鹽或料汁來吃。 江滿梨原先在郭東樓吃過幾回,覺得餡料味道并不壞,只是面皮的包法使得口感厚硬,跟改良了成百上千年才成的餃子沒得比。 而論及水餃,江滿梨最愛的,又是一種流傳自川渝地區的吃法,鐘水餃。據說是因著發明者姓鐘而得名。 不同于尋常餃子,鐘水餃在包制手法和料汁上都有其自成一格之處。 譬如餃皮要極薄且勻稱,不要外薄里厚,rou餡兒要精細的純豬rou,不混一絲菜蔬。 江滿梨教了藤丫搟皮兒,自個把木盆中已經攪拌摔打得勻膩粘稠,呈桃花般淡粉色的豬rou餡兒又撈起來摔過幾遍,方才任它放著,起身去熬料。 鐘水餃的料汁名曰紅醬油,也稱復制醬油或甜醬油,便是以醬油做底,加入多重輔料調和沁煮而成,熬起來略需要些功夫。 首先是煮料。 將蔥、姜、香菜并多味香料,比如其中切不可少的茴香、陳皮、八角、桂皮,一同放入醬油中,中火燒開烹煮。煮至蔥和香菜軟塌方可撈出。 然后便是熬汁。 在煮過香料的醬油汁中放入等量的糖,其中紅糖冰糖各一半,小火耐心熬煮,不斷以大勺攪拌,直至汁水紅亮濃稠,析出均勻的小泡為止。這樣熬煮的紅醬油,會比只用紅糖來得稍微甜些,卻更多一抹清爽,甜頭亮而不齁。 熬好了料汁還沒完,還得做熟油辣子。 這熟油辣子與一般的油潑辣子在用料上區別不大,主要的不同只在二:烹辣子用的油要先炸過蔥、姜、香菜和香料,制成香油,而舂好的辣椒面要與香料粉、白芝麻一應倒入油鍋中攪煮,與像油潑辣子那般將油倒入辣椒中,正好相反。 那油里的辣氣一散開,并著還guntang的紅醬油的甜咸氣味,已經可以想象出鐘水餃的三四成了。 藤丫在一邊搟著皮兒,手沒停下,鼻子就一個勁地聞,嘴里喊“真香”。 就連從私塾接了小兒放堂回來,路過院門口的吳大娘子也忍不住聞著味兒停下腳步,朝屋里頭喊一嗓子:“阿梨做什么好吃的?怎這般好聞?” 熬好的料汁和辣油分別倒進壇子里晾晾,拌上幾種快手涼菜作搭配,看看餃皮兒也搟夠第一波的了,二人便裝車出攤。 一路上,藤丫的眼睛就沒從裝著料汁的壇子上拔下來過。但這丫頭又是個極懂事的,江滿梨若不主動給,她絕不會開口要。自個就這么饞著,時不時用力抽抽鼻子,骨碌咽一口唾沫。 江滿梨看著,心里還有點兒過意不去。其實以往新出些什么吃食,江滿梨都會先做一份給她嘗嘗滋味,可這一次實在是臨時起意,時間短促,便只能委屈她到了攤上再吃。 這般濃厚的香氣,自然是還未走到攤子上,車屁股后頭就綴著一溜食客了。等支好了車子,大鍋水一燒,再掀開盛餃皮面團的小竹篾框、抱出三盆豬rou餡兒,一眾吃貨唰地圍過來。 眼尖的目光一打過那面皮和rou餡,登時就猜了出來:“這是要做馉饳兒呀?” 可又看看那盛在壇子里的料汁和熟油辣子,疑惑道:“那這些個醬料又有何用?” 對于吃食,再多的解釋都不如一嘗。 “您嘗嘗不就知道了?”江滿梨掛著甜生生的職業笑容,只道一句,索性勾過餡料盆子,拿幾張餃皮,靈巧包疊起來。 “嘶……”有底氣的廚子才敢說這話,客人被她這么一勾,心底的饞蟲倏嚕嚕就順著喉嚨往上爬,眼睛盯著那粉撲撲的豬rou餡兒,“好!要兩碗!涼菜也各來一碟!小娘子算算多少錢?” “水餃二十文一碗,小菜勿論葷素八文一碟?!碧傺救允怯行┣由卣f著,放了搟面杖,熟絡將收錢用的、墊著扎染布的小提籃拎來,往案板前頭一放,“一共五十六文,勞煩客人自個放錢?!?/br> 餃皮于雙掌中對折,中指拇指靈巧捏住,兩個虎口順勢用力一壓一擠,將邊緣封住,便成了三瓣一合的扁平式樣。 再以滾水煮熟,取內里勾青花的半大碗來裝了,加一勺濃稠的料汁、一勺熟油辣椒,再來一小勺現拍現剁的蒜蓉和一小把熟芝麻。 那食客想到馉饳兒,只想到尋常厚皮的元寶模樣,哪成想看見這般油亮亮、紅彤彤的一碗? 紅褐色的醬汁如瀑如注,自那白嫩的三瓣花兒餃子上淋下,辣子熬得焦酥,堆疊于頂,泄下紅油掛滿每一寸面皮,蒜辛氣直往鼻腔里躥。 再被那青花的白瓷碗一襯托,白里綴紅,寶石一樣,好看極了。 端至桌上,喟嘆幾聲,美得有點兒舍不得吃,生怕破壞了這碗風景。但旁邊的同伴可是早就等不及了,筷箸稀里嚯啰拌將兩下,顧不得燙嘴,夾起一個便拿牙咬去大半。 “如何如何?”食客一錯不錯盯著同伴糊了紅油的嘴。 生蒜的沖勁兒觸在舌尖,一馬當先,咬下去,破開薄潤的面皮、咀嚼那滑嫩又純鮮的rou餡,便是紅醬油包含了多重香料味的咸、熟油辣子的麻辣,和一股貫穿始終的、醇厚復雜的甜。 同伴半晌才從那后味里頭回過神來,豎起拇指:“全京城比這再好吃的馉饳兒,恐怕是沒有了?!?/br> “嘁,真的假的?”那食客嗤笑一聲,開始拌自己那一碗,道,“難道你吃過官家的馉饳兒?怎知道這就是全京城最好的了?” “我家小娘子做的吃食,即便是官家吃了,也是要拍手稱好的?!?/br> 藤丫微笑過來送那兩碟涼菜,一碟芝麻醬拌牛rou冷片、一碟清口的萵筍絲。自從跟著江滿梨上過許國公府的畫舫,她對自家小娘子的手藝是日漸自信又欽佩。 國公府的郡主都點名要吃,官家得知,還不是早晚得事么? “小丫頭可真敢說?!笔晨托χ鴶[手不屑,沒想到低頭夾起一個一嘗,麻辣咸甜、汁滑味濃,內彈外軟、回味無窮。 立時打了臉,哈哈大聲笑道:“是我大意了!這就是全京城最好的馉饳兒!” 這話一被周圍人聽見去,不得了,一個個紛紛想來試試這番評價虛不虛。原本就擠擠攘攘的隊伍,頃刻間排到了巷子那頭去。 江滿梨手快,一邊包著客人點的數量咕嘟咕嘟往大鍋里下,一邊還抽空包出一份給藤丫的,煮好了避著眾人目光,撈進不起眼的陶碗里,想著等她送完幾桌過來就打了料,讓她端去一邊吃。 沒想到方放穩了陶碗,另取個青花白瓷碗要去撈下一食客的餃子,突覺腰側一股力道撞過來,身子失了平衡,踉蹌兩步,撲倒在立著菜刀的案板上,耳際險險擦過那盛滿滾水的大鍋。 “啊——”藤丫正送完菜欲往攤子上來,一見此景捂嘴尖叫一聲,顧不得面前排隊的人擠人,慌忙往江滿梨身邊撲。 江滿梨手側壓上菜刀,耳邊哐啷一聲脆響,便見一團狗兒一樣的黑影從板車下頭躥了過去。 “有,有個小毛賊!有個小毛賊!”驚呼從排隊的食客里傳來。 “往牌坊那邊去了!”有人喊道,“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伴著一小陣短促的尖叫,“抓賊啦!抓賊啦!”的喊聲傳開去,有人拔腿就追,隊伍霎時亂作一團。 林柳與許三郎正爭論著是否能向江小娘子買一條兔兒百索的問題,走至洪福街上,目光還未往小市的牌匾上望去,就先聽見一陣“抓住那小賊”的呼喊。 二人反應俱快,林柳更勝一籌,長腿闊步三兩,便移至那小團人影所向之處。 小賊全力急奔,林柳輕松追上,方要出手去撥他肩膀,就見那小賊倏而一頓,被一頂垂簾官轎擋了去路。 第21章 各有各的困擾 三個帶刀的巡邏差役遙遙一聲呵斥,黑靴踏地匆匆趕來。 其中兩個一左一右將那小賊兩個胳膊扭住,強行拉起來一看,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兒,光著腳,一張臉面花得像只泥猴子,衣服頭發臟得發臭。被逮著了,也不吭聲,低頭死死咬住下唇。 另一個差役面色緊繃,向林柳叉手行禮,又于轎前叉手低頭道:“小的們監管不力,擒賊來遲,請二位大人恕罪!” 巡邏的是街道司的人,街道司由都水監管轄,都水少監盛平盛大人的官轎,他們自然是認得。 而林柳雖未著官衣,只一襲月白的袍子,然身量高挑、氣度斐然,又長期埋頭審案,沾染著冷冽端正之氣,一看便也知是個從官的貴人,叫聲大人總不會錯。 惟有趕來慢了一步的許三郎發現自己被排除在行禮對象之外,心里默默抱怨了幾句。 轎簾緩緩掀開,露出那張高眉深目的臉,與林柳、許三郎相互微一頷首,就算打過招呼了。 “偷了什么?”盛平問差役,眼睛掃過那賊兒,眉間皺了皺。 兩個擰著小賊的巡衙已經揪著其耳面搜索了一遍,卻沒找到任何像是銀錢細軟的物什,遂將其押跪在地上,應道:“回大人,沒搜出東西來,怕是在路上扔了。待我等押他回去指認,定能搜出來?!?/br> 黃毛小兒,能盜無非幾個銅子。盛平頭一次來夜市,沒想到竟就遇到手下失職,不欲將事情鬧大,揮揮手:“先關起來,找到失主尋了贓物再審?!?/br> “是?!辈钜鄄媸?。 卻是林柳一直盯著那小兒,見他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骯臟兜帽,帽里癟塌,可帽下卻隱隱滲出水跡,小兒一直微微扭動后頸,似是皮膚與兜帽接觸的地方不大舒服。